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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343 佛門結緣二十年

‧書戈 作家

初識星雲大師

這雖然是民國五十四、五年間(一九六五~一九六六)的事,我卻記憶深刻。

是一個雨天的下午,且是很悶熱的夏季。飄然而來,撐著一把傘,像一尊彌勒佛,堆著笑容,降臨到印刷廠的排字房。一轉念間,我有些納悶,和尚來此做啥?

不一會,他竟直入進到我正在指導安排四開軍報的排版工作間來。

「怎麼樣?還可以吧!不缺什麼稿了吧!」和尚親切地詢問拼版的領班。

我這才抬起頭來,很清楚地看到一位好福泰的和尚,額間卻流淌著汗水,這也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如此祥和慈藹的出家人面貌。

我笑笑點頭招呼,他也笑笑合十還禮。

「法師,早就拼好了,放在那邊枱子上。」領班正欲放下為我拼版的工作,要走,和尚說:「你繼續拼你的版,我自己去看看。」

他走過去,左看看、右看看,笑笑。再走近低頭專心校稿一個高中學生模樣的小姐面前,輕言細語地交代了一些事情,轉身向我們笑笑,揮揮手:「大家忙,大家辛苦,再見。」

和尚飄然而去,我的報版已拼好,領班才告訴我,他是星雲法師,是高雄市壽山寺的住持。

他那時辦的就是現在仍在發行的《覺世旬刊》,是四開報紙型的,我接觸佛教、佛理、佛學,也是從《覺世旬刊》開始的。有時候我在工廠督印軍報,我就順便閱讀《覺世》;有時候《覺世》還在拼版枱子上,我也會瀏覽一下大標題,看看有沒有什麼好文章;後來領班習慣了,他看過的那一份,總要留給我。

我那時剛出茅廬,眼高手低,趾高氣揚,學以致用,運用自如,頗有幾分自不量力的洋洋得意之感,也許這就是年輕人浮而不實的毛病。可是,對《覺世》我不但讀它的文章,也常常拿它來比較。

我發現《覺世》除了有它獨特的佛教風格,愛教、勸善、清新、脫俗、闡揚佛學哲理,更與人間社會息息相關。在編排上也是那樣的美觀、大方,十分合乎新聞編輯的手法,我好奇的問領班,《覺世》是何人為他主編。

「就是和尚自己,就是星雲法師編的,每期他都畫好版樣來,我照樣拼就行了。」

心服口服,我就以《覺世》做榜樣,無形中星雲法師也教育了我認真的敬業精神。

點頭、微笑、微笑、合十,如此的默默相處,星雲法師總是和藹可親,從沒有見過愁悶陰雨的面貌。

後來小姐不來了,好久好久都不見在工廠出現,星雲法師還是飄然而來,飄然而去。

二十多歲年輕的小夥子,總覺得失落了什麼?

後來領班告訴我:他在壽山寺落髮了。

敬慕之心,油然而生。阿彌陀佛。

再後來,再後來,再後來,最近我更知道:

他就是星雲大師的大弟子,佛光山的第二代當家人之一的慈惠法師,也就是現任的《覺世旬刊》的發行人。

夜宿佛光山上

時間飛逝得很快,離開那段一月總要碰一兩面的編報生涯,再見到星雲大師,佛光山不僅是雛形乍現,大悲殿、大雄寶殿,都已偉偉昂昂,莊莊嚴嚴的,在接納十方大眾的頂禮膜拜。

這個占地五十餘甲,耗資已逾三億的佛門聖地,民國五十六年(一九六七)五月十六日破土興建的。他們的宗旨是「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慈善福利社會,以共修淨化人心」。近二十年來,他們就「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師徒、眾弟子,一心一德,一沙一石經之營之,不懈不怠、耕之耘之,更勤更進。今天,我們走進佛光山,何止是感到莊嚴、靜穆、寧謐、祥和;向善、向真的心,也會油然而生。星雲大師常說:「一個人的生活,若是遠離外境、潛居山林修行,這並不算是上上乘,住於鬧市,而仍然能夠不隨外境而退轉,這才是大乘佛道。」

佛家講因果、重緣。我生命中最看重的,也是一個緣字。總認為人與人間的諧處,人與人間的怨懟,乃至人與物、人與家禽走獸,人與一草一木,都是緣的投入而益發實在起來、真起來、美起來、善起來的。

緣盡歸佛,我還沒有那化境。心近佛門也許有那麼一丁點的契緣。因緣和合,我終於再度看到了星雲法師,而且是夜宿佛光山上。

大師似乎比以前更福泰一些,更飄逸更瀟灑一些;更像一尊佛了。人多我們只是握手,以前,我們也很少交談。

或許是六根尚未清淨,夜宿佛光山,雜念太多,塵務太煩,一夕並未熟睡。了無牽掛,蒙頭大睡四海為家,雲水僧的灑脫,一點也沒有感染到。

清晨即起。清脆悠揚悅耳的鐘聲,真是好聽;雲霧靄靄,約隱約現的佛光山,更是氣象萬千。

路已熟了,很快地由側門進入教學區,他們是那麼虔誠,是那麼認真,是那麼親切,誦讀經文,頂禮膜拜,一而再,再而三。

他們都很年輕,十幾二十歲,有的已經剃度,有的帶髮修行,給我的印象是,他們不但不消極,而且都很樂觀,積極進取,笑容滿面,生氣蓬勃。

這就是宗教的力量、宗教的信仰、宗教的精神。

早課後,尼師領我們參觀佛教文物館,收藏的珍品極多,真是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佛祖釋迦牟尼佛圓寂的舍利子,莊嚴靜穆的恭奉在裡層的正中央,很清楚地看到純白晶亮比米粒稍大的舍利子旁,似還有一些更碎小的舍利子,這是神化奇妙的結晶,也是宗教完美的象徵。

人生天地間,盡到了做人的本分,已不枉一生;若能再以愛心、善念去嘉惠,去普度眾生,離佛門天界就更近了。佛、天,在我的意念中,是合一的。人與佛與天也是合一的;佛即是天,天即是我,我即是佛。不一樣是後天的造化,「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王陽明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學者哲人。

夜宿佛光山,是別有韻致的;淡月必有淡月的韻致;滿月必有滿月的情調;毛毛細雨,和大雨滂沱的夜,景象定必又不一樣,但感受則一:禮佛、向善、歸真。

聆聽禪與文學

佛光山給我的淨化,啟迪良多。

聆聽星雲大師的講演,更是一種享受。電視弘法我總是儘量排除雜務觀看之外,在佛光山,緣來則聚,也不止一次坐在有冷氣最現代化的會議廳,聆聽大師說法。他的不快不慢略帶鄉音的語調,很有吸引力,他的淵博、風趣、睿智的話,他的退讓的人生觀,好契我心。他講僧與文人的關係,妙趣橫生。

蘇東坡與佛印和尚的趣談,他娓娓道來,最快人心。

他說:「佛與牛糞的故事,心是佛,看人是佛;心是糞,看人是糞。」大意是說,一天蘇東坡與佛印聊天,他們常在一起談佛說禪論人生。東坡問:「大師,你看我像什麼?」佛印說:「你像佛。」東坡很高興。

佛印反問:「你看我像什麼?」東坡說:「像牛糞,一團團胖福福的。」佛印不但不生氣,依然開懷地笑。東坡自以為這下總算占了和尚的便宜了,逢人便說。蘇小妹知道了,嘆了一口氣:「哥哥,你輸慘了。」為什麼?蘇小妹說:「你想想看,心是佛,看人才是佛,心是糞,看人才是糞啦!」還有「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也是他們流傳下來的。

另有一次,星雲大師與文藝界朋友在一起,他即席演說「禪與文學」,真是深入淺出,妙語如珠,禪花並開,使我受益良多。

他說:(以下是依我的意念、領悟組合而成,不是錄音整理的原文)

禪宗的語言,除了有文學之美,有文學表達的技巧,更有生活的豐富體認!在禪的意境裡,文學只是外衣,哲學才是內涵。蘇東坡在參禪前和參禪後,展現的境地,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這可由蘇東坡三首禪詩,看出他三個階段不同的心境。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參禪前)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歸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參禪後)

好一個「無別事」,好一個仍是「廬山煙雨浙江潮」。

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示人。(禪語)

至此,東坡的參禪意境,又進入更高層次,但與佛印和尚較量禪機,仍然差一大截。

人我是緣,人物是緣,世界都是一個緣。重要的是如何回饋。以善念、愛心去平等對待萬事萬物。因為,世界是和合而成的,是為大眾也,即是為自己。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這是青原惟信,禪悟前後所經歷的三種不同的意境。這有名的常被人引用的禪語。愈悟愈參,愈有禪味,愈有深意,愈見真章。

宋無門禪師的詩,更妙:「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春花秋月,無非是佛;最要看重的是自己,要做自己的主人。隨緣無妨;主見,特別是擇善固執的善念善心,必須堅定,必須堅持。大千世界,有無皆一,平等法身,一體真如。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善慧這首詩,表面無理,卻深藏哲理,是高境界的禪詩。認真冥想,細細思量,虛空中有萬象,真空中生妙有。空,是存在之意。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如一,宇宙就這般生生不息,運作不已。

禪宗的語錄,禪宗的公案,是智慧的火花。「日織幾何?」「一絲不掛。」一問一答,針鋒相對,真是好一個「一絲不掛」。

聽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良有以也。

退讓的人生觀

有人認為「人到中年百事哀」,固然有幾分時不我予的落寞與無奈,感嘆歲月不饒人,萬般蹉跎。我的看法,人到中年百事開,看開、想開、放開、走開、做開,心胸豁開,自我的生命意志,或進或退,都應該是到了拿得起,放得下的時候了。進,能以成熟的進取的旺盛力,力爭上游,助力加多,阻力減少,成功的或然率必然增大;即使從人生舞台上,以讓賢的心情退居後台,也必能以樂觀其成的敬心,在芸芸眾生中,泰然觀護人生、享受人生,甚至安度人生。

想法與做法,究竟有些距離;尤其是最近兩年,病魔纏身,流年不利,苦於失眠。去年春天莫名的高燒七七四十九天,弄得我簡直連求生的意志都很薄弱;妻陪我上佛光山祈福、散心。

不知是與佛有緣,還是巧合?在斜坡上納涼憩息時,小女突地高興的說:「爸爸,星雲法師在下面。」

妻低頭一望:「他看起來真像一尊佛。」

我心想,他本來就是一尊佛。大師已撩起僧袍,好輕快好飄然地一級一級往上爬。正朝我們站立的方向走來,我站起來,我們似曾相識很親切的握手、交談。

「你們吃過飯沒有?你看起來好像有點疲困,心情開朗是最重要的。」他也摸摸小女的頭。

大師繼續往上走,妻說:「你應該像大師一樣笑咪咪的開懷。」

學到大師無時無刻,不是笑咪咪的開懷,「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大師的生命哲學,「以無為有,以空為樂,以眾為我,以退為進」十六字真言,總是長駐吾心。

特別是退的人生觀,一切生命真諦,彷彿都契入在退的哲學裡,而使生命的實質意義更提振,更昇華。

大師說:

──平常我們總以為顯耀的人生,才是光榮的,而不知後退的人生,另外有一番風光。前進的人生,是一半的人生,加上另外一半後退的人生,才圓滿無缺。農夫插秧,一排一排的退後,退到最後,終於把滿畦綠油油的秧苗插好。因此,真正的進步,是由能退之中養成的。

─後退並不是畏縮不前,也不是消極厭世,後退充滿了謙遜忍讓,積極進取。人生道上,橫衝莽撞,不知懸崖勒馬,只有殞身斃命。有時候慢半拍,忍讓一時,停一步再想一下,許多不必要的紛爭,就化為烏有。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三分何等清閒」。

──退步的人生,更廣大更自在,因此古德有詩說:「有求莫如無求好,進步哪有退步高!」退步的人生寬廣、灑脫,但是並不是任何事都後退不管。後退的人生,是對個人功名利祿的追求,當退則退,而為教為道的維護,則當進則進。退步的人生,並不是要我們懈怠不動,退失道心,而是在退讓之中,培養堅靭的耐力,精進勇猛的忍辱道行,所謂「常樂忍辱柔和法,安住慈悲喜捨中」。大師之言,實是深刻雋永,多琢細磨,必增喜悅與智慧。

其實,在人生的海洋裡,帆船點點,成千上億,但南來北往,也只是兩條船。名和利而已。載得了許多愁的,就是豁淡的人生;載不動許多愁的,就只有在人海中浮沉。

我常說:「過淡淡的日子,有花,有生意,但不繁茂,人生太繁茂,也不是福。」大師的哲學營養了我。

佛儒薪火相傳

今年春節,除夕的上午,我們全家到棲霞精舍去祭拜雙親,兩老的靈骨安厝在那兒。

也許是我與佛有緣。我們目睹了好純真好自然的感人的一幕。──在精舍的客堂裡,星雲法師率佛光山的新住持、女弟子,向月基老法師行叩首大禮,辭歲。

那是儒家的思想,一脈相承。那是佛家的宗門,薪火相傳。

那是中華文化倫常的傳統。那是溫馨的片刻;那是孝恩的洋溢;

那是感人的畫面。

是那麼真摯,是那麼自然;讓我小女看到了,領受了;讓我全家看到了,領受了。

領受了的,是佛儒思想意念的同源;慈悲、博大、愛恕、美善的同源。同源在因緣和合裡。

二十年前初識大師,二十年後仰慕大師,皆是緣。

過去,我不是念經拜佛的信徒,未來,由於六根未淨,塵緣未了,皈依剃度亦少可能。但大師的言行,思想,人生態度,多多少少盈實了我的生命。中年以後,「以無為有,以空為樂,以眾為我,以退為進」的哲學更契我心。餘年能識得一、二,做到一、二,必合十祝禱,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本文收錄於一九八七年七月出版《我們認識的星雲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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