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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12 佛教的真諦
時間: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二日
地點:台北中國文化大學
什麼是真諦?真諦就是真理,也就是根本大法的意思。佛教的真諦指的是三法印、十二因緣、性空、四聖諦等。
佛陀成道,最初在波羅奈斯城外的鹿野苑講說佛法,講法的內容就是「四聖諦」,這是佛教史上有名的初轉法輪。
在佛教裡,稱聽聞四聖諦、十二因緣而開悟證果的人為聲聞乘。一般人的印象中,聲聞乘是自度自了的小乘人,因此有些人以為小乘根器所修持的四聖諦是小乘法,不屑一顧,這是不正確的觀念。其實四聖諦是佛陀所證悟,並且揭示於世人的真理,是真正的根本佛法。根據佛陀的教示,人生宇宙的實相,不外是苦、集、滅、道四種道理;一切三藏十二部,也莫不由此開展出來,如華嚴等大乘經論,雖然敷揚大乘思想,但是仍特別設有「四諦品」,所以四聖諦實在是大小二乘共學、應學的基本法門。
四聖諦的諦,就是真理,包含有審察、真實不虛的意思。四聖諦是苦諦、集諦、滅諦、道諦。苦諦是以智慧觀察出三界是個充滿痛苦、缺乏快樂的火宅;集諦是以智慧徹悟到貪瞋痴等煩惱是造成生死痛苦的原因;滅諦是透過智慧,證得清淨的涅槃自性;道諦是尋找出離苦得樂的出世法門。苦、集二諦是迷界的世間因果,苦是集的結果,集是苦的原因。滅、道二諦是悟界的出世間因果,滅是道的結果,以正道滅除了痛苦;道是滅的原因,以修八正道的方法,解脫了煩惱。
以下依次說明四聖諦:
一、苦諦
人生要追求快樂,人人應該樂觀進取,不要老是把「苦」掛在嘴邊,終日愁眉苦臉,過著消沉頹廢的灰色生活。也許有人會反問:人生既然要追求快樂,佛教為什麼還要談苦呢?
佛教之所以講苦,其目的是為了讓我們了解,這個世間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苦,知道了苦的實相,進一步去尋找滅苦的方法。因此了解苦的存在,只是一個過程,而如何滅除痛苦,獲得解脫,才是佛教講苦的最終目的。
也許有人會說:「我既不貪愛名利,也不戀眷愛情,我的人生充滿了快樂,怎麼佛教說人生是痛苦的呢?」根據佛教經典的說法,苦有三苦、八苦、一○八苦,乃至無量無數的苦,歸納之,不外身苦和心苦。生命終了時如風刀割身般的風刀苦。有的人雖然對物質非常淡泊,能忍受冷熱、貧餓的痛苦;有的人對感情能夠超然,忍受得了愛別離、怨憎會的痛苦。但是每一個人都無法脫離生命結束時的五取蘊苦,因此人一生中,沒有不嘗受痛苦的;不管我們談不談苦,每一個人都會有痛苦的經驗,只是痛苦的對象不同罷了。假如我們能夠徹底了解苦形成的原因,找到對治的方法,就可以遠離痛苦的淵藪,享受真正快樂的人生。
形成痛苦的原因,究竟有哪些呢?
(一)苦的原因
1.我與物的關係不調和:苦的來源,第一個因素是我與物之間的關係不調和。譬如我們住的房子太窄小,人口又多,擁擠不堪,不能稱心如意,自然感到痛苦。又如晚上睡覺時,所用的枕頭高度不合適,一夜無法安眠,精神不濟,難免心煩氣躁,痛苦不安。書桌的高低、燈光的照明不恰當,無法安心研讀,對一個喜歡讀書的人來說,也是一件痛苦的事。舉凡日常生活中使用到的物品,如果不能適合我們的心意,充分地取得協調,就會產生痛苦。除了身外之物的東西會帶來種種的不便與痛苦之外,我們身上的毛髮、指甲等東西,如果不加以適當的修剪、洗濯,所產生的汙垢,也會帶給我們困擾,因此古人常拿毛髮來比喻煩惱:「白髮三千丈,離愁似個長。」又說頭髮是「三千煩惱絲」,沒有生命的物,和我們的生活,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2.我與人的關係不調和:人我關係的不調和,是苦惱的最大因素。譬如自己喜愛的人,偏偏無法廝守在一起,而自己討厭的人,卻又冤家路窄,躲避不了;這就是佛教所謂的「愛別離苦」和「怨憎會苦」。
有時由於個人的見解不同,辦事方法千差萬別,彼此引起衝突摩擦,產生痛苦。有時自己小心翼翼地做事,深怕得罪了人,但是看到一群人,背著自己竊竊私語,心中就感到惶惶不安,以為一定是在批評自己。由於人我關係的不能協調,雖然在一起共事,卻事事不稱心,處處不如意,影響了工作效率。人我關係的不協調,足以挫折一個人的雄心大志,而陷於萎縮頹喪的痛苦之中。因此人我關係的調和,是我們立身處世非常重要的功課。
3.我與身的關係不調和:有人說:「健康是第一財富。」假如沒有健康的身體,縱然擁有天下的財寶、曠世的才華,也無法發揮其功用。而身體的老病死,是自然的現象,任何人也逃避不了,再健壯的人,也有衰弱的一天;再美麗的容貌,也有蒼老的時候。年輕的時候,雖然可以逞強稱雄,但是隨著歲月的消逝,年齡的增長,我們的器官也跟著退化,眼睛老花了,機能衰退了,動作遲鈍,不復當年的生龍活虎、叱吒風雲。一個小小的感冒,就足以使我們纏綿病榻數日;一顆小小的蛀牙,就夠我們整夜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由於我與身體的關係不能調和,種種的苦惱也接踵而至。
4.我與心的關係不調和:心具有主宰意,如一國之君操縱著一切。古人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我們的心如野馬脫韁,到處奔竄,不接受我們意志的自由安排。譬如當我們的心中生起貪瞋痴等煩惱時,雖然努力加以排遣,卻才下心頭,又上眉頭,那麼的力不從心。又譬如心中充滿種種的欲望,雖然極力加以克制,卻又事與願違,不能隨心所欲。這種由於我與心的不調和而產生的痛苦,實際上並不亞於身體不調和所帶給我們的苦痛。身體的病苦,依靠高明的醫藥,就有痊癒的可能性,而心理的毛病,有時連華佗也束手無策。
我們常聽到有人埋怨別人說:「你又不聽我的話了。」其實最不聽話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們自己的心,我們無法不叫自己的心不起妄念,不生煩惱。自己的心實在是世界上最難征服的敵人,我們和心如果處於敵對的關係,每日干戈不斷,痛苦交迫是必然的。
5.我與欲的關係不調和:人不可能沒有絲毫的欲望,欲望有善欲和惡欲之別。好的欲望有希望成聖希賢、成佛作祖,或者希望開創一番事業,服務鄉梓社會,造福人群國家,所謂立功、立德、立言等三不朽,佛教稱這些向上求進的欲望為善法欲。另外如貪圖物質的享受、覬覦官運的顯赫、眷戀愛情的甜蜜等等,佛教稱這些可能使我們墮落的欲望為惡法欲。善法欲如果調御不當,會形成精神上的重大負擔,產生很多的痛苦,更何況惡法欲!如果無法善加駕馭,和我們的心保持良好的關係,其所帶來的痛苦,更是不堪負荷。培養超然於物欲的見識,是我們創業的基本要素。
6.我與見的關係不調和:見,指的是思想、見解。物質上的匱乏、欠缺,還能夠忍受,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思想上的寂寞、精神上的孤獨,古來多少真理的追求者,都是孤獨地彳亍於真理的道路上。因此陳子昂乃有「獨愴然而涕下」之悲歎,釋尊方有入涅槃之念;而令我們感到痛苦的思想是似是而非的邪知邪見。
佛陀在世的時候,有一些邪見外道主張修持種種的苦行:或者倒立於林間,或者在火邊燒烤,或者在水裡浸泡,有的人絕食不飲,有的人裸形不穿,極盡可能地使身體受苦,企圖藉著苦行以獲得解脫。由於這些外道的思想不純正、見解欠適當,徒然使身體受到折磨,增加許多無謂的痛苦。邪知邪見是陷我們於痛苦之中,障礙我們追求真理的最大絆腳石。
7.我與自然的關係不調和:從人類文化史來看,人類最初的活動,就是和自然的一連串戰爭記錄。自古以來,自然界帶給我們的痛苦,真是不勝枚舉。如人們為了防強風吹襲,在門窗裝上硬厚的防風板,風患解決了,卻遮蔽了光線,看書時產生視線不足的苦感。有時門窗雖已關得很緊密,但是刺骨的冷風,仍然如利箭一般咻咻地從細縫中鑽進來,令人難過。這些難過煩躁,還是有限的痛苦,強烈的颱風帶給人類的災害,財產的損失,人命的傷亡,遠勝於此。除此,地震、水災、火災等,也會帶給我們嚴重的災害,譬如水量過多,泛濫成災,平夷變成汪洋,無處安身;反之水量太少,乾旱成災,大地龜裂,無法耕作,都足以危害生存。凡此自然界種種的不調和,所帶給我們的苦惱,是顯著且直接的。
苦,不管是來自於物、自然等外在因素,或者是心、見等內在因素,歸究其根本來源,皆緣由於我執、我見。老子說:「吾之大患,為吾有身。」根據佛教的說法,一切痛苦的來源,在於有五蘊和合的假我。所謂五蘊和合,是說我們的生命,由物質的色和精神的識,加上心識活動所產生的作用─受、想、行三者積聚而成。這五者只是條件的組合,暫時的存在,如果因緣不具足,一切則歸於幻滅。不過一般人的觀念,以為由五蘊和合的色身是永遠不滅的,將它執著為真實的自己,產生種種的貪愛,而流轉於痛苦的長夜。假如我們能夠洞察我的虛妄性,證悟本來無所得的性空妙理,自然能超越一切的痛苦。因此《般若心經》上說:「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怎麼樣才能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呢?體會「無我」就能體會五蘊與空相應的道理,五蘊空了之後,痛苦自然滅除,有個淺近的例子可以說明此理:
歐美各國,盛行踢足球的運動,每次比賽,皆有十萬以上的人觀覽,蔚為風氣。有一位先生,一邊抽煙,一邊觀看球賽。由於全神貫注,忘了手上的香煙,不小心煙屑燃燒到隔壁一位先生的衣服。抽煙的人,趕緊道歉,被燒的人仍聚精會神地看著激烈的比賽說:「不要緊,回去再買一件。」這是什麼心理呢?這是「無我」的境地,「我」已經全神投注在「球」的上面,此時此刻,看球比掛心衣服更要緊,因此衣服被燒破,也不計較了。彼此說完話,又繼續看比賽,抽煙的人馬上被精采、緊張的比賽所吸引,不知不覺中,煙灰又燒到前面一位小姐的頭髮上,「噯喲!好痛!」抽煙的人一聽,糟糕,自己又闖禍了,忙不迭地道歉,小姐不假思索地脫口說:「沒關係,回去再買一個就是了。」說完又全神貫注地看起球來了。
為了看球,頭髮燒了都不介意,如果不是看球看得著迷,不要說衣服、頭髮被燒了,只要煙灰不小心掉在身上,一定會和對方理論到底,甚至鬧到派出所。但是當觀看球賽入迷時,全部的精神都集中於球賽,「我」遭受到什麼傷害,已經無關緊要了。像這樣,一場球賽,就能夠牽引我們的注意力,達到渾然忘我,而不知道灼傷的痛苦。如果能夠照見五蘊皆空的話,必定能遠離一切的痛苦。
苦的存在,是不可否認的真理,因此佛教一再強調這個事實,並且進一步找出解決的辦法。現在一切的學術、經濟、醫藥、政治,不斷的改進,精益求精,無非是為了改善我們的生活,將人類的痛苦減少到最低程度。但是一般社會上的濟苦助貧,解衣推食,只能方便地解救一時的困苦,不能徹底拔除痛苦的根本,佛教不但要除去眼前的災厄,更重要的是要解脫生死的本源。《金剛經》說:「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就是徹底地解決人生問題,不但要斷除今世的煩惱,更要超脫無盡期的生死輪迴,證悟到無餘涅槃的境界,把一切的痛苦根源徹底地連根拔除。因此佛教說苦,不是消極的知苦,沉溺於痛苦之中,而是積極的去苦,超越痛苦桎梏的束縛。
(二)遠離痛苦的方法
1.充實自我的力量:有人說:「不信仰佛教,脫離不了生老病死的痛苦;但是信仰佛教,也一樣受到生老病死的折磨。信仰佛教,有什麼意義呢?」信仰佛教雖然也有生老病死的現象,不過有了信仰,面對痛苦時,有更大的力量去克服,面對死亡時,能更灑脫地去接受。
佛教裡的大阿羅漢,為了求證自性,不少人在山林水邊,甚至在塚間修行;孔門的聖賢,遠離塵囂,接受清苦淡泊的物質煎熬,別人不堪其受苦,但他們卻如魚得水,一點也不以為苦。為什麼修行者面對著一堆白骨,能毫不厭懼,依然勤奮精進呢?為什麼聖賢們衣食菲薄,窮居陋巷,仍能怡然自得呢?因為他們樹立高遠的人生目標,對自己的理想,有一股強大的信仰力量,所以面對一般人無法忍受的痛苦時,能夠堅忍地去克服,絲毫也不覺得痛苦。我們翻閱歷史,古來有一些慷慨激昂、從容就義的英雄豪傑,為維護正義而奮鬥犧牲,為實踐理想而奔走忙碌,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他們堅持自己的信仰,即使殺身成仁、肝腦塗地,也不以為苦。
對宗教信仰有真正的認識,會增加自己的力量,即使遭遇到什麼苦難,也會逆來順受、甘之如飴。譬如一般人,神佛不分,見到佛像或神像,總是祈禱說:「佛祖啊!神明啊!請您保佑我生兒生女;保佑我富貴榮華;保佑我家庭平安;保佑我一切如意……」這種信仰,是藉著神佛的力量來助長貪心,一旦所求不能獲得滿意,就落入失望的深淵,甚至怨天尤人,毀謗宗教。這種建立於貪求之上的信仰,當然毫無力量可言了。
我從出家以來,每天膜拜佛菩薩時,也有所求,不過我的祈求是這樣的:「慈悲的佛陀,請把眾生的一切苦難都讓我來承擔,使您的弟子考驗自己對眾生的悲願有多深,對您的信心有多強,讓您的弟子了解自己擔負責任的力量,究竟有多少?」正信的佛教徒,不應該向佛菩薩作無理的要求,應該效法佛菩薩,將自己奉獻給眾生。如果每個人在信仰上都有這種施捨而不貪求的認識,自然能增加無比的力量,人情任他冷暖,世事任他炎涼,即使災難苦痛交相煎迫,也能泰然處之,不以為苦了。
佛教說人生是痛苦的,我個人卻認為人生很快樂。為什麼呢?因為苦雖然存在於現實中,但是我們如果能以堅強的力量加以克服,更能體會快樂的意義。辛勤耕耘之後的果實,特別的香甜甘美,而建立正確的信仰,培養堅定的信力,是我們超脫痛苦的要件。
2.滅除痛苦的根源:培養堅定的信仰力,固然可以超脫痛苦的束縛,但是滅除生死的根本痛苦,才是修道最主要的目標,而不僅僅是在意志、調心、思想上以為不苦,就足以自慰了。因為生活上的枝葉煩惱,雖然克制了,但是生老病死,如果不能完全解脫,根本的五取蘊苦還是存在的。俗話說:擒賊先擒王。我們應該滅除痛苦的根本,才能得到永恆的快樂。
痛苦的根源來自於我執、我愛、我見,由於有「我」,因此要索求好物,以滿足我的需要,而有我貪;不順我心,生起瞋恚,乃有我瞋;堅持己見,不明事理,故生我痴。因為有「我」,貪瞋痴等煩惱,如影隨形般地困擾著我們。如何才能滅除根本痛苦呢?修持「諸法無我」的法門,則能滅除根本的痛苦。但是,「無我」不是要大家毀滅自己的生命,佛教不是否定人生價值,否定生命存在意義的宗教。
所謂「無我」,是去除我執、我愛、我欲,而不是消滅一切、拋棄一切的意思。即使自殺殞命了,死的只是虛假的肉體,「我」仍然是死不了的。事實上佛教的「無我」,是般若義、是因緣義、是大悲義、是真空義,乃是由否定世俗的我執我見,來肯定第一義諦的真理,因為滅除了貪瞋自私的小我,才能顯現出常樂我淨的真我。證悟真我的聖者,並非遠離人間,是依然喝茶、吃飯,做人、處事,過著常人的生活,在生活裡、精神上,沒有污染,獲得清淨;拋棄虛妄,證悟真實;遠離無常,體驗永恆。
我們所執著的我,如蜉蝣寄世,只有數十年的歲月,是虛幻暫時,瞬息即變的,真實的我是超越時空、對待,與法性相應、虛空相等,真實的我是絕諸煩惱,清淨無染的法身真如。如何把小我擴大,體證永恆的生命,是離苦得樂的要道,也是吾人不容懈怠的急務。
二、集諦
集是形成痛苦的原因。我們由於無明、渴愛的驅使,造下種種的惡業,然後依業報而招感種種的苦果。集的內容是「業」,即「業」的集合,所謂「業」,是指我們身、口、意所造的一切行為,我們做了某一種行為,一定會接受此行為所造成的後果,因此「業」不但不會消失,還會積聚在一起。業不一定都是壞的,也有好的業,所謂善業、惡業,我們想嘗苦果或樂果,就看我們到底造下什麼業而決定。
「因果業報」的思想,是普遍於印度一般哲學思想界上的特殊教義,也是佛教思想史上偉大的教示。業的真正意思是:「自己的行為自己負責。」
人類思想史上,讓哲學家、宗教家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就是「本體論」的問題,對於宇宙人生的起源,乃有元素說、偶然律、尊祐說等種種學說產生。譬如西方的基督教、天主教,將世界的形成歸諸於上帝的創造;印度的婆羅門教,則主張一切由梵天演變而來,企圖找出第一因,建立神力主宰一切的他力說。而佛教強調人類命運的真正主宰者、決定者是自己,不是別人,甚至上帝、梵天,也無法脫離因果業報。佛教所說的業報,是自力創造,不是神力決定。人生的幸福或痛苦,前途的光明或黑暗,不是神賜給我們,是決定於我們自身努力了多少。好的果報,是我們自己做了善事,種下善緣而獲得的;壞的果報,也是我們自己做了壞事,種了惡緣而招致的。別人無法賜福或降禍給我們。行善、為惡,完全是自己的造作,別人無法操縱我們,由此可見佛教是非常尊重自由意識,講求自業自受,是自力的宗教。
胡適先生有一句話說:「要怎麼收穫,先要那麼栽。」業就像種子一樣,我們希望有怎麼樣的收成,就必須播種怎麼樣的種子;我們造下什麼樣的業,就會受到什麼樣的果報。業是果報,是機會均等,業報是不論身分、性別、尊卑、貧富,是人人平等,必然受報的。業報,縱然是夫妻、父子、師弟、朋友,誰也無法代替,一切皆由自己去承受。業報將我們行為的後果,清清楚楚地記載下來,其精確度,甚至今日的電子計算機、電腦,也望塵莫及。假如人人都有因果業報的觀念,道德意識一定會提高,社會的犯罪行為自然減少,建立一個樂利祥和的社會,乃指日可待;業報說,對於淨化當今社會汙濁的人心,提高倫理道德方面,實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
佛經說:「法不孤起。」任何事物的生起必有其因果律,我們的生活也處處離不開因果,譬如肚子餓了要吃飯,吃飯的結果,肚子飽了,就不再飢餓;疲倦了,需要休息,經過一番養精蓄銳,終於恢復精神,活力充沛。我們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乃至知、情、意的心靈活動等,哪一樣能脫離因果關係?因此,想追求幸福的人生,就必須播種善因、好種,才能嘗到甜美的佳果。
曾有人這樣問:「現在的農產品,可以用接枝的科學方法,把芒果和香蕉交配成新品種,這種情形,因果上又如何解釋呢?」俗話說:「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種的是芒果和香蕉的混合種,長出來的,當然是既不像芒果也不像香蕉的新品種。這個新品種,是合二者的因,所產生的新果,仍然沒有違背因果定律。
「試管嬰兒」也曾引起全世界的震撼。試管嬰兒雖然不在母親體內受胎,但仍需要父精母血,再加上科學的培養,才能成長,這一切仍然是因緣和合,不離因果關係。假如試管不放入可以成長為人的精血,再進步的科學,也無法製造出人。如果試管本身能生出嬰兒來,叫試管自己生,不就了事嗎?但是事實並不如此,試管中沒有因,絕對產生不了果。
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脫離因果律,種下了惡業,必然要受到惡報。惡業的集聚,雖然帶給我們苦難的人生,但是惡業是可以了盡,而給我們無限的光明和希望。好比一個人到處借貸、負債累累,但是只要有一天把債務還清了,就能無債一身輕;一個窮凶極惡、罪業滔天的人,只要有一天應受的業報受盡了,必能還回自由無罪之身。一個惡業盈貫的人,猶如觸犯法網的人,經過法律的制裁,在牢獄裡受完刑罰之後,就可以重獲自由,再見光明。
佛法說:「諸行無常。」罪業也是無常變化,空無自性,只要我們不繼續製造惡業,並且廣植善業,有一天一定能夠離苦得樂,免除痛苦的折磨,所謂:「隨緣消舊業,更莫造新殃。」業報說並不是消極的宿命論,而且充滿了積極進取的意味。我們如果想從痛苦的深淵解脫出來,首先要滅除集苦的原因,不再造作新的苦業,快樂的人生就不遠了。因此徹底了解造成痛苦的原因,是吾人追求幸福不可忽視的要務。
三、滅諦
為什麼要信仰佛教,信仰佛教的目的是什麼?信仰佛教,就是為了追求「滅」。提到「滅」,會令人聯想到消滅、滅除、空無,而感到懼怕。其實「滅」,並不是一般人望文生義的消滅、滅除的意思。滅的真意是去除虛妄分別的煩惱,而顯出真實一如的自性;滅不僅消極地帶有破壞性,並且積極地具有創造性、建設性。
所謂滅是指滅盡了貪、瞋、痴煩惱的理想境界。渴愛的欲火熄滅了,寂靜清涼的涅槃境界才能顯現出來。大乘佛教的般若空觀,和滅相同,也是要空去我們的無明貪愛,以顯發般若智慧。講到空,有人會認為:「佛教說空,天地也空無了,人我也泯滅了,空把人陷入虛無飄渺的世界之中,空把人炸得粉身碎骨,蕩然無存,空實在太可怕了!」
其實佛教的空,並不是虛無主義者的斷滅空,空之中含蘊無限的有,不空則沒有,空了才能有。平時我們觀念中的有是妄有、假有,佛教的空,才是真有、妙有。
為什麼明明是空的卻變成不空,滅的變成不滅呢?舉簡單的例子來說明:平常我們要把一件事辦得好,必須考慮五個項目:人、事、時、地、物,其中的地就是空間的意思,空間的重要性,可見一斑。事實上空間和我們的生活,如唇齒相依般,關係非常密切,譬如有空間,才能舉辦講演;衣袋有空間,才可裝納東西;錢包是空的,所以能夠儲放金錢。甚至大家的鼻子是空的、耳朵是空的、口腔是空的、腸胃是空的,乃至全身的毛細孔是空的,才能吸收空氣,攝取養份,進行新陳代謝的作用,以維繫生命。假如把這些空間都堵塞起來,人類片刻也無法生存下去,因此空才能存在,空才能生有。
儒家的荀子主張心性的修養工夫要做到三個步驟:「虛、一、靜」。平時我們說做人要虛心才能有進步,所謂虛心,就是心要保持適當的空間,不剛愎自用、不恃才傲物,心有了空間自然容易吸收新知,接納別人的意見,進步是不待言的。
《華嚴經》云:「若人欲識佛境界,當淨其意如虛空。」我們每個人都知道虛空,但是誰能夠把虛空的樣子和形狀,明確地說出來呢?虛空的形狀究竟是長的?是方的?還是圓的呢?虛空遍一切處,無所不在,虛空投射在一個茶杯裡,這個虛空就是圓的;虛空呈現在長方形的盒子中,虛空就是長方形,因為虛空無相,因此無所不相。虛空是超越有無對待,無所不有的究竟常道。我們如果能把心擴大得如虛空一樣無窮無限,我們就能了解佛的境界是什麼了。
所謂成佛,就是證悟了般若真空的實相及涅槃寂滅的真理,寂滅主要是指生死的滅絕,輪迴的斷除。
人由於有生死輪迴,因此輾轉於痛苦的長夜;唯有將生死輪迴滅絕了,才能不生不死,獲得究竟常樂。而我們之所以有痛苦,是因為我們有欲望;想免除痛苦的折磨,根本的辦法,就是要滅絕世俗的欲望。
有些人對於佛教要人滅除欲望,覺得很害怕,害怕世俗的欲望滅除了,就不能結婚生子、升官發財,享受人間的歡樂,實際上,佛教是追求幸福的宗教,並不排斥正當的追求,一樣可以男婚女嫁、經商從政,佛教所否定的是對物欲的貪著無饜。在佛教裡有一位維摩詰居士,他雖有美眷田園,富可敵國,卻不被物欲所駕馭,維摩詰居士是真正做到了「百花叢裡過,片葉不沾身」的境界。
有人說佛教排斥感情,其實佛教是最注重感情的宗教,佛教所要去除的是私情私欲,且將私情昇華為慈悲,將私欲淨化為智慧。佛教提倡的感情是奉獻而不是占有,是布施而不是貪求;佛教主張的愛情是愛所有的眾生,而不是一個特定的對象。菩薩濟度眾生的悲行,正是這種感情的最高尚表現。有的人一生追求甜蜜的愛情,愛情固然會帶來快樂,但是愛情也是痛苦的來源。我們打開報紙,每日的兇殺案層出不窮,考察其原因,不外是愛情和金錢;沒有智慧和慈悲的愛情是危險的陷阱。
許多人認為人生的快樂不外是擁有愛情和金錢,佛教要人去除感情,又不能貪愛金錢,信仰佛教還有什麼快樂呢?其實佛教並不是不要金錢,也不主張「黃金是毒蛇」,貧窮固然不是罪惡,富貴也無須厭棄。大乘菩薩認為金錢愈多愈好,地位愈高愈好,只要不助長貪心,有利於佛法的弘揚,金錢地位何嘗不是弘道的工具呢?譬如求學研究要資糧,成就事業要資本,沒有資糧、資本的運用,什麼事也無法完成。對於一個不善使用金錢的人來說,金錢有時候是令人斃命的毒蛇,但是對於一個運用靈巧的人而言,金錢可以隨心所欲,能夠完成許多的事業,因此金錢本身並無善惡,關鍵在於運用是否得法,擁有金錢的人是否有「提得起、放得下」的認識。
岳飛曾經慨嘆宋朝當時的國勢說:「一個國家如果希望富強,除非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怕死。否則,只有自取滅亡。」如果每個人把金錢、生死看得比國家重要,看到錢財就想貪取,遇到危難就畏懼,沒有犧牲的精神,國家自然不能生存了。我們佛教徒要以出世的精神,來做入世的事業,有了出世的思想,對世間的名利,就不會生起貪著的心,一切的成就能回報給社會大眾,不必由我享受,只要對大眾有利的事,即使肝腦塗地也樂意從事。
事實上,佛教不是什麼都不要,佛教也講求「要」,只是佛教要的內容不同,要的方法不一樣。佛教要的是眾生的幸福,而不僅僅是自己的利益;佛教要的方法是「以不要而要」的無著心。因此,我們要以無為有,以空為有,把「有」建立在「空」、「無」的上面,因為「有」是有限、有量、有數;「無」是無限、無量、無邊。
我們的人生有兩個世界,前面是窄小的「有的世界」,芸芸眾生無知,往往為了爭「有的世界」,爭得頭破血流,而不知道還有一個更廣闊的回頭世界。我們不妨回過頭來,看看這個更超脫、更廣大的回頭世界;這個回頭的世界要滅絕吾人的私欲私情之後才能顯現出來。在滅絕的「無的世界」裡,生死滅絕、欲望泯除,一切的對待、差別、虛妄都蕩然無存,這是一個完全解脫、完全自在,放曠逍遙、灑脫無礙的人生境界,是我們學佛的人應該努力追求的。
解脫的境界,無須等到我們的肉體死亡,生命滅絕才能到達。當初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金剛座上,夜睹明星豁然開悟的那一剎那,就證得了這種絕對的寂滅的涅槃境界,只要我們勇猛精進,也能和佛陀一樣體證這種光風霽月的覺悟世界。
覺悟者的境界又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凡人看悟道的人,總覺得怪里怪氣、異乎尋常。在禪宗的語錄裡,描寫禪師們悟道時各種不同的形態,有的瘋狂似地哈哈大笑;有的徒弟打師父,師父不但不介意,反而呵呵笑著表示讚許。這些奇異的行徑,看起來悖乎常情,但是對證道者而言,其中有無限的禪機,有無盡的禪悅,可見證道者的境界是不可以用凡情加以臆度的。佛陀悟道的時候,坐在菩提樹下,整整二十一天沒有起座,享受著覺悟世界那難以言喻的甚深快樂,計畫著未來傳法利生的工作。悟道世界的法樂,不是我們所能了解的。
傅大士有一首十分富有禪意的詩偈說: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
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這首詩如果從字面上來了解、從常識上來判斷,是充滿矛盾,不盡情理。既然是空手,怎麼還握著鋤頭呢?既然是步行,怎麼還騎著水牛呢?人走到橋上一看,明明是橋下的水在潺潺地流著,怎麼說橋流水不流呢?其實這首詩是禪師們證悟宇宙人生的真理,對生存的世界另有一番真實的認識。證悟者所了解的世界是超越時間、空間,滅絕對待差別,而達到心物一如、表裡如一、法境一體的涅槃寂靜世界。如何截斷紛妄奔竄的眾流,趨入佛法的大海,是我們刻不容緩的急務。
四、道諦
寂滅的覺悟世界既然如此的殊勝,那麼如何才能到達呢?想進趨寂滅的世界,必須依照四聖諦的「道諦」來修持。道是什麼?道的範圍非常廣泛,舉凡四無量心、四弘誓願、三無漏學、五戒、十善、七菩提、八聖道、三十七道品、六波羅蜜等,都是道。這裡舉八聖道為例來作說明:
八聖道又稱八正道,意思是到達滅諦的八種正確方法,即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等八種進趨聖人之境的修行方法。
(一)正見
什麼叫做「正見」?遭遇任何的不平、任何的困難,也不改變對真理的信仰,就叫做正見。它除了是正確的見解、信仰之意,更包含四層意義:第一、正見有善有惡;第二、正見有業有報;第三、正見有聖有凡;第四、正見有前生有後世。
世間上的知識有善、有惡,有時候不可靠,會欺騙我們,我們看看「痴」字的結構,「知」字上頭加個「病」,害了病的知識就是痴。有的人聰明絕頂,做起惡事,更加深重,如希特勒、秦始皇等。具有淵博的知識,並不一定和人格成正比,知識如利刃,運用不當,反而如虎添翼,傷人更多、更深。如何把知識轉化為智慧、正見,才是最重要。
將知識化導為正知正見,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其原理和照相一樣,必須把光圈、距離、速度都調整得恰到好處,才能照出清晰美麗的畫面,才能如實地看清楚人生宇宙的真相;缺乏正見,看世間如同霧裡觀花、盲人摸象,會產生嚴重的差錯。
佛教的道理和修行方法,依每個人根性不同,而開演出種種的法門。基本上凡夫眾生對佛法要養成正見,二乘根人要懂得因緣的道理,大乘菩薩要體悟空慧,而佛即是證得般若的覺者。從正見、因緣、空,到般若的有系統修道過程,好比世間上從小學、中學、大學,再進入研究所,循序完成學業:我們學習小學的佛法,首先要培養正知正見,然後進階至中學,觀察十二因緣的道理;中學畢業了,更上一層樓,到大學裡觀照空慧;等到大學的學業完成了,最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研究所去修習般若波羅蜜。這是一個非常有層次的學道位,至於到達什麼階段,就看每個人對自己的期許而定。
(二)正思惟
正思惟就是正確的意志、決意、思索,也就是不貪欲、不瞋恚、不愚痴的意思。貪、瞋、痴三毒,經常羈絆著我們,使我們無法邁向求道的路;貪、瞋、痴三毒,時刻盤據我們的心靈,汙染我們清淨的本性。想遠離這三種毒害,並不是簡單的事,必須付出堅韌的力量,使我們的思惟時時刻刻和正法相應,才能去除三毒,趨入佛道。
(三)正語
正語就是善良的口業,即是十善業中的不妄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綺語。俗話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我們的口中藏有一把利斧,說話不當,不但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因此肅口正語實在是很重要的。
(四)正業
正業指正當的身業,就是十善業中的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飲酒。除了消極不做惡業之外,還要積極地去實踐慈悲喜捨等善行。
(五)正命
正命是正當的經濟生活和謀生方式,如開設賭場、酒家,及販賣殺生用的釣魚具、獵槍等商店和屠宰場等行業,都不是正命。平常有規律的生活習慣,也是正命,譬如適當的睡眠、飲食、運動、休息、工作,不但能增進健康,提高工作效率,也是家庭美滿、社會安定的因素。
(六)正精進
正精進即勇猛實踐「四正勤」,四正勤是:1.未生的惡要設法不使它萌芽;2.已生的惡要徹底斷除;3.未生的善要努力助長;4.已生的善要保持不滅,並且使它更興盛。
(七)正念
正念就是把心念安住於「四念住」之上,四念住即:1.觀身不淨;2.觀受是苦;3.觀心無常;4.觀法無我。把心時時放在無常、苦、無我之上,對世間的錙銖小利就不會貪戀,而能夠勇猛向道。
(八)正定
正定是修得四禪定的境界,即是以禪定集中我們的意志,統一我們的精神,收攝我們散亂的身心,而培養完美的人格。
我們如果具備這八種入道法要,彷彿登山有了齊全的準備,就可以一階一階順利地攀登佛法的高峰。
四聖諦好比治病的過程:一個人生病了,痛苦呻吟,是苦諦;知道病因,是集諦;對症下藥,提出種種的醫療方法,如打針、手術、運動、飲食治療等是道諦;有了好的法療,藥到病除,終於痊癒,恢復健康,是滅諦。我們身體的疾病要治療,我們心理的病毒,也要依靠佛法的藥方來醫治。從治病的原理來看四聖諦,實在非常合乎科學精神,充分顯示出佛教的合理性。
佛陀證道之後,即以五比丘為對象,展開弘法的工作。在初轉法輪中,佛陀曾經三度演說四聖諦的妙義,稱為三轉;第一次為「示相轉」,就是將四聖諦的內容定義加以解說,以便弟子了解;內容為,「此是苦,逼迫性;此是集,招感性;此是滅,可證性;此是道,可修性」。第二次為「勸修轉」,就是勸誘弟子修持四聖諦的法門,以斷除煩惱,獲得解脫;內容為,「此是苦,汝應知;此是集,汝應斷;此是滅,汝應證;此是道,汝應修」。第三次為「自證轉」,告訴弟子佛陀本身已經證得四聖諦,勉勵眾生只要勇猛精進,必能和佛陀一樣證悟四聖諦;其內容為,「此是苦,我已知;此是集,我已斷;此是滅,我已證;此是道,我已修」。
佛陀一再講說四聖諦,可知四聖諦的重要。它與緣起、三法印,都是佛教的根本思想,是宇宙間顛撲不破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