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級大小:

A-

A

A+

p375 話說「貧僧」星雲

陳堅/山東大學佛教研究中心教授

妙凡法師經常通過 e-mail 發來星雲大師的系列談話《貧僧有話要說》與我分享,不能說每篇從頭到尾都仔細地讀過(這個不能打誑語),但肯定每篇都有所瀏覽,哪怕是看一下題目,那題目也好像是從文章中伸出來的一枝花,給人以「春在枝頭已十分」的感覺。

因為大師雖然年屆九旬,但說話一點都沒有老氣橫秋、倚老賣老的酸腐味,反而是童心可鑑,春風習習撩人面;大師雖然是一位佛教和尚,但卻從來不擺弄那些佶屈聱牙的佛教名相概念以唬人,而是在談笑間用通俗易懂的日常語言將佛法表達;大師雖然是海內外公認的一代高僧,但卻從來「不語怪力亂神」,以所謂的「神通」故弄玄虛於人前;大師雖然雙目近乎失明,但卻對芸芸眾生和世、出世間的一切洞若觀火;大師雖然身材高大壯碩,並且因腿腳有疾走不動而坐輪椅,但其心靈卻依然像燕子戲柳一樣輕盈活潑,或者說像騎牛吹笛的牧童一樣在生命的草地上隨意東西,毫無執著。

就像呂洞賓在〈牧童〉一詩中所說的「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臥月明」;亦如黃庭堅(一○四五~一一○五)在〈牧童詩〉中所說的「騎牛遠遠過前村,短笛橫吹隔隴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大師難道不就是這樣一位佛教「牧童」嗎?

他不但像禪宗「十牛圖」所示的那樣,最終控制住了心中狂躁的「頑牛」,修行有成而絕於名利之思,並且在黃昏時節,還斜臥在明月春風裡,給我們講述他一生「牧牛」弘法的經歷。娓娓道來,一會兒談〈我的小小動物緣〉,一會兒談〈媒體可以救台灣〉,一會兒談〈我對生死的看法〉,一會兒談〈青年應有的愛情觀〉,一會兒談〈我究竟用了多少「錢」?〉,一會兒談〈神明朝山聯誼會〉……談天說地,述己言他;有大事、有小情,有憶往、有瞻遠;敏感的問題不回避,複雜的問題不遮掩,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很「任性」、很可愛地把自己生命的角角落落,都如實地展現給世人,不留任何褶皺。

大師如實而說,我乃如是而聞,然而,聞而不說是為「賊」,我總該說些什麼來感恩一下大師吧。

那說什麼呢?既然大師自稱《貧僧有話要說》,那我就不妨順坡下驢來他個「話說貧僧星雲」。這裡,可能有人要掌我嘴了,怎麼能這麼沒大沒小呢?星雲大師自稱「貧僧」,那是他老人家謙虛,你怎麼能稱星雲大師為「貧僧」呢?我覺得可以,尤其是讀了星雲大師的〈我還是以「貧僧」為名吧!〉之後,更是覺得可以。

星雲大師在〈我還是以「貧僧」為名吧!〉一文,開門見山毫不隱晦地說:

「在過去,中國大陸的出家人都自謙叫『貧僧』,我非常不喜歡這個稱呼,出家人內心富有三千大千世界,為何自甘墮落要做貧僧呢?我童年家貧,甚至三餐不濟,但我從來不覺得家裡貧窮,雖然無錢入學念書,但是我有雙手、雙腳,眼耳鼻舌身俱全,我為什麼要感到貧窮呢?」

少年時候的星雲大師,血氣方剛,有一股子不服輸的勁頭,雖然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上不起學,但覺得自己有手有腳「眼耳鼻舌身俱全」,只要勤奮努力,一切都可以擁有,因而從來不認「貧」。後來出家當了和尚,覺得「出家人內心富有三千大千世界」,相較一般芸芸眾生,簡直就是一精神貴族,何「貧」之有?所以也不太喜歡「貧僧」這個詞。

然而如今,在他人看來功成名就,不愧一代高僧,而且很是有錢的星雲大師,反倒不再堅持以前的看法了,而是自我否定地說,那「我還是以『貧僧』為名吧!」,你們還是叫我「貧僧」吧!

因為他覺得,自己一路走到現在,如果說在修行和弘法上有什麼成就,那這些成就原來都是建立在「貧」的基礎上,可以說,沒有「貧」就沒有星雲大師,所以是一「貧僧」。在星雲大師看來,成就他的就是一「貧」字,茲有三點:一是「一切都不是我的,都是大眾和社會共有的」,二是「享受貧窮,也是一種快樂」,三是「我能安貧,所以有那許多人緣」。正是基於這三點,星雲大師才說自己一生即使花了很多錢、做成了很多事業,也依然還是孑然一「貧僧」。他如是言之:

「雖然花費那麼多錢財,成就了那麼多的事業,到了現在年近九十,才感到自己確實是一個『貧僧』,為什麼呢?因為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都是大眾和社會共有的。所謂『十方來,十方去,共成十方事;萬人施,萬人捨,同結萬人緣』,這一切與我都沒有關係,我只是其中的一點因緣而已。貧僧自比也是一個信徒,可以說也樂善好施,佛教裡《金剛經》說『布施要無相,度生要無我』,所以關於給人一些小惠樂助,也就不值得在此敘述了。至於辦理的學校、寺院,本來就為十方財物,我孑然一身,不是『貧僧』又是誰呢?」

星雲大師這個意義上的「貧僧」,實際上乃是「布施僧」。我們的漢字有時挺形象,「貧」者,「分貝」也,「貝」者,錢也,所以「分貝」即是「分錢」也,而「分錢」不就是布施嗎?

星雲大師憑自己超高的佛教影響力,而從社會大眾那裡結緣來錢,又將這些錢布施出去,或分出去辦各種各樣的公益事業,「左手進右手出」,不在自己手上堆積不用,這就是「分貝」之「貧」。

相反,你看與「貧」相仿的「貪」字,乃是「今貝」合成。「今」者,就是只看眼前,不管將來,將錢死捏在自己手裡,天天看著錢堆積在自己手上就高興,不去做布施,這就是「貪」了。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貧」有兩個含義,一是其本義,也就是沒有錢,沒有錢肯定應該是「貧」;二是其引申義,也就是有錢而不積聚,隨時布施出去為社會所用。「貧」的這個引申義,與我們平常所說的「耍貧嘴」或「你這個人嘴貧」中的「貧」異曲同工。

說你「嘴貧」或「貧嘴」,不是指你不說話或有話不說,而是指你有話留不住,不斷地往外說很多話。不斷地往外說話是「貧」,不斷地往外布施錢,同樣也是「貧」。

基於對「貧」的這一語義分析,我們可以這樣說,在印度佛教中,僧人行乞食,手不捉金銀,平時只許擁有剛剛夠維持其自身活命的最低限度的生活資源,那顯然是「貧僧」。後來佛教傳入中國,時空大挪移,僧人乞食已不符合中國的文化與國情,於是便形成了一個個以寺院為載體的定居的僧團組織。這些僧團組織平時接受信眾的供養,並且自己也作些如法的適度經營,於是便有了一定的財產。不過,按照佛制,這些財產,不管多少,都不是僧團組織所有,更不是該組織的領導人所有,而是十方公眾所有,「來自於民,用之於民」,也就是星雲大師自己所說的「十方來,十方去,共成十方事;萬人施,萬人捨,同結萬人緣」,這亦不妨是「貧僧」。

星雲大師的「貧僧論」不禁使人想起唐代香嚴智閑禪師,對仰山慧寂禪師所說的用以表達自己開悟境界的話,曰:「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貧,猶有立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

我們常說「貧無立錐之地」,而香嚴智閑禪師則說,「貧無立錐之地」那都不叫「貧」,我今年「貧」得連「錐也無」,那才叫「貧」。這「錐也無」的「貧」,用佛教的話來說,就是「無我」,連「我」都無了,那還不「貧」嗎?星雲大師就是能夠做到「無我」的「貧僧」。因為在佛教中,所謂的「無我」即是「空」,所以星雲大師這個「貧僧」,實際上,也就是一個「空僧」,一個從「空」走向「有」,從 Zero 走向 Hero 的「人間佛教」英雄。

說到英雄,各行各業其實也都有自己的英雄,比如莎士比亞就是西方文學史上的英雄。西方文學史上有句話叫「說不完的莎士比亞」,意思是說,作為一代文豪,莎士比亞通過自己的寫作所取得的文學成就,及其對西方乃至整個世界的思想文化所產生的深刻和巨大的影響,我們後人怎麼去研究、怎麼去說?都是難以窮盡的。

同樣地,我覺得在佛教領域,我們也完全可以提「說不完的星雲大師」這樣的口號,因為,星雲大師畢其一生的智慧與精力所宣導的「人間佛教」運動,無論是在中國佛教史上,還是在整個世界佛教史上,都是影響深遠而難以說盡的。星雲大師的《貧僧有話要說》,現在已經說到三十三篇了(我剛好看到的是這個數),正好是觀音菩薩三十三化身。我們都知道,觀音菩薩的所謂三十三化身,這三十三其實並非是實指,而是意味著觀音菩薩有無量無邊的化身;同樣地,星雲大師的《貧僧有話要說》也不會止於現在的三十三篇,他還會繼續一篇一篇地說下去。因為他的佛教人生實在是太豐富,有太多可說的了,星雲大師自己說不完,我們也說不完星雲大師。

就我自己而言,只要星雲大師在說,我都願樂與聞,因為我此前所讀的其《貧僧有話要說》中的每一篇,都給我以身臨其境的感覺,好像大師就坐在我面前跟我零距離地聊天嘮嗑似的,很親切。

回到頁面頂端
回到星雲大師全集首頁
搜尋
調整
關注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