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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94 從何處下手學法

時間:一九七五年七月   

地點:佛光山大專佛學夏令營

我們學習佛法應抱著什麼樣的態度呢?以下提供四點意見:

一、我們學習佛法 從淡處落眼

社會一般人總以為「多」才是幸福,因此汲汲於名利富貴的追逐,以為不如此,人生就沒有意義。我們若要一心學佛,首先應從名韁利鎖中走出來,從平淡處落眼。

宋朝理學家程顥先生曾經寫過一首〈春日偶成〉詩:

雲淡風清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

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

明道先生從淡淡的雲朵中,體會到一個修道者應該有超然物外的懷抱,充分表現他恬淡悠閒的人生態度。在佛教中也有一句話:

莫嫌佛門茶飯淡,

僧情不比俗情濃。

有人認為佛門太清淡,卻不知道青菜蘿蔔往往最下飯,粗茶淡飯正是養身的佳餚。平日吃了多少油膩的大魚大肉,改換清淡的素食,會覺得更爽口。平淡無味的茶水,能夠消除百病,香馥濃郁的烈酒,卻會致人於死。

古人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常人交往,總希望能獲得對方的感情,當無法得到同樣份量的回報時,用情越深,煩惱就越多。佛教裡的一切總是淡淡的,看起來好像無情,其實是大慈悲,這就是「情到深時情轉無」的境地。因為從平淡中培養的友情,才能長存,如果感情太濃厚,就好比烏雲密布的天空,暴風雨很快就會來臨。若能將名利心減一分,道念必可增一分;把感情少一分,智慧必能長一分。

「淡」字運用在平常的生活裡,有無限的奧妙。要製造人生的高潮很容易,而要把人生安放在平淡中卻很困難,佛法說:「平常心是道。」這需要一顆「不忮不求」的平常心。

佛陀時代,大迦葉尊者習慣過清淨淡泊的修道生活。佛陀曾經特別告訴他,不要繼續苦行,把糞掃衣脫去,改穿信眾所供養的輕衣,靜靜的養老,不要過度疲勞。

雖然受到佛陀這麼高的慰勞,但大迦葉尊者仍不肯改變他的頭陀苦行,他向佛陀說道:「佛陀,頭陀苦行在我並不以為苦,反而感到很快樂,我不為衣愁,不為食憂,沒有人間的得失,我只感到清淨解脫的自由。」

聽了這一席話,佛陀讚揚大迦葉尊者,未來佛法得以弘揚,就是因為修道者像大迦葉尊者這樣堅持嚴肅清淡的修道生活,培養自己的德行,便能吃苦,便能忍耐,便能甘於淡泊,一心一德,為法為人,僧團因而得以鞏固,讓真理之光永遠普照著世間。

一代大師弘一法師,他的一生正是「淡」字的寫照。有一次,他的摯交好友夏丏尊,發現弘一大師的毛巾太破爛了,要為他換一條新的。大師說:「不必了,還可以用。」住的地方有臭蟲,他卻能安之若素;粗糙難嚥的米飯,也能甘之如飴,對他而言,再粗陋的物質條件也覺得滿足。從其淡淡的生活中,散發出無限的馨香,這是何等的風範,因此感動夏丏尊親近佛法,成為虔誠的佛教護法。

人生或可燦爛如春花,但是終究必歸於寂靜,我們要從五彩繽紛的花花世界,回歸到平淡而永恆的世界。來到佛門學佛,要把過去的一切習氣、念頭、思想,暫時放下,以清新的心情來接受佛法,才能體會出平淡中的甘美味道。

二、我們學習佛法 從無處著手

平時一提到佛教,許多人有一種感覺,以為佛教是消極的、逃避的、空無的。世俗所謂的「空無」,和佛法所言的「空無」,意義是不一樣的。我們學佛,就要從「空」、「無」入手。

過去,我們所追求的是有形相、有對待的世界,卻不知道這個「有」的世界,是虛幻不實,短暫無常的「假有」與「妄有」。平時我們的眼睛總喜歡看五顏六色,鼻子喜歡聞香的東西,嘴巴喜歡吃甘甜的食物,卻忽略這些物質享受,容易腐蝕我們純潔的心性。

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佛教喝斥的正是這些會染汙清淨自性的色聲香味等塵垢,反對的是人世間的吃喝玩樂;佛教所要「空」的是足以戕害天真的物欲,而嚮往一種真空不變,真實遍在的妙有世界。

這種「真空妙有」的世界,具有無限的悲心,無限的力量,這種「空無」的世界比「妄有」的世界更豐富,更充實。

佛陀住世的時候,有五個國王互相為鄰,常有往來。其中,普安王跟著佛陀修學佛法,最受各國國王尊重。有一天,五王開會時,普安王問四王:「在你們人生之中,認為什麼最快樂呢?」

「在百花燦爛的花園中遊玩,我覺得最快樂。」第一位大王回答。

「我覺得戴著王冠,跨騎銀鞍的白馬,住在金殿玉樓,接受文武百官與全國人民高呼萬歲的時候,最為快樂。」第二位大王回答。

「我認為得到花顏窈窕的美人與聰明伶俐的兒子最快樂。」第三位大王回答。

「我覺得能與父母共長命,和妻子眷屬在一堂,身著綾羅錦繡的美服,口吃山珍海味最為歡樂。」第四位大王回答。

輪到普安王時,他開口說道:「你們說的都不錯,那些的確也很快樂,但那些快樂並不長久。我以為不生、不滅、不苦、不惱、不寒、不暑,所謂解脫的快樂最快樂。」

四王聽到普安王如此說,奇怪的齊聲問道:「你為什麼有這種快樂?哪裡能得到?請你教示我們。」

「在祇園精舍對大眾說法的佛陀,就是教示我們這樣的法門。」普安王說。

五王即時來到祇園精舍禮拜佛陀,請佛陀教示,佛陀慈悲的對五王說法:「眾生暗愚,沒有正智,所以愛著目前暫時的快樂,不知道其中隱藏許多的罪禍。要求永久的快樂,快樂中沒有罪禍,就必須修學正道。」

接著,佛陀教示修學正道的方法,五王聽後,了悟這娑婆世界是五濁充滿,不能求得永久的快樂,希望永遠的解脫與快樂,只有學佛修行。於是,他們廣布德政,感化國內人民奉行佛法,人人安樂和順。

外出讀書工作的人,夜晚了,需要回家休息;四處飛翔覓食的鳥兒,天黑了,便飛回巢裡棲息。同樣的,我們的心,也要有個安置處,心有所安放,生活才能穩定,辦事或做學問才能落實。那麼,我們這顆心要安放在哪裡呢?《金剛經》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是告訴我們要把心安放在「無」的上面,以往我們總是把心放置於外在有形的世間,熙熙攘攘於物欲的追求,這是忽略了滄海桑田,瞬息變幻的可怕。或者把心寄託在感情上,然而自古多情往往空餘悵恨,感情的變化莫測與難以把握,更是致苦的根源。

我們的心中無所企盼,不想獲得什麼,自然就不會有失去的痛苦,這就是「無」的境界。《心經》說:「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菩薩有智慧,所以心中沒有任何執著與罣礙,這才是遠離痛苦的涅槃大道。

「無」的世界,並不是沒有,「無」是「無限」、「無執」、「無累」、「無求」的意思,證悟到「無」,儘管有心、有情、有愛,但是不會受人事的障礙,反而更能體會豐富的內容。好比一面鏡子,拭去了鏡面上的塵埃,能夠將各種東西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

六祖惠能大師聽到《金剛經》上「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句子時,豁然開悟,他能從「無」中證悟出「有」的無限妙用,這種「無」的世界是遍一切時,遍一切處而存在的;這種「無」的世界是離諸語言文字、超越對待的;這種不住不著的「自性」,是在聖不增、在凡不減的。

《維摩經》描寫維摩詰居士以默然無言的態度,顯示入不二法門的境界,終於獲得文殊菩薩的讚歎,可見「無」不是沒有,而是離開一切戲論的真理世界。

「無」不是否定一切,反而是更肯定一切。「無」本具足一切,不假外求。「無」才能「有」,好比口袋空了,才能裝進更多東西;杯子空了,才能倒進清水。學習佛法,也要抱著「空無」的觀念態度,這樣佛法才能深入心中;也唯有體會「無」的妙用,才能建立新的人生觀。

三、我們學習佛法 從疑處用心

一般的宗教總是要信徒們對教義必須有絕對的信仰,不容許絲毫的懷疑,認為信了才能得救,才能上天堂,否則就下地獄。

佛教當然也講信仰。《大智度論》說:「佛法大海,唯信能入。」信仰是一切善行的根據,我們對佛法有正信,自然能夠依照佛法所指示的去行善,所以正信是一切美德的發電廠。但是,佛教除了正信之外,還有某些與一般宗教不同的特色,那就是佛教還建立在疑情上面。

我們平常說「學問」,即是在不斷的學習中提出疑問,宋朝理學家也說過:「做學問當在不疑處有疑。」我們不斷地提出疑問,然後努力去尋求答案,有一天這些疑問獲得解決時,我們的見地就向前邁出一大步;文明的進展,正是建築在科學家們無數的問號上。儒家說:「學而不思則罔。」「思」,就是要提出問題,也就是禪宗的「參」。

禪宗的大德高僧,在禪堂參禪打坐的時候,最重視的是「提起疑情」。有了疑情,才能小疑小悟,大疑大悟。我們學佛也要產生問題,參透疑情。

佛教為什麼要參「話頭」?因為平時我們所看到的世界,是我們虛妄分別心所產生的虛妄世界,是一種虛幻的現象,而不是真如實相。經過一番大疑,好比倒溯著水流,才能追出它的源頭,參話頭就是要我們抱著疑情去追究生命最根本的來源,經過這一番大疑大悟之後,才能使我們看到天上那輪皎皎的明月─自性,而不是指明月的手指。

不過,這並不是一般世俗的懷疑主義。佛教所謂的「提起疑情」,不是邪見,更不是執著愚昧,疑情必須建立在正信之上,從信仰中起懷疑,譬如參「念佛是誰?」首先要相信有正知正覺的佛,相信之後才能修此法門,不相信,如何能參透自己的本來佛性?如同生重病的人,不信醫生的診斷,即使是靈芝仙草也難救治。

四、我們學習佛法 從拙處力行

我們為何要笨笨拙拙,不要聰明靈巧?古人說:「大巧若拙。」一個有智慧的人,他表現在外表的,往往是笨拙的形態。譬如婦孺皆曉的愚公,發動全家人去移山,大家都譏笑他愚笨,事實上,我們趕不上的,正是他鍥而不捨的愚笨處。

以前印度波羅奈國有個居家學佛的人,名叫優波麴提,他想要修學佛法,卻不知道從何處入門。當時有一位耶貰軻阿羅漢,看他開設販賣種種物品的雜貨店,於是教導他一個修行的方法。耶貰軻阿羅漢說:「你以後就用店裡的黑豆和白豆來修行,如果心裡生起善念,就下一個白豆,生起惡念就下一個黑豆,如果每天都是白豆,那麼你必定是善人,有所成就了。」

優波麴提聽了很高興,每天依教奉行,老實的用黑豆、白豆來計算心裡的善惡念。起初,黑豆多白豆少,漸漸地黑白均等,後來,他的心全繫念在善法上,碗裡裝的全都是白豆,最後,優波麴提證得了須陀洹初果。

我們形容一個最有智慧的人為「大智若愚」,原因是一般人往往自視甚高,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等聰明的人,於是貢高我慢,恃才傲物。其實所謂「在涅貴不緇,曖曖內含光」,真正聰明的人是韜光養晦、謙恭平和的人,表面看起來平平凡凡,實際上內在有無限的智慧。

我們都知道,孔子的學生當中,顏回算是最聰明的,孔子卻讚美他「不違如愚」。顏子之可敬處,正是其「愚不可及」之處,因為「不違」良師善言,正是他成聖成賢的主要原因,佛教說「依教奉行」也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學佛要從笨拙處力行,這笨笨拙拙就是要我們踏踏實實、穩穩紮紮守住自己的道業。不取巧、不詭詐,勤勤懇懇的修持。譬如排隊吃飯,循規蹈矩的排隊,一定能吃到香噴噴的白飯。做學問也是一樣,成就是必須靠平常用功,點點滴滴累積而成的。

太虛大師的弟子會覺法師創辦武昌佛學院時,有一次對同學們開示說:「我最討厭自以為聰明的人。」出家人自稱為「老拙」,這種「拙」並不是真的笨拙,而是內在充滿智慧,外表呈現的是一種圓融、隨緣的拙樸。我們學佛並不是以乖異的言行來迷惑大眾,而是抱樸守真,從謙卑學起,用笨工夫腳踏實地的修行。

我們不妨把宇宙看作有五尺高,昂昂六尺之軀,要生活其中,唯有低頭才行,抬頭行走必定寸步難移。尤其今日的學佛者,更應該祛除知識份子的優越感、怠慢心,實實在在做一個笨拙的耕耘者。

有人以為學了佛法,就能具有騰雲駕霧、呼風喚雨的神通;又有人說,學了佛法,能夠仙風道骨,不食人間煙火,這些都是錯誤的觀念。

有師兄弟二人一同修道,師兄不喜好研究佛學,只對神通好奇,於是到處尋師學習神通。師弟不同於師兄,他只是老老實實的在寺院裡研究經文,研讀佛法。

二十年後,師兄真的學會了神通,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可是師弟還是日日讀誦經文。有一天,兩個人剛好有事要共同渡船到江的對岸,而在江邊會了面。

兩個人二十年不見,師兄看到師弟心裡很歡喜,便問:「師弟,你近來學佛法,有些什麼成就嗎?」

師弟說:「我每天研讀《華嚴經》、《法華經》如此而已。」

師兄一聽,心想:「沒有出息!每天只是讀經、讀經,又沒能顯義成文,又沒有神通自在。」他輕慢的對師弟說:「我真不知道你這麼沒有出息,每天只是讀經,你看看愚兄。」

他立刻走到長江的岸邊,凌波虛步,踏著江水的波浪,用神通橫渡過江,讓岸上的人看得驚奇不已。而在長江的這一邊,師弟則花了一毛五的錢買了一張船票,乘著船,也「搖、搖、搖」的到達江的對岸。

先到對岸的師兄等到師弟渡了江,便對他說:「你看愚兄剛才一個凌波虛渡,神通價值如何?」

師弟卻不急不徐地回答說:「師兄,你看看師弟剛才一毛五的價值又怎麼樣呀!」

這位師弟的意思是,你花二十年學的神通,我卻只要花一毛五分,不是一樣的可以渡過江來了嗎?

我們學佛法,是在於淨化身心,脫離煩惱,對萬世萬物有新的認識。過去我們被紛紜差別的事相迷惑,對自己的本性不能了解,執著主觀,騎在牛背上,卻在找牛。學佛之後,應該好好認識、了解,不要入了寶山空手而回。

好比一個尋找春天的人,踏破了草鞋,回家偶把梅花嗅嗅,驀然才察覺「春在枝頭已十分」。我們的自性本來具足,捨近求遠,只有離道越遠。

在佛法上如能有證悟的體驗,這時候山河大地已經不是石頭,不是水流,而是如來清淨自性。學佛的目的,就是要證悟這「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道理,能夠如此,才不失學佛的意義。

《維摩經》說:「為佛法而來,非為床座而來。」求法果真能大死一番,從「淡」處、從「無」處、從「疑」處、從「拙」處去下功夫,必定能培養新的人生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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