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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49 記「北門口的師父」二、三事

‧蕭碧霞師姑  佛光山司庫顧問

今年,我七十八歲了,這一生追隨師父,只有八個字「無怨無悔、心甘情願」。

我是宜蘭羅東人,父親是郵局的局長,常常調派到各地。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我們舉家隨著父親遷往頭城,我在那裡讀小學;大約在一九五三年的時候,師父在頭城募善堂成立念佛會,我偶爾隨父親去禮佛,也看過師父來念佛會帶領大家念佛。一段時日之後,念佛會才改由華嚴蓮社的成一法師領導。

十五歲初中畢業,我考上靜修女中,也同時去報考電信局,一百四十八人只錄取一位,我竟然給考上了。在女中就讀一個半月,就接到電信局的錄取通知。媽媽希望我上班工作,爸爸則希望我專心讀書。我心裡估算著,大學讀完也不一定有好的工作,電信局是公家機關,是一個鐵飯碗,我不如選擇賺錢,所以就決定休學,到宜蘭電信局上班。沒有想到,這一念之間,就結下了我和師父的緣分。

那個時候,師父在雷音寺主持念佛會,他在帶動弘法方面很有一套,常常鼓勵信徒說:「學佛很好,你們有沒有朋友、同事?要度他們來學佛喔!」信徒們也很聽話,電信局的同事在雷音寺拜佛,每次要去參加活動就問我說:「碧霞,要不要去雷音寺?你要來啦,不然師父會說我都沒有度人來。」

禁不起同事一說再說,我就跟著他去雷音寺。師父看到我就問:「你家住哪裡?」我回答說:「我家住在頭城。」師父想了一想,又說:「你住在頭城,每天到宜蘭來上班,太遠了,就住到雷音寺來吧!」我覺得師父很慈悲、很會替人設想,就答應住下來。

其實那時候的雷音寺,還住有三家軍眷,另外還住一位八十歲的尼師及一位老太太,幾乎把空間都占滿了。在靠近廚房的地方,有隔一間三坪大小的房間,住著達德法師和林美如,師父就讓我跟她們兩人一起住。我的叔叔知道了這事,對我抱怨:「你怎麼可以隨便答應人家住到寺院?」媽媽則在一旁插嘴:「放心啦,這個碧霞,住不到三天就會回來了。」我聽了心裡就下定決心:「好,我要堅持到底,住給你們看。」可以說,我的因緣很好,師父的一句話,就決定了我一生的信仰。

師父很會和人往來,大人、小孩都很喜歡他。想想也覺得奇妙,他對信徒說話時都講國語,我則跟他講台語。師父濃厚的揚州鄉音,跟我們道地的宜蘭腔台語,溝通對答竟然不曾有過障礙。師父年輕時很有威嚴,但是,對著我們小孩子說話,都很輕鬆、幽默、有趣,我也從來不怕他。住在雷音寺期間,師父已經常常在高雄和台北往來弘法,很少回宜蘭。莊法師、惠法師、容法師他們隨著師父到台北、高雄之後,我就上夜班,白天在道場幫忙,清理廚房、打掃客房、擦骨灰罈……,什麼都做。

年輕時的師父長相莊嚴,極具威儀,平日的舉止言談中,一個修道者的風姿很自然地表露無遺,非常令人攝受,尤其是他的「走路」。記得每次師父到電信局來打電話,我們局裡的同事都會出來看這位「北門口的師父」,那段時間任何電話進來,都沒有人肯接。等到師父走了之後,再回去接電話時,一個個都被客人罵,還質問:「為什麼整座電信局大斷線?」

我對師父最深刻的印象,除了他的威儀莊嚴之外,再來是他很會辦弘法活動接引信眾。師父在念佛會辦講座、歌詠隊、幼稚園、文理補習班,各種各樣的項目活動很多。特別是每年四月初八佛誕節,全宜蘭四十八個里的里長,通通都會主動來參加,一起幫忙迎佛遊行,活動辦完後,大家圍坐在師父身邊,興奮的討論遊行點滴,可見宜蘭人對師父的擁護、尊重。當然,一個活動辦完之後,人人都不肯走了,可以說就是成功了,這是我在師父身邊學習到的。值得一提的是,師父很會找事情給大家做,帶動大家,讓每一個人歡喜參與,因此活動結束了也捨不得回家。

那時候跟著師父學習佛法,天天有事做,既忙碌又歡喜,實在是很快樂。記得有段時期,圓明寺的覺義老尼師提供師父一所房子,讓師父可以在圓明寺安心寫作,當時他正在寫《十大弟子傳》、《八大人覺經》。我們幾個年輕人下班後就到圓明寺,靠著微弱的油燈幫忙謄稿。現在回想,其實是師父很會把握機會度眾,給人因緣、給人工作,讓我們來到寺院不會無聊,又懂得關心我們,和我們說話,在我們跟隨他做事的潛移默化中,自然走向佛教、接受佛教。因為這段因緣,我最早看的書便是《十大弟子傳》、《八大人覺經》,還順道將《釋迦牟尼佛傳》、《玉琳國師傳》一併讀完。確實,師父寫的書都很好看。

每逢雷音寺舉辦皈依法會,大殿裡裡外外都站滿了人,大概有三四百人這麼多。記得有一次,師父問我要不要皈依,我故意說:「不要,慈字輩很多人,我不要『慈』字號。」師父說:「這很簡單,你的法名就以『慧』字號開頭。」

那年是民國四十六年(一九五七),我找了三十幾個年輕人一同在雷音寺皈依。典禮舉行前,師父為我們講解儀式規矩,並教導我們可以在佛前默念名字、地址等等,不必出聲。就在儀式正式開始後,有一位老太太在門口不停觀望,然後也跑進來跟著我們皈依,只是她突然大聲的說:「菩薩,我叫陳林妹,今年七十二歲,住在員山大樹下佛祖廟,菩薩你要是不知道,去查一查就知道……。」老太太用台灣話跟菩薩自我介紹了很久,我們三十幾個人終於忍俊不住,頓時哄堂大笑。一直到現在,師父都還記得那次的皈依。他說,主持過這麼多場三皈依,唯一讓他笑場的就是那一次。當時師父給我的皈依法名叫「慧華」,如今回憶那次的皈依,仍然感受到歡喜,像這樣讓人難忘、充滿活力的弘法故事,實在數不勝數。

民國六十八年(一九七九),我三十八歲,在電信局的工作年資還差十二個半月就滿二十五年,按例可以退休、領退休金了。那時候,師父在高雄創建的佛光山越來越有規模,他要我從宜蘭電信局轉來普門中學擔任總務主任。電信局的局長很照顧我,要幫我留職停薪,這一年就當作休假,等退休後領了錢再到佛光山。當時師父對我說:「如果你捨不得那筆退休金,那我給你。」我當然不可能要師父的錢,不過師父既然希望我來,我心想年輕時不跟著師父奮鬥,等到老了就沒有力氣做了,最後還是決定辭職,到普中幫忙。

我因為父親跟幾位哥哥都在電信局或郵政局擔任局長,家境還算優渥,加上是蕭家三代唯一的獨生女,從小備受呵護寵愛。上山之前,我很愛跳舞、很愛表演,在電信局也獲頒過「好人好事」、「全國模範勞工」等各種獎項。我的父親很敬佩師父,他生前交代所有的家產都要用來護持大師弘法,不要留給子孫。他很鼓勵我到佛光山,行前還特別提醒我:「過去,宜蘭電信局是你的舞台。但此後你上佛光山,不能再求表現,也不可以爭功,不要增添師父的麻煩。」這句話對我影響很深,一直到現在,我都在自我提醒:「我是來做事、來幫助師父弘法的。」

一九八○年,佛光山朝山會舘,師父邀請我繼莊法師、惠法師、容法師之後,兼任朝山會舘長。在師父的信任和鼓勵下,十年間,我每天清晨四、五點起床到凌晨一點左右才就寢,典座、接待、房務等工作,讓我忙的很有成就感。有時信徒、遊客臨時來電要到佛光山吃飯,預定三十桌、五十桌,甚至於一百桌的飯菜,在師父「以客為尊」的訓練之下,我們都可以在兩、三個小時之內完成供應任務。

未入佛門前,我不曾下過廚,完全不會做菜,師父是我的啟蒙老師。我由衷感佩師父開發我烹飪的潛能,指導我藉由「美味」與大眾結緣。學習過程中,除了請教師父,我也費盡心思研究食材,查閱書籍,搜尋報紙,設計擺盤方法,透過不斷嘗試、創新,希望讓素食色香味俱全。特別是近幾年,許多國際學術會議在本山召開,大陸遊客往來日增,這些客人吃過我煮的湯麵、麵疙瘩或燒餅湯後,不知道怎麼宣傳的,竟不斷的有客人揚言「我們要到佛光山吃蕭師姑的一碗麵!」慚愧之餘也心生歡喜,想到師父還曾鼓勵我出版素食食譜,甚至讓我到美國的西來大學開班授課,不禁感謝師父給我的好因緣。

其實,這事還有一點前因。當年我還在宜蘭電信局服務時,一次和幾位同事到台北觀看「美國白雪溜冰團」的演出,為解決住宿問題,師父安排我們一行人到位於三重埔的佛教文化服務處掛單,因為搭乘公車坐錯方向,一直到晚上十點多才抵達。由於我們尚未吃晚飯,想不到師父親自下廚為我們煮麵,那碗熱騰騰美味的湯麵,讓我們吃的太感動了,當時我就暗暗發願:「一定要追隨師父,以美味的素食供養大眾。」

做了十年的朝山會館館長之後,由於我的政治大學會統系背景,師父又指派我開始擔任佛光山宗務委員會的財務長。在佛光山總司庫任職二十年時間,我最清楚師父為籌建道場、興辦大學的種種困難,實在說,全世界近三百座道場、五所大學,還有這麼多教育、文化、慈善等各種事業,這一切的實踐、完成,豈是容易的事?常住可謂舉債度日,日日難過日日過。這其中的困難與艱辛,難以盡述,然而不論多大的考驗、挫折,師父不曾退怯,他用他廣大無邊的願力,實現這座遍及全球五大洲的佛光淨土。

舉一個例子,師父「給人」慷慨大方、有禮有節,自己卻很節省,從來不允許浪費一分錢。師父剛開始在海外發展佛光會時,有一次到英國,在那裡求學的依益、永有法師很高興師父的到來,在餐廳訂了一桌一百英磅(等於美金二百元)的宴席招待我們。師父知道以後很不以為然,交代我說:「我們去買泡麵,再買一些青菜,自己煮來吃。」對於金錢的使用,師父始終教導弟子「窮寺院,富信徒」。尤其師父重視文化教育,乃至於開闢海外道場、辦大學、電視台、報紙,在財務上更是緊張,承蒙諸佛菩薩加被、龍天護法護持,總能逢凶化吉、順利開展。師父時常開玩笑對負責財務的我說:「蕭師姑很奇怪,錢從哪裡來?」殊不知,是因為他一生的「給」、「不要」,才能夠「有」。

說到出國,很多人都羨慕我跟著師父「環遊」世界,其實我們的行程向來是簡單的「三點一線」——佛光山、機場、飯店。早期海外道場還沒有建設起來,所以師父一到國外,就在飯店會客、演講,馬不停蹄的弘法,沒有看過哪有人像他這樣忙的?為了度眾,他沒有時間休息,也從不管什麼時差不時差。師父的辛苦,沒有「無我」的精神是做不到的。據我的觀察,他是在點點滴滴的時間裡,時時處處憂人苦樂、給人因緣,用師父的話來說「只要有願心,世界無遠近;只要肯發心,人間無苦樂」。

這幾年師父因為眼睛病變,幾近全盲,但他依然堅持每天寫書法,我就在旁邊幫師父研墨。每次寫完他就問我:「這個字還可以嗎?」如果字寫歪了,我就對他直說:「再稍微正一點,就很好看。」師父很能接受別人的看法,很會請教別人、始終很好學。他不會因為自己已經是大師了,就不接受別人的意見。

師父書法的內容是極為豐富的,從個人修行、人我關係、家人相處、社會乃至世界,再擴大到法界一切眾生,無不關懷、提醒。他很喜歡講說「正命」以及「生忍、法忍、無生法忍」的意義,而我最喜歡師父寫的「禪」字,單單一個字,卻好像包含了整個宇宙。

師父主張「平等」,男女平等、僧信平等。他只是注意到女眾比較脆弱,男眾比較堅強,所以對女眾常常會給予鼓勵、肯定。至於出家、在家二眾弟子,他認為出家眾已經步上軌道,方向確認了,自然可以自己前進;而在家眾在佛道上,還在尋覓、思考,所以他就比較關懷他們,為他們指引方向。師父很會度人,而且是鍥而不捨。我跟著師父六十三年了,師父知道我的個性,他對我說:「你不必出家,也不要覺得委屈。你以在家眾的形象弘法,也是在保護佛教,功德都是一樣的。」

我最敬佩師父的慈悲,他很能體會人家的心情,很細心、很細膩。有時候我遇到困難,雖然沒有告訴他,但師父就會打電話過來關心,讓人很感動。師父在過去弘法時,曾被騙、吃虧,他都當做結緣。他的為人什麼都不要,什麼都可以給人;以他的性格,寧可錯信一人,也不願漏掉任何因緣,而且他對人的信心、熱誠,永遠不會減少。

今年,師父出家八十年了,看似漫長,但也很自然,因為師父一生最歡喜的是當和尚,這是他好幾世修來的福報及願力。我何其有幸,值遇這麼難遭難遇的大善知識,回憶這六十三年的往事,有許多感動的、美麗的回憶,略述一點因緣,感念當年這位「北門口的師父」,讓我的人生在效法他「無怨無悔、心甘情願」的奉獻中,變得意義非凡了。

本文刊於二〇一八年三月十六日《人間佛教學報.藝文》第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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