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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336 為什麼
時間:一九七三年
地點:中國佛教會大專佛學講座
「為什麼?」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但也是一個重大的問題。
《大智度論》說:「佛法大海,唯信能入。」信仰是入佛之門的首要條件,但是佛法除了信仰外,還得從另外一個角度──「為什麼」來看,也就是從「疑」入門。
佛法常說:「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懷疑也是入佛之門。沒有問題,怎麼會有解答?有了問題,有了疑問,引發思索,才能有解答。解答圓滿,心中生信了,然後由正門導入堂奧。所以,禪宗最提倡疑情,先提起話頭,提出問題,發出一團疑情,再參究「為什麼」。
「為什麼」是個很深的問題,也是個微妙難答的問題。簡單的事情,多問幾個「為什麼」,就變得不簡單。「為什麼要吃飯?」「因為肚子餓。」「肚子餓了為什麼要吃飯?」「吃了飯才能飽。」「為什麼吃了飯就能飽?」人們自古以來,把每天吃飯當作尋常的事,若能回答「消化」、「營養」、「排泄」等相關的道理,問題就不簡單了,這也是國父以「飲食」為例,作為他「知難行易」學說的基礎之一。多提出問題,問題也就玄深了。
研究佛學,是希望對浩無邊際的佛法作更進一步的探討。也許有人將信將疑,甚至以懷疑的態度學佛,不過沒有關係,因為佛教不怕懷疑,並且經得起懷疑。懷疑,正可蘊發思想,知性明心,這正是佛教不同於一般宗教的地方。
在此提出並解脫令人生疑的問題,藉以引導大家的思路,走入佛教的正理。
一、一個不算少 萬億不算多
一般人的觀念,「一」是整數的起點(零是近世才被列入數字中,而這裡所談,為能數的東西,零不在範圍以內),萬億是個很大的數目。為什麼「一個不算少,萬億不算多」呢?佛教對於數目、數量不是一筆糊塗帳,也不是多少都搞不清楚。一個很小的數目,為什麼要說不算少?萬億又為什麼要說不算多?
舉例說,一支粉筆的粉末,是很小的微塵。仔細想,這支粉筆的製成,是由石膏、白石灰、顏料、水分組成,工人把它灌入模子,經過太陽曝晒,熱度烘乾,然後成為粉筆。
再想:工人為什麼要製作粉筆?是為了賺錢營生。既要生活,就要吃飯、穿衣;談到吃飯、穿衣,就想到裁縫師和種田的農夫;農夫耕種,又需要陽光、水分、空氣……
連綿推演下去,這支粉筆是集合宇宙萬有的能量和質量,才能成為粉筆,怎麼能說很少呢?
教室稱為一間,台灣稱為一地,地球是一座星球,宇宙是一個虛空。這支粉筆的一粒粉末與一個虛空,都稱為「一」,那麼,這個「一」不是很大嗎?因此有人提出一個問題:萬法歸一,宇宙萬有歸於一,一又歸於何處呢?一歸萬法。
在佛教裡,一與萬億不是現象界,不能以多少來衡量。《金剛經》說:「若有人滿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以用布施,是人福德,寧為多否……若復有人,於此經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為他人說,其福勝彼。」
一般人以為三千大千世界七寶的數量很多,四句偈數量很少。四句偈講的是簡便、稀鬆平常的事,以三千大千世界七寶布施,才是難事。其實不然,三千大千世界七寶的數量,總有個數字,凡是有數量的,都是有相、有住。一首四句偈,幾句佛法,看似很簡單,但不相同。
譬如,有人得到一萬、十萬,甚至百萬、千萬元,雖然歡喜,但這一筆龐大的金錢,一直揮霍,不到三年五載就會用完。可是,聽聞佛法後,佛法在八識田中存儲反應,流衍不盡,不但今生可以薰導行為,生生世世都閃爍心海,以迄妙智功成。所以,四句偈的功能,歷劫不泯,大大勝過有為法的三千大千世界七寶。
二、微塵不算小 虛空不算大
原子、電子、微塵是最小的單元,一般人以為是最小的東西,但在研究佛學者的眼光看來卻不是很小;虛空很大,但也不算很大。為什麼小的不算小,大的又不算大呢?
唐朝江州刺史李渤,曾問智常禪師:
「佛經上說『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未免失之玄奇了,小小的芥子,怎麼可能容納那麼大的一座須彌山呢?是在騙人吧?」
智常禪師聞言而笑,問道:「人家說你『讀書破萬卷』,可有這回事?」
「當然!我豈止讀書萬卷?」李渤一派得意洋洋的樣子。
「那麼你讀過的萬卷書如今何在?」
李渤抬手指著頭腦說:「都在這裡了。」
智常禪師說:「奇怪?我看你的頭顱只有一粒椰子那麼大,怎麼可能裝得下萬卷書?莫非你也騙人嗎?」
李渤聽後,腦中轟然一聲,當下恍然大悟。
萬卷書我們能讀得進去,一本書為什麼放不進去呢?我們不能把事和理分開,應該把事相和義理融會貫通,這便是心的客觀性和超越性。
藉著這個義理可以了解事相,雖然只是一粒微塵,從這微塵,可以看到三千大千世界。這粒微塵就是一個虛空,這個虛空就如我們的心,心在哪裡?無形無相,虛空看不到,拿不到,可是這個心卻包含太虛,量周沙界。
其次,以聲音來作比喻,我們在屋裡說一句話,屋外十公尺,肉耳就聽不到了,但是如果有天耳通,不論多遠都能聽到。美國轉播棒球比賽,台灣不但能聽到,而且能從電視看到;我們說一句話,聲聞三千大千世界;投一顆石子到大海,雖掀不起波濤,卻能使整個大海受到震動。因此,雖然一粒微塵渺若無形,但一即一切,也是廣大的意義。
常聽到:「莫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積小善可以成大善,積小惡可以成大惡;滴水可以穿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因此,小的不算小,大的不算大。
三、剎那不算短 劫波不算長
在佛教裡,「剎那」是依心識生滅計算,時間很短;「劫波」是依世界成毀計算,時間很長。一般人也認為,剎那是極短的時間,劫波是最長的時間。「剎那」短到什麼程度?經典說:「少壯一彈指,六十三剎那。」那麼,「剎那不算短,劫波不算長」,要從哪裡了解?
其實,時間本身不是實體,無可衡量長短。有人感嘆:「人生苦短,只一彈指間。」也有人感嘆:「人生難過,度日如年。」對想念的人而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對開悟者來說:「人生百歲,如石火電光。」時間沒有長短,完全依附心行的情緒顯現。有的微生蟲朝生暮死,完成一生;有的動物壽命比人類長幾倍,也是度過一生。無論長、短,都是一期生命。
除了相對時間外,人生另有超越時間的壽命,不是以時間長短可計算的,如果覺悟這個道理,雖是朝生夕死,也會感到生命是永恆的。生命本來就是如此,天地劇場,有情做客,人,本來就不會死。若不能覺悟,就算人生億萬年,也是浪費人生,虛擲生命。
佛陀在八十歲將入涅槃時,弟子們非常悲傷,因為佛陀將要離開大家,人天眼滅,世界長夜。其實,佛陀是不會離開我們的,有為的肉體雖然消滅,但那是生、老、病、死的自然現象,佛陀的法身慧命卻會融入無相的法性裡。我們深深的體會到,假如佛陀在世間還沒有死,而我們不奉行佛法,那生對他又有何意義?如今他雖離去,而佛法常存,真理永在,這就是佛陀的法性,就像火炬,永遠照耀世間!
有的人僅活幾十年,卻對這世間的影響無限,如僧肇大師及譚嗣同、鄒容先烈等;有人奮發努力,很想有所成就,卻遭遇障礙,歲月漫漫,終於一無所成。長和短完全是一個人分別心的作用。
一九一四年冬季,太虛大師在普陀山閉關,一夜,開大靜時,一聲鐘下,心空際斷,泯無內外,再覺已是清晨,這一夜,像只坐了一個小時而已。
所以,我們不必掛念時間長短,只問所修所學的價值。長與短沒有絕對性的衡量比較,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裡,對時空觀念也有類似的詮釋,可作為參考。
四、有的非真有 無的非真無
平時我們有個觀念,有的東西絕不會說沒有,沒有的東西,也絕不會說有。比如,房子是有的,人也是有的,硬說沒有,豈不是大妄語?
在佛法裡,有的東西用本覺靈照透視,是真的沒有;無的東西,看不見、抓不住,反而存在。例如,風是看不見、抓不住的,可是無形的風,卻能吹動林木,蕭瑟大地。電在哪裡?不是在銅絲上嗎?如果把銅絲剖開,可以知道,電看不到,卻可以觸感銅絲裡有電。愛與恨在人身體上的哪一部分?看不到,卻感受深刻。所以,有沒有的問題,不是全憑感官決定。
真如本性是充滿虛空,遍滿法界,與時間同長,與空間等寬;在境界的立義上本來沒有我們不承認的東西,在法理立義上則是有實相,即使你說沒有,也否認不掉。
佛陀初成道時曾慨嘆:「我不能弘法利生,因為所講的,與世間人所知的剛好相反。他們認為財色名利是快樂,但我認為是苦惱的根源;我講的真如圓成實性是清淨的,是真正快樂的,但他們認為這是虛無飄渺不合實際的。我所證悟的,與一般人所知道的剛好相反啊!」大智、大悲、大聖的佛陀都如此感嘆,可見眾生認識顛倒,不容易回頭轉身。
我們省察一下,有的是否真有?無的是否真無?舉例說明,一般人看到一張桌子,知道這是桌子,但是進一步思考,它也不是桌子,是木材,因為木材做成桌子就是桌子,做成黑板就是黑板,做成門窗就是門窗。我們看到的桌子,實際上它的本體是木材,桌子只是它的假相而已。
而木材呢?它的本來樣子是大樹,砍下來以後才成為木材。那麼樹呢?樹也不是樹,樹的本來面目是種子。種子也不是種子,種子只是假名,種子本來的樣子是因緣,是許多因緣和合才成為這種子。這一粒種子還需要很多因緣(如土壤、水分、肥料、日光、空氣等)才能成為樹。樹也需要很多因緣才能成為木材,木材也需要很多因緣才能成為門窗、桌子、黑板。
我們看宇宙萬有,其實只是一個假名,離開因緣,一切都不是本來面目。所以,說有的非真有,說沒有,也不是真沒有,因為「有」是因「緣」而有,因緣不就是真理嗎?
了悟到因緣,體會到因緣,自然解脫思想上的纏縛。
佛教講空,空是有呢?還是沒有呢?有人說:「四大皆空,空空如也。」一般了解的空,不是佛教的真空,這種的空是有─不空。不空就不能事理無礙,要「空」才「有」,要「空」才能事理無礙。
房舍沒有空間,怎能容納人居住?真空生妙有,以為沒有的,其實還是有的,怎樣從無(空)的上面去認識有?不能從幻有上去找有,要從真空上去找有。唯有用空的至理,才能調攝複雜的事相。
五、汙穢不算髒 清潔不算淨
對一樣東西我們會生起這是骯髒的,那是乾淨的;這間教室堂皇莊嚴,那間房屋破落簡陋,有種種的分別。為什麼說汙穢的不算髒呢?清潔的不算淨呢?先從人的糞便說起,人的糞便連自己都認為骯髒,可是狗兒卻把它當成佳餚美味,互相爭食。我們認為是髒的,狗子卻沒有髒的感覺,這是什麼道理呢?
因為眾生的業感不同,對淨穢的看法自有差異,如唯識學說:天人看到的水是琉璃,人類看到的水是水,魚看到的水是宮殿,地獄裡的眾生看到的水是膿血,而理化學家把它看成二個氫分子、一個氧分子的化合物。同樣是水,業感不同,知識分別,其淨穢價值就迥然不同了。
比如:有些人以吃惡食殘羹為修行,而不覺得苦。例如,會通禪師出身六宮使者,與帝王相處如兄如弟,出家後棲居松樹上,茹苦不避惡食;金山活佛專在廚房裡以洗鍋水為食。歡喜吃魚蝦的人,假如知道吃一口魚蝦,也同時把魚蝦的大小便腸胃都吃下去時,一定覺得噁心;豬肉好吃,但它們都是吃餿水廚餘長大。當然,為了口腹之需,心裡就不把那些看成是髒的,所以淨穢皆由自心所現,自心所造。
佛典裡稱西方極樂世界是淨土,東方琉璃世界也是淨土,有的弟子懷疑的問佛陀:「佛陀,您的世界怎麼不是淨土呢?您看娑婆世界是多麼汙濁骯髒啊!」佛陀即用他的佛力,讓弟子看他的世界,頓時日月四洲,金河茂樹,繁花秀草,齊現眼前。那才是佛陀體驗的境界。
心若清淨,世界自然清淨。如是清淨,才是修道者的圓滿價值,修道者的心中世界,不以外面淨穢為淨穢的世界,修道者的心境可以轉移外境的淨穢。所以學佛的人,要能自立獨行,能在狂風駭浪、舉世濁流的環境裡,不受誘惑影響,進而支配轉化環境。學佛的人,要拋開虛妄的對待法,從超越對待的般若智慧裡,證得心境的湛定。
然而,所謂超越淨穢、對待,是指心境層次的提高,以解脫物欲的桎梏,不能矯枉過正,效法雞犬或邪命外道。
六、退步非落後 進步非向前
退步為什麼不是落後?進步未必是向前,這是為什麼?
好比地球是圓的,飛機往前飛行,飛到最後還是回到原地,可見進步不一定是向前。有時退一步想,海闊天空,回頭轉身,就是彼岸。所以,研究佛法的人,人生觀往往跟別人不一樣。一味的進步、向前,碰到障礙,無法突破,有時候你回過頭退一步路,反而比較容易到達目的地。同樣的,用後退的心,回頭的態度化導人間,道路也會變得寬廣,那才是真的進步。
學開汽車,只知前進不是高手,要會倒車才是高明;學開輪船,不能一直前行,有時轉彎倒退更為重要。引擎利用後退的力量,引發更大的動能;空氣越經壓縮,更具爆破的威力;軍人作戰,有時候要迂迴繞道,轉彎前進,才能勝利;農人插秧,必須退步行走,才能植株滿田。一個人在世界上做人處事,必須謙恭禮讓,一個人想成功立業,必須懂得以退為進。很多時候,想成就一件事情,必須低頭匍匐前進,才能竟功。
古來的先賢豪傑,從官場利祿之中退居後方,是為了再待機緣;有些能人異士隱居山林,是為了等待聖明仁君。有的人重視「韜光養晦」,有的人等待「應世機緣」;有德飽學之士都會懂得「進步哪有退步高」。
三國時代,劉玄德知道太子劉禪無能,要諸葛孔明取而代之,但因諸葛亮謙讓,反而在歷史上留下忠臣之名。周公輔佐成王,雖是長輩,一直以臣下自居,所以能成周公的聖名美譽。
人生追求的是圓滿自在,如果只知前進而不懂後退的人生,它的世界只有一半;若只有退後而不知前進,則失去承擔的勇氣。因此,了解進退、掌握進退,才能將人生提升到擁有全面的世界。
「為什麼?」說明對世間的認識:在數量上不講究多少,在物體上不講究大小,在時間上不講究長短,在空間上不講究有無,在認知上不講究淨穢,在行動上不講究前後。過去的觀念,不一定正確,從佛學的角度,將過去對數量、物體、時間、空間、認知、行動,重新衡量。
不過,光從道理上研究,只是知識的了解,仍然不夠徹底,應該進一步追求精神上的落實與修持;佛法不同哲學,除理解以外,還要實踐。有人問趙州從諗禪師:「怎麼樣才能修行開悟?」趙州禪師不回答,站起身來說:「我要小便去。」說後就走,走了一段路停下說:「你看,這麼一點小事,還要我自己去。」小便是小事,須要老僧自己去始得,他人是沒辦法代替;真正解決問題,還得靠自己實際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