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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13 心懷天下的高僧——記星雲大師這個和尚

‧陸鏗 資深報人、香港《百姓半月刊》社長

人們談到星雲大師,常常會把他跟台灣連繫起來。不錯,星雲來自台灣,他的事業創立於台灣,壯大於台灣,被台灣人民大眾接受和讚賞;僅從他在台灣的信眾數達百萬,就可見他對台灣社會的巨大影響。

台灣的佛教徒為什麼提到星雲都會肅然起敬呢?主要是由於星雲推廣人生佛教的努力,大大有助於台灣實現安和樂利的社會。單是去年九月和十月分他分別在台北、高雄和彰化舉辦回歸佛陀的活動,就有十六、七萬人參加禮佛。

曾有弟子問他:「人生是什麼?」

他的答覆是:「人生,是一半佛的世界,一半魔的世界。一半是前進的人生,一半是後退的人生。而學佛的人,對個人功名利祿的追求,當退則退,而為教為道的維護,則當進則進。」

關切中國心懷天下

從這一宣示可以看出,星雲對人生的態度是很鮮明的,即為教為道是他的大原則,凡有利於弘揚佛法的他都全力以赴,義無反顧。準此,對台灣、對大陸,在他心裡並無地域成見。基於佛教是世界性的,因此他的胸懷非常之廣闊。雖然,中華文化是他的根,但他主張國際文化交流,取長補短,互相充實。很多宗教具有排他性的,唯我獨尊,而星雲則主張彼此尊重。西來寺建寺以來,基督教和天主教的會議(包括正式的研討會,非正式的談話會、聯誼會)在寺內舉行已有二百多次。他歡迎我這個基督徒住在西來寺寫回憶錄這件事本身,也反映了寬闊的胸襟。他的念珠繫著時代的脈搏,而他的心關切著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心,世界上愛好和平的人的心。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十四至二十六日在美國洛杉磯西來寺召開的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第十六屆大會和世界佛教青年友誼會第七屆大會,可以說是反映星雲性格及心理最好的一個標誌。

化解兩岸名號之爭

世佛會十四屆大會在斯里蘭卡舉行,代表台灣的田劉世綸夫人被選為總會副會長,中國大陸的代表團憤而退席。到十五屆大會在尼泊爾舉行時,北京方面施加了影響,包括政治的、經濟的,結果,台灣代表團被摒諸會外。因此,十六屆大會由誰主辦,對台海兩岸兩個佛教代表團採何種態度,就頗受到國際佛教界的關注。而負責籌備這個大會是要有條件的,開會場所、住宿設備都要具備一定的水準。星雲主動承擔了籌備委員會主席的職務,為了及時迎接大會的召開,不惜加倍付給建築商費用,加班加點趕工,多花了好幾百萬美元,而開會本身也花掉一百多萬美元。

星雲這樣不惜人力財力地全力以赴,究竟為的什麼呢?為的是世界佛教人士的大團結,為的是化解海峽兩岸對立的戾氣。

為了避免使會議染上政治色彩,他在發出邀請時就說明出席的單位以所屬的團體識別,不冠上國家的名稱。升旗除升會議所在地美國旗外,只升世佛會的會旗,不再升其他國家的國旗。為了維護一個中國的原則,星雲煞費苦心地提出了一個合理化建議,以解決長期未得解決的世佛會每屆大會都遇到的中國代表的難題。即海峽兩岸兩個佛教會,照樣沿用中國佛教協會和中國佛教會的名稱,而英文譯名改為 The Buddhist Association of Beijing, China 和 The Buddhist Association of Taipei, China。

當然,雙方同意採用這一建議,是經過了非常曲折的協商過程,多次瀕於決裂,幾度峰迴路轉,也許因為星雲的佛性和誠心,感動了天地,更重要的是感動了人,所以爭執多年的僵局,總算得以化解,海峽兩岸的兩個佛教團體,終於坐到一個會議廳裡了。當星雲大師在大會開幕典禮中宣布這一新發展時,包括三十幾個國家,八十幾個佛教團體,五百多位代表,長時間報以熱烈的掌聲。一位香港代表和幾位東南亞代表談起這一突破時,一致稱道這是比奧運模式更高一層的具有歷史意義的模式,有人乾脆稱之為「星雲模式」。

大陸弘法帶去東風

正因為星雲大師通過世界佛教大會顯示了他的菩薩心腸,在中國大陸同樣具有菩薩心腸的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居士就對他發出了訪問大陸的邀請,星雲欣然應邀之時,表達了一個願望,即他率領的訪問團的團名希望是「國際佛教促進會中國大陸弘法探親團」。一則他本來已是在美國註冊的國際佛教促進會的會長;再則這個團確實包括了不同國籍的人士;三則此團北訪的目的,絕非遊山玩水,而是意在弘法。事實上,大陸佛教界人士也希望藉星雲大師的東風,使文革時期受難深重的大陸佛教得一復甦的機會。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七日至四月二十五日的星雲大陸行,不僅為中國大陸的佛教注入了新的生命,也使中共領導人承認了宗教信仰自由的重要性。星雲大師在和大陸全國政協主席李先念和國家主席楊尚昆會談時,彼此都做到了開門見山,以誠相待。星雲告訴他們兩位:「你們共產黨人不信宗教沒有關係,但一定要懂得宗教。」

李先念回應的話中,不但承認了大陸在對待宗教信仰上犯了錯誤,而且表示了宗教是誰也消滅不了的。楊尚昆坦率地說,在中共領導人中,他是對宗教比較了解的一個。

在談到釋放魏京生問題時,楊懇切地表示:「他們(指方勵之等)提出釋放魏京生是要對我們(指中共)施加壓力,我們怎麼會接受呢?如果你,星雲大師提出,可能就行了。一次不行,兩次也行了,因為你是慈悲為懷。」

慈悲為懷引致不快

不幸,大陸跟著發生了六四事件,星雲大師通過許家屯先生給楊尚昆先生寫了一封信,這封信不是談魏京生的問題,而是針對六四事件,希望中共領導人寬待被捕學生領袖,愛護大陸知識分子。楊尚昆沒有回信。緊接著很多著名的民運領袖紛紛到美國西來寺拜見星雲大師,星雲本著「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的慈悲原則,給予接待。引致中共的不快是可以想像的。及至許家屯先生出走美國,做了西來寺的客人,中共對星雲就更有意見了。

由於星雲的這些作法,加上他早就被國民黨送了一個「中央評議委員」的頭銜,很容易被人稱為「政治和尚」。事實上,星雲一切活動是圍繞著弘法利生,他雖然承認人本來是政治動物,但他一貫主張「政治歸政治,宗教歸宗教」。

就拿對民運人士來說,提供生活便利,但他從來不同意他們在廟裡做任何活動。

以對許家屯先生來說,他尊重許的「四不」(不尋求政治庇護、不洩露國家機密、不公開發表談話、不接觸民運人士)。並安排北京駐美大使朱啟楨與許見面,促成各方面保持低姿態。星雲本人不願對許的政治態度有任何影響。在星雲的觀念裡,中國將來是一定要在民主的基礎上統一的,雖然現在不可能。世界和平是一定會得到維護的,雖然現在到處還有局部戰爭。過去他對有人稱他為「政治和尚」覺得不愉快,而現在卻並不以為忤了。

不再介意「政治和尚」

六月七日許家屯先生由我陪同參觀西來寺,星雲大師熱情接待。參觀完畢後,星雲大師、許家屯和我三人在大院中聊天,我提到「政治和尚」問題,星雲大師引用馬祖道一禪師的典故說:

馬祖的弟子大梅,有人說他開悟了,馬祖就派人去測驗他一下,來人對大梅說:「師兄,你是怎樣開悟的?」

大梅答:「從老師講『即心即佛』的話頭上入道的。」

來人說:「師兄,老師現在不說『即心即佛』了,他已改為『非心非佛』了。」

大梅道:「這個老和尚就喜歡捉弄人,我不管他什麼『非心非佛』,我仍然是『即心即佛』。」

來人將應對回報馬祖,馬祖說:「梅子熟了!」也就是說大梅開悟了。

星雲大師講了這段故事後,向許先生和我解釋道:「我過去不承認政治和尚,是『非心非佛』,現在承認是『即心即佛』吧!」許先生聽後的回應是,大師的境界更高了。我說:「星雲大師不應該被看作政治和尚,他是超政治和尚。」

自從許家屯先生離國出走以來,星雲大師在香港就成了新聞人物。一個傳媒機構舉辦新聞人物選舉,星雲得票率僅次於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而在台灣新選出的總統李登輝之上。

香港傳媒關於星雲大師的報導、訪問和評論已經不少,這裡準備對星雲作一系統介紹。《信報》林行止先生給我出的題目是「星雲大師這個人」,我改為「星雲大師這個和尚」。因為,不論就他的佛家本性、精神境界、禪宗修養和弘法規模看,遠與一般人大大不同,是一位備受社會稱道和尊敬的和尚。

童年生活流露佛性

一九二七年星雲出生於江蘇揚州江都縣一戶世代信佛的農商之家。三、四歲他就受外祖母影響開始吃素,和姐姐比賽持齋,而與一班兒童在一起遊戲時,很少與其他孩子發生爭執,常常以讓為先。他九十歲的老母在星雲已被社會視為得道高僧,當被問起關於他的童年時,帶有總結性的答覆是──從小就流露出佛性。

一九三八年,由於父親出外謀生久久不歸,星雲就在母親的帶領下,從江北走到江南,去尋找父親。在南京棲霞山遇到了志開大和尚,短短的接觸,就被發現具有慧根,問他願不願意剃度為僧,星雲一口答應:「願意!」他母親也完全贊成,就這樣皈依了空門。

在南京的棲霞佛學院接受了沙彌教育。那種教育是封閉式的,不能隨便看,不能隨便聽,更不能隨便說,常常無端接受杖責。星雲不但沒有反感,反而作為他加緊修行的動力,日日夜夜從經卷中汲取甘露,本來佛法既要涵蓋乾坤,又要截斷眾流。十五歲的小沙彌,終於在嚴苛得近乎殘酷的叢林教育中,鍛鍊出「能飽能餓,能冷能熱,能早能晚,能多能少,能進能退,能大能小,能有能無」的修養與魄力。

四十多年後,他率領國際佛教促進會中國大陸弘法探親團到了南京,參拜棲霞祖庭,當時的律學院院長和曾經責打他的法師,以大禮歡迎這位已在國際佛教界享有盛名的高僧。當記者們請他追憶昔日受教的情形時,他充滿著感謝之情,表示正是當年的苦日子和從參禪中體悟到磨鍊的好處,他才堅定了終身奉佛的意志。

出世入世承續慧命

十九歲,他考進鎮江焦山佛學院,進一步精研經卷,體會人生,曾實踐「禁語」一年,參透「當默用言言是垢,當言任默默為塵」的道理,在「忍」字中做足了功夫。就在他深深地探求「究竟是為了什麼」時,接觸到了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的理論,想通了出家絕不是單單做個出世的自了漢,逃避社會的紛繁,而是要面對社會,面對人生,發揚佛陀救人救世的理想,終於他下定決心要「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為了實踐人生佛教的理想,在一九四七年他出任宜興白塔山大覺寺監院的同時,擔任了白塔國民小學的校長;繼後出任南京華藏寺監院時又創辦了《怒濤月刊》,呼籲成立「中國佛教青年會」,改革佛教。他相信開啟知識之門也就是開啟佛門;專事清修,不問世事,是不可承續佛之慧命的。在國共內戰的烽火中,中國人互相殺戮的悲劇中,他開始為中國佛教探索出一條新路。

初到台灣無處安身

一九四九年在毛澤東詠唱着「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時候,他被半強迫半自願地編入了國民黨軍隊的「僧侶救護隊」。這個救護隊一到台灣就解散了。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情況下,傳出了中共利用和尚做間諜向台灣滲透的謠言,星雲因而一度被捕受審;等到嫌疑弄清,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就在這時,他只剩下一套衣衫、一雙鞋子,真正是身無長物。究竟到哪裡去呢?他找到台灣的一座寺廟,要求掛單;但寺裡的人說已經人滿,無法接待。偏偏遇上了雷雨交加,他冒雨走向另一個寺廟,在路上摔了一跤,狼狽不堪,及至到了那座寺廟當家的和尚告訴他,寺裡住持交代,不接受外省人掛單。飢寒交迫,萬般無奈下,只好在那座寺院的大鐘下屈伏了一夜。後來,輾轉到了桃園中壢的圓光寺,幸蒙住持妙果和尚收留了他,讓他在廟裡打雜。主要的工作是每天從井裡打水至少六百桶,並拖著手拉車到鎮上買菜。大約兩年之後,他始在宜蘭找到了安身立命之處。

這就不能不歸結於和他的大弟子、西來寺首任住持慈莊法師的父親的緣。慈莊法師的父親李老先生,是一位佛教徒,對漢學很有研究,有一次在宜蘭聽了星雲的講經,認為不可多得,便主動表示要助其弘法,擔任翻譯,即將普通話譯成閩南語。繼後漸漸熟識,得悉星雲正埋首著作《釋迦牟尼佛傳》,就將星雲請到雷音寺裡去住。一面講經,一面著述。而當時的一些男女青年雖在父母的敦促下去聽經,說什麼對佛法也不感興趣;一個偶然的機會,大家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哪知一聽就受到很大的啟發,認識到佛學中有大智慧,後來包括目前已在佛光山作帶頭人的心平、慈莊、慈容、慈惠諸法師一起皈依星雲大師,成了星雲在台灣的第一批弟子。

立志弘法傳佛西土

星雲從二十七歲開始駐錫宜蘭雷音寺,一駐就是十二年,這期間,他本著人生佛教的宗旨,四處組織念佛會,講習會,佛教青年歌詠隊,並鼓勵他的弟子慈莊、慈惠、慈容等,到台北舉辦了佛教文化服務社,出版、發行宣揚佛教、佛學的刊物、書籍,還組織全島布教演講,舉辦萬人提燈化妝遊行,使佛教深入民間。隨著台灣社會的穩定、繁榮,星雲多次組團出國朝聖參訪,顯示了他所具有的國際視野。

高雄佛光山的創建,更將星雲大師的弘法事業推向一個新的高峰。當他在高雄把佛教文化服務社的房屋賣掉,而在大樹鄉買下麻竹園那片荒山,宣布準備建寺時,遭到了信徒的反對。信徒們所持的理由一、高雄已有壽山寺可以拜佛;二、麻竹園滿山刺竹雜草,開闢新的道場談何容易;三、如果說要擴大影響,乾脆到首善之區台北發展好了。而星雲卻高瞻遠矚地看到台灣佛教大發展的前景。他認定要建立一個具有國際水平的現代化大寺,必須要從荒山蔓草中開闢新境界才行;其次為了和政治保持距離,這個宏大的道場,不能建在台北,而應建在遠離政治中心的高雄。他以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精神,從一九六七年五月十六日,親手一鍬一鏟開山做起,經過二十年的努力,終於建成了融合佛教文化、教育、慈善和旅遊觀光為一體的道場,博大莊嚴,具有獨特風光的十方叢林。可以說集古今中外宗教優點於一山,故爾被國際佛教界稱為世界佛教十二大聖蹟之一,不僅為中國佛教事業創造了奇蹟,也奠立了佛教從東方傳到西土的基礎。因為有了佛光山的成就,繼後也才在美建立被美國《生活雜誌》稱為「西半球第一大寺」的西來寺。去年星雲大師又著手在澳洲建南天寺和中天寺,以實現其「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的理想。

改革佛教淨化人心

星雲大師揭示的宗旨是「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慈善福利社會,以共修淨化人心」。佛光山創建二十年來,他積極推展各種弘法工作,不論在文化方面、教育方面、慈善事業方面,都有突出的成績。然而,他提出的口號卻是「光榮歸於佛陀,成就歸於大眾」。遠在二○年代,太虛大師就在中國揭示了人生佛教的理想。這一理想經過半個世紀,才由星雲付諸實踐。基督教有馬丁路德的改革,而星雲是佛教改革的大師。從這一角度說,星雲創建的弘法事業是劃時代的事業。

本文刊於一九九○年六月十八、十九日《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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