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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08 大師印象

‧蕭鴻 資深媒體人、作家

每一回離開佛光山,都會發下個願,下回來在山上住個三天。然而這個心願總是沒有實現的機會,在十丈軟紅塵裡,要想「偷得浮生『半』日閒」都不容易,把一切工作放下來,去聽聽晨鐘暮鼓,梵音禪唱,這簡直是一個非常奢望的夢想了。

所以,那一回夜宿佛光山,一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年多,仍然是魂牽夢縈,也因此,想起了很多和佛光山結緣的往事。

任何事,都有一個「第一」,第一回上佛光山,是十二年前的事情,那一次和妻到南部來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那是週末,第二天是禮拜天,無處可去,拜訪了一個朋友以後,坐在計程車上,商量看到哪裡去?澄清湖,去的多了,蓮池潭,沒啥看頭,司機先生回頭說:「先生,去過佛光山嗎?」當然沒去過,於是,接受了司機先生的建議,直奔佛光山。

第一個直接的印象是:這座寺廟好宏偉,其原因便是那「仰之彌高」的「不二門」。我們從大陸來的人,見過的寺廟不在少數,不要說鎮江金山寺、揚州天寧寺那樣的名剎,就是一般的寺廟,也都有個三、五進大殿,金剛守門、彌勒、韋陀護法、大雄寶殿都在最後方,進大門的地方,是山門,那一定是高高在上的,不像台灣的許多寺廟,跨過一個門檻,便進入大雄寶殿了。佛光山的不二門,實在有氣魄,不二門後面的朝山會舘,右側的大悲殿,前面的觀音池,都已在十多年前完工,接引大佛則正在動工,看了這外貌,以及一塊看板的說明,我斷言:這裡將成為台灣規模最大的佛教勝地。

為什麼我第一次朝山,就能有此認知,道理非常簡單,一般寺廟的興建,都先把主要的殿宇,建得美輪美奐,附屬的設備,總是馬馬虎虎,獨有佛光山,先有了一個堂堂皇皇的山門,任何人來朝山,一走到不二門下,內心中自然產生了莊肅的感覺。由此一端,便可以知道主持者胸中大有機杼。

第一次登山,便流連忘返,直到火車時刻將到的前一小時,才匆匆地離去,回到台中以後,腦子裡便經常映現佛光山的影子。

當時,我並不知道佛光山的主持人是誰,有一回一位姓高的友人和我聊天,我便問他去過佛光山沒有?他反過來問我:你知道佛光山的主持人是誰嗎?我當然不知道,他告訴我:星雲大師,還是你們揚州小同鄉呢!

這位高兄大概和大師是認識,談起大師的往事,從來台灣、宜蘭說起,一直到佛光山開山,真的是如數家珍,最後他的結論是:他是一位可敬的苦行僧。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星雲大師」這個名字,也第一次知道他是我們揚州人。揚州是歷史名城,數百年的古剎,不下有十多處,著名的天寧寺、高旻寺、觀音山,都是佛教的聖域,我家住在揚州舊城新北門,出城向右,走不了幾百公尺,便是天寧寺,這座大廟在抗戰勝利後,駐進了一個師的部隊,外表居然一點都看不出來。

小時候,我們去天寧寺拜佛,偶爾到香積廚去看看,可真嚇了一跳,原來煮飯的大鐵鍋,有一人多高,燒柴的火工在室外,米放下鍋,一個和尚便站得高高的,用大木棍不停地攪動,怕下面的米成了鍋巴,而上面的飯還沒有煮熟。據說天寧寺的和尚有一千多人,每天吃中午一餐,要煮十幾大鍋才夠。

星雲大師既然是揚州人,一定到過天寧寺(我是這麼想的),因此,他把佛光山建成「台灣第一」應該不算意外。說老實話,即使以今天佛光山的規模,和金山寺、天寧寺相較,也還有一段距離,不過,當時,我心裡想:既然是揚州人,他的計畫一定不小,因為他的心中自有藍圖在。這雖然是私心,卻也有揚州人的一分自信。

第一次聽到大師的名字和他的事蹟,就是這麼轉彎抹角,從別人口中得來。

我是民國六十八年(一九七九)自台中南調高雄工作的,南調之初,是我一人先來,不久以後,妻的工作安排妥當,便舉家南遷,再到佛光山,便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了,接引大佛已經完成,山上很多地方都在大興土木,就在那一年的年底,我第一次在大悲殿為老母添油香、點佛燈。

從三十八年(一九四九)離鄉背井,三十年來,家鄉的音訊杳然,離家時父母都在壯年,現在則早逾古稀,說不出是什麼原因,直覺中,父親恐怕已經棄養,母親則仍然健在,所以那一年的農曆十一月初二,便和妻專程上山,替母親點燃了一盞長明燈。

第二年,經由香港朋友的幫忙,終於得到了家鄉的信息,果然父親已去世有年,母親還健康地活著。從那一次以後,每年冬天上山,都沒有忘記為母親祈福,也因此,佛光山給我心靈上的安定感,有增無已,我在香港和八十歲的老母見面時,發現他老人家耳聰目明、精神矍鑠,尤其是一雙解放式的小腳,竟然是健步如飛,這大概真的是佛祖庇佑罷!

在去過若干次佛光山以後,終於第一次見到了我的老鄉──星雲大師,見面的地點,是在大雄寶殿右邊迴廊的辦公室。

我從未想像大師的形象,但在我的心目中,我總認為他是一位道貌岸然的人,不料見面以後,才推翻了我的想法,原來和他面對以後,竟然有如沐春風之感,他親切的談話,和藹的態度,很容易就把人吸引住了。

那一次同去的一共是三位友人,而由大師的一位在家弟子引見,大師和每一個人握手,並且很客氣的肅客入座,談話的內容,是以佛光山的現在與未來為主。佛光山的現址,原來是一片草萊未闢的麻竹園,是大師帶著他的弟子,胼手胝足,一點一滴開墾出來的,大師之選擇這個荒山作為道場,最主要的便是因為這裡距市區不太遠,山雖不高卻起伏有致,更重要的一點,土地的地價便宜。所以一開始,他就準備把佛光山建設成一座佛教中心,但是在麻竹園的土地買下來以後,建設的經費是不名一文,靠著他的毅力和精神感召,山門、朝山會舘、接引大佛、大悲殿、佛教學院、普門中學,以至於莊嚴宏偉的大雄寶殿,次第完成,大師好像一位魔術師,變化萬端,其實不是如此,「十方來,十方去」,簡簡單單的兩句話,表明了大師對於興建佛光山的態度。

聽大師娓娓而談,實在是一樁很快樂的事,他的敘事像是行雲流水,飄逸自然,對於佛光山現有的成就,他並不虛矯,但也非常客氣地說:這是一個佛弟子應該做的事情。無疑的,他的作風,外界的反應不一,大師都一概不予計較,他的說法是:每一個人都有他說話的自由。

在他的辦公室裡,停留了半個多小時,他告訴我們,他的工作實在太忙,佛光山除了本山以外,在各地還有很多分院。此外,美國的西來寺已經準備開工,還有,他在電視上有「開示」的節目,每隔一段期間,還要到全省各地去巡迴演講,他沒有明示這樣忙的目的,只是含蓄地說:「到深山裡去獨自苦修,對光大佛教的幫助不大。」

佛光山的信徒,到底有多少,無法統計,據說:每年春節有一次朝山,信徒們三步一拜,從山下直拜到山上,參加者動輒數千人,他們都是自願前來的,這必然的受到了相當大的精神感召。

在和大師告別以後,我一直對「入世」和「出世」兩者,做客觀的評斷。佛教雖然不是中國的國教,但擁有眾多的信徒,卻是不爭的事實,但影響力似乎不及外來的宗教,這其中最大的原因,恐怕便是不少高僧們的「出世觀」,他們找到一處深山,餓其體膚、勞其筋骨,一味地苦修,這樣做,對於光大佛教的助益,似乎不會太大。相反的,大師每一次「開示」,總是人山人海,這中間的道理何在,很值得深思。

前年,大師在高雄市中正文化中心公開作三天的演講,我因為工作的關係,實在抽不出時間來連聽三天,所以便選了一天,儘管如此,還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找到一個座位,而在至德堂的外面,至少也有上千人,從電視機中「聽」實況。

大師的演講確實是有特色的,最大的特點便是不講高深的哲理,只是把平平凡凡做人的道理,由淺入深,一層一層地剖析,他的江蘇口音,並不濃重,大部分人都能聽得懂,當然,最主要的是他講的態度,非常誠摯,就好像一位家長,和家裡的人說故事那樣,一點沒有枯燥乏味的感覺。

演講完了,仍然有許多信徒,包圍著他,問這問那,他笑容可掬,一點兒也沒有不耐煩的樣子,那情景,實在不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可以形容的。

談到佛教教義,我是一個道地的「檻外人」,只是我們一家,從祖父母、外祖父母一直下來,拜佛、念佛是日常的功課,從小跟大人到廟裡去燒香,對於大雄寶殿上的大佛,寶相莊嚴,總是從內心深處泛起說不出來的敬意。十多年前,在台中圖書館服務的徐兄,曾經讚許我很有慧根,應該和佛門結緣,他送給我幾本書,也在台中蓮社聽過一、兩次演講,大概是我素性愚昧,根本沒有開竅。但是聽了大師的演講,只要稍微用一點心思,便可以知道:原來高深的佛法,和日常生活,做人做事是息息相關的,有了這一個基本的認知,再來研究佛門的道理,便覺得不是那麼艱深了。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淺薄的認識,而從芸芸眾生來看,和我有這種認識的人應該不在少數,他們之敬重大師,我認為最大的原因,是大師替大家指點了一條明路,使不少人不至於在迷惘中消失。

我還有一個機會,在佛光山上住了一宿,那是我們一群三十年前的同學,約齊了在山上會面,晚上吃過了豐盛的素宴,便被分別安置在朝山會舘和別舘中,這一個晚上,我的感觸太多了。

第一,是佛光山之夜,是靜得出奇,白天的人潮,在晚上是看不到的,沒有車輛的喧囂,只有微風吹動的山嵐,輕柔地拂過,這是都市裡永遠享受不到的,很多人會說:到佛光山去,人擠人,人太多了。這是不錯的,可是到了晚上,佛光山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境界,我去的那個晚上,曾經飄落了幾點小雨,我在大雄寶殿前面的迴廊上,遙遙地望著雄偉的大殿,忽然間,我感覺自己在這個塵世間,何其渺小?

其次,佛光山的早課,大概總是清晨四點鐘左右,我們大約睡了四、五個小時,便聽到遙遙的鐘磬聲,那是早課開始的訊號,等我們穿好衣服,趕到大殿時,殿內早已站滿了人,一聲聲的佛號,有如晨鐘暮鼓,我不知道別人的感受如何,我自己確是含著一泡眼淚的。

還有,佛光山的諸多職事,受到大師的訓誨薰陶,無不彬彬有禮,在路上對面相逢,一定舉手問訊,如果道路稍狹,他一定站在路邊,等對方先行,這絕不是裝作,唯有誠於內才會形於外,大師的謙恭美德,從他的弟子身上,充分表現出來。我記得:高雄市有一個政壇的知名之士,和另一位政壇女性的政治糾葛,多少人調解不下來,大師卻片言而決,如果沒有這分精神感召,恐怕是做不到的。我常想:如果大師願意投身政治,參加選舉,一定會無往而不利。不過這是我對大師不敬的想法,他濟世救人的襟懷,根本無須投身到政治中來。

大師的俗家弟子,我認識好幾位,最讓我敬佩的張培耕兄,不僅多才,而且多識,有一次他到辦公室來看我,一拐一拐地,腿受了傷,原來六十歲的人,還下場打籃球,筋骨硬了,自然受傷,問起原由,居然那場球是大師帶頭,在佛光山上,大師每個禮拜都要下場一、兩次,身手矯健,想見年輕時是個籃球好手。從這一方面來看,大師實在可以當得上「奇人」兩個字。

還記得大師把佛光山住持的職務,傳承給他的大弟子時,成千上萬的信徒,跪在他的身邊,念著:「師父,不要離開我們!」當時我的胸中有一種難以壓抑的衝動,在這個大千世界上,不貪戀名位的人實在太少了,大師卻是了無障礙,灑灑脫脫地卸下自己的職司。

我和大師,前後只見過三次面,大師也不一定記得我這個小老鄉,但每回去佛光山,總不免感到驕傲,原因很簡單:把佛光山「造」出來的,是我的揚州老鄉──星雲大師。

    本文收錄於一九八七年七月出版《我們認識的星雲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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