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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04 從六祖壇經說到禪宗教學的特質
時間: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日
地點:台北國立藝術館
一、六祖其人(一)六祖並非不識字
我們只要稍微了解佛教,都會知道《六祖壇經》不僅是禪宗的重要寶典,也是佛教中非常重要的聖典,更是中國文化中一朶光輝燦爛的奇葩。
《六祖壇經》,是我們佛教中一位最奇特的惠能大師所講的一部《法寶壇經》。
過去,大家都以為六祖惠能大師是一個砍柴的樵夫,是一個不識字的人。後來因為他的根深機利,在黃梅五祖的座下開悟,進而才成為一位永恆不朽的一代宗師。
但是,我要告訴各位,六祖惠能大師並不是一個不識字的人。相反的,他對佛學經典有著很深的研究,他對於《金剛經》、《維摩經》、《楞嚴經》、《楞伽經》、《涅槃經》、《法華經》、《梵網經》和《觀無量壽經》等,都有很精到的研究。
《六祖壇經》記載,他在賣柴的時候,由於聽人誦念《金剛經》而開悟。
六祖曾與同村的一個居士劉志略結為兄弟。劉志略有個姑母出家當比丘尼,法名無盡藏;他在誦讀《涅槃經》時,常由一向被認為不識字的六祖大師,為他解說經中大義。六祖又曾到過樂昌縣西山石窟,跟隨智遠禪師參學,學習坐禪的方法。又依慧紀禪師,聽他講說《投陁經》。
他有這些輝煌的參學紀錄,所以才在五祖座下契悟,後來大弘佛法,闡揚禪宗,我們豈能把他看做一個不識字的人呢?
不錯,在《六祖壇經》中,惠能大師確曾自稱是一個不識字的人,但這只是由於他自謙的美德。類似現代人交談,有人常說:「我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這是一種自謙之辭,並非真的不學無術。因此,我們可以肯定的說,六祖惠能大師不是真的不識字。
這是我要告訴大家的第一點。
(二)得利於其他宗派的助長
惠能大師早年參學時期,適逢當時有名的玄奘大師正在長安翻譯經典,大弘唯識法相之學;同時,有名的律宗創始者道宣律師,也正在終南山講說《四分律》,弘揚戒法;此時,被稱為光明和尚的善導大師,也正在當時的京城長安,大弘淨土念佛法門;另外,華嚴宗的法藏賢首國師,則在著述《華嚴疏鈔》,大弘華嚴。
這一時期,各家思想,各種宗派,大師輩出,盛況空前,可說是百花齊放,燦爛如錦,使佛學展開一段光輝的歷程。六祖惠能大師適逢其會,他在五祖門下開悟以後,倡導不立文字,頓悟法門,開創了宏偉的禪學。禪宗之所以能在當時產生那麼多的偉大禪師,實由於佛學的各宗各派都還在一個展開發揚的時期,彼此推動激盪,互相烘托輝映,堪稱中國佛學上最鼎盛時代。而六祖惠能大師,以一個倡導頓悟的一代宗師,把很多研究佛法的飽學之士攝受在其門下,使禪宗更是一枝獨秀,在中國佛教中,展現恢宏輝煌的成就。
我的意思是說,禪宗之所以能夠發揚光大,其他法門的宗派亦有推波助瀾之功。這是我要說明的第二點。
(三)參禪不一定要打坐
談到禪宗,大家都以為參禪就一定要打坐。所謂老僧入定,要眼觀鼻、鼻觀心,這樣才叫參禪,才叫坐禪。
但是我們從六祖大師的思想教導看,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當時有位官員,姓薛名簡,就曾問過六祖惠能大師:
「現在京城參禪的大德們都說,我們要覺悟,必須要坐禪習定。請問大師,你有什麼高見?」
六祖大師回答說:
「道由心悟,豈在坐也?……」
這句話非常要緊。我們必須知道,禪不能從坐臥之相去計較。「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你會禪嗎?行住坐臥,搬柴挑水,乃至揚眉瞬目,一舉一動,都可以頓悟,都可以見性。
磨磚既不能成鏡,打坐也不能成佛。參禪求道,重要是在覺悟真心本性。把握住這一點,我們才可進入禪的世界。
二、介紹「禪」
(一)生活中要有禪味
我們扼要的介紹過六祖惠能以後,現在,要向各位說明的就是禪的本身。
禪是什麼?
我們都知道,禪是不立語言文字的,禪是言語道斷的,禪是不可說的,禪是教外別傳的。以前在我國大陸的叢林,如果在禪堂裡念佛一句,要罰他漱口三日。你在禪堂裡講話,道得的給你三十棒,道不得的也要給你三十棒。禪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以心印心,離開言說的。言說不能表達禪,勉強用言說表達,那也不是真禪。
禪是不能說的,但是禪又不能不說。
禪宗重視傳燈,重視師傳。所謂師傳、傳燈,有時需要以信物做憑據,有時又需要用言語來印證。但是禪師們往往只用三言兩語,就可以道破千古謎底。一般世間上的學問知識,是從分別知見上去了解的,而禪宗所追求的是一種超越的境界,是從無分別的內證上去直接證悟的。
一個人如果對禪抱有興趣立志參學,他不僅要聰明伶俐,而且必須具有高度的幽默感。我們閱讀禪宗語錄,細心體會禪師與禪師之間的對話,處處帶著無限的禪機,和無限的幽默感。
今天我在這裡要向各位介紹的,倒不一定是禪宗的禪學,也不一定是禪宗參禪頓悟的方法。我只是提倡並建議各位在平常生活日用之間,最好能有一點禪味,體會一些禪機。
六祖大師的大弟子青原惟信禪師,他曾說過:「沒有參禪的時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了參禪的時候,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等到參禪開悟以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在沒有參禪的時候,為什麼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呢?這是因為在一般凡夫所認識的心外世界裡,山本來是山,水本來是水。但是參禪以後,因為他超越了這個心外的凡俗世界,所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到了證悟以後,他把心內和心外的這兩個世界調和起來,既有入世的勇猛悲願和看似平凡的入世生活,也有出世的空靈思想和超凡入聖的出世證悟。因為調和了入世和出世、心內和心外的兩種世界,所以他仍然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但是這個時候所見到的山水,與平常所看的世界,在境界上是大不相同了。
我並不要求各位都能做到參禪打坐,老僧入定,甚至像六祖大師那樣大徹大悟。如果一時不能做到這個地步,沒有關係。只要我們能在日常生活當中,經常體會禪味,抓住禪機,我們的生活境界就和一般人的生活有不同的妙用。以喝茶為例來說,我們大人喝茶覺得清香可口,但小孩子卻覺得很澀很苦。以飲食為例來說,我們吃飯吃菜,對於苦辣,有人點滴不嘗,有人則視為佐餐聖品。何以會有這種不同呢?因為每個人對各種口味的感受不同。
同樣的道理,一旦有了禪以後,我們生活的感受就會改變,生命的境界也會因而提高。現在,我要將六祖大師的禪宗教學特色介紹給各位,希望各位能從中攝取一點禪的契機,以充實我們的生活。
(二)你從哪裡來
《六祖壇經》裡記述一段故事,就是當六祖初見五祖的時候,五祖弘忍大師第一句就問他:
「你從哪裡來?」
「我從嶺南來。」六祖回答。
「嶺南是獦獠住的地方,獦獠沒有佛性啊!」
六祖大師就說:
「人有南北,佛性哪裡有南北呢?」
就因為這一段重要的對話,六祖受到五祖弘忍的特別器重,並且終至付傳衣缽。
以後,六祖惠能大師也常以同樣的問話,攝受了許多門徒弟子。以下舉四個例子來說明這一點。
例一:神會大師親近六祖,六祖問他:
「你從哪裡來?」
神會回答說:
「我不從哪裡來。」
這回答非常受六祖的賞識。
例二:南嶽懷讓禪師於二十三歲時參訪六祖,六祖一樣的問他:
「你從哪裡來?」
「我從安和尚那裡來。」
六祖又問:
「什麼東西把你帶來?」
懷讓禪師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此在曹溪一住就是十多年,一直到三十多歲才開悟。
例三:青原行思禪師,初到曹溪之時,六祖也這樣問他:
「你做過什麼事才來這裡?」
行思禪師回答他說:
「聖諦亦不為。」
意思是說,成佛做祖我都不要,還要做什麼。這句答話也深受六祖的器重。
例四:做過唐代國師的南陽慧忠大師,初來參學時,六祖問他說:
「你從哪裡來?」
慧忠回答說:
「我從近處來。」
由於過去五祖問他:「你從哪裡來?」因而開啟六祖入道的因緣,所以六祖以後見人也都問:「你從哪裡來?」用這種問話的方法來啟發你,來考驗你。提起疑情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在禪宗的機鋒裡常常有著一個接一個的問號。
三、禪宗的教學法
(一)反詰教學法
現在我就向各位介紹幾種禪宗的教學方法。首先要介紹的就是「反詰教學法」。反詰教學法,很容易給人帶來敏捷的悟性。
一次,有位禪師把痰吐在佛像身上。旁邊很多人看到以後就責罵他:「豈有此理!怎麼可以把痰吐在佛身上呢?」這位吐痰的人,心平氣和的說:「請你告訴我,哪裡沒有佛?我現在還要再吐,請問哪裡沒有佛?」
這位吐痰者,他已經悟到「法性遍滿虛空,法身充滿宇宙」的道理。你怪我把痰吐在佛身上,自以為對佛尊敬了;其實,這正表示你還不懂什麼是佛。佛的法身是遍滿虛空,充滿法界的。所以這位禪師說:「請你告訴我,哪裡沒有佛?」
這麼一問,你能回答得出嗎?回答不出,就是尚未悟道。即使悟道,這樣反詰一問,他的靈智,他的禪機,也就由此更加展開了。
六祖大師有一徒弟叫南嶽懷讓禪師,懷讓禪師有一弟子叫馬祖道一,道一禪師有一弟子叫百丈懷海。有一出家人問百丈禪師道:
「請問,佛是誰?」
百丈反問他:
「嘿!你是誰?」這句話很明白的告訴我們:自己就是佛,你不知道嗎?你還要問人,何不直下承當呢?
一個問佛是誰?一個反問你是誰?看起來很簡單,可是其中的妙理和禪機,卻是無窮無盡的了。
六祖惠能大師的師祖道信禪師,曾問三祖僧璨禪師說:
「什麼叫做解脫法門?」
僧璨反問:
「誰縛你了?」
「沒有人來縛我。」
「既然沒有人來縛你,為什麼還要求解脫呢?」
這樣,我們就徹底的恍然大悟,並沒有什麼外力可以束縛我們,而是我們自己束縛了自己。正是所謂「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在日常生活之間,煩惱的來源,並非完全外來,多半起自自己的內心。我們每一個人的心就像一座工廠,好的工廠製造好的成品,正如好人製造善法;不好的工廠製造的產品較差,正如不好的人製造煩惱。
普通做學問的方法,是要勤學多問。但是禪門的教學方法,常由應答而改為反問,或由問的人進一步反問自己。要問的是:「念佛是誰?」「什麼是祖師的西來意?」「父母未生我前,誰是我的本來面目?」這麼一問,並追究下去,把思想專一,精神集中的打破沙鍋問到底,總有一天會大徹大悟。
參禪主要靠自己。五祖在六祖開悟將法傳給他以後,送他過江南行,五祖弘忍大師說:
「我來搖船讓你過去。」
六祖惠能大師說:「不要,我自己來。」
五祖又說:「你都要走了,我來送你,我度你過岸。」
六祖就說:「迷時師度,悟時自度。」
在佛教裡面,雖有師承,但又說:「三分師徒,七分道友。」修道悟道,凡事要靠自己。反觀,觀自己,要像觀自在一樣,要觀自己在不在。這是禪的精神,所以禪是智慧的。我們有時看到觀音菩薩像,手上也拿一串念珠,有人問:「我們拿念珠念觀音菩薩,觀音菩薩拿念珠念誰呢?」「還是念觀音!」「觀音為什麼還要念觀音呢?」「因為求人不如求己。」
佛法的主要精神是在提高我們的人格,提高我們自悟的能力,以開顯我們的清淨自性,所以自修自度很要緊。以反詰法教學,用「為什麼」不斷的反問,把對方的思想開拓得更深更廣,最後像爆竹炸裂,靈光一閃,讓對方在問題的壓力下突然開悟。
這是禪宗教學的第一個特色。
(二)答問不定法
其次,我要向各位介紹「答問不定法」,答問的方式不一定,有時從肯定方面來答,有時又從否定方面來答。
六祖大師的徒孫馬祖道一禪師,無論什麼人請他開示說法,問他什麼是佛法,他總是說一句:「即心即佛。」
後來有人問他:「嘿!老師,你怎麼跟人說法,都是說一句『即心即佛』呢?」馬祖就說:「我告訴你,小孩子哭,不得不拿個餅乾給他吃,這樣子給他有個安慰。」這人再問:「假如小孩子不哭的時候,你怎麼說法呢?」馬祖答說:「那時要說非心非佛。」
有一個青年學道者大梅法常禪師,來請教馬祖道一禪師說:「請問什麼是佛?」馬祖道一回答:「即心即佛。」大梅禪師言下大悟。
大梅開悟後告別離開,到其他地方弘揚禪宗,度眾很多。大家都傳說大梅禪師悟道了,這話傳到道一禪師的耳中,心想:他真的悟道了嗎?就叫一個人去考試一下。
這個考試的人,見到大梅法常說:「師兄!請問你在師父那兒,究竟得到什麼道啊?」
大梅回答:「即心即佛。」
「啊呀!」這個人說:「現在師父不是這樣講了,不講即心即佛了!」
「哦!現在講什麼?」
「老師現在的道是非心非佛。」
法常聽了以後,眉毛一皺說道:「這個老和尚,專門找人麻煩,我不管他的非心非佛,我還是我的即心即佛。」
這個問話的人,就如此這般回去告訴馬祖道一,馬祖道一聽了以後,高興得不得了,說道:
「梅子真的成熟了。」
這話一語雙關,梅子成熟了,就是說大梅法常真的開悟了。
有時候,我們從否定中可以透到一點人生的消息和禪機。有時候,又要從肯定中來體悟。像這位法常禪師,他就是肯定自己的精神,不讓別人牽著他的鼻子走,不管你們非心非佛,我還是即心即佛。有這種自信、自主、自尊的人,他便是頂天立地覺悟的禪者。
有位在家居士,去問馬祖禪師的徒弟,也就是百丈禪師的師弟智藏禪師。
「請問老師,有沒有天堂地獄?」
「有啊!」
「請問有沒有佛法僧三寶?」
「有啊!」
「請問有沒有善惡因果報應和六道輪迴?」
「有啊!」
不管你問他什麼,智藏禪師都答:「有啊!有啊!」
這位在家居士問得懷疑起來,就說:
「老師,你說錯了。」
「我怎麼說錯了呢?」
「我問徑山禪師,他都說『無』。」
「怎麼說『無』?」
「我問他有沒有因果報應,他說沒有;再問他有沒有佛菩薩,他說沒有;我問他有沒有天堂地獄,他說沒有。可是你為什麼卻都說有呢?」
智藏禪師說:
「哦,我問你,你有老婆嗎?」
「有。」
「你有兒女嗎?」
「有。」
「徑山禪師有老婆嗎?」
「沒有。」
「徑山禪師有兒女嗎?」
「也沒有。」
「所以徑山禪師對你說沒有,我跟你說有,因為你有老婆和兒女啊!」
這個問題此處說有,彼處說無,是真的不同嗎?實在沒有不同的,道只有一個,道是因人才有不同的。
禪師之問話或答語,有時說有,有時說無,只是從我們不同的程度或層次來體會不同的問題而已。
徑山禪師所講的「無」,這裡面有著很高的境界和很深的意義,因為無就是空,「真空生妙有」,不「無」就沒有「有」了。
(三)間接暗示法
現在我再介紹「間接暗示法」。
什麼叫做間接暗示法呢?就是禪師與禪師之間,不直接把問題說破,而用比喻或表面上不相干的話,作間接的暗示。這裡面藏有至理,讓對方自己悟透,親證得道。
現在舉個例子說明。
趙州從諗禪師,為人非常風趣,被稱趙州古佛,八十歲還在行腳。有一次和他的弟子文遠禪師在一起,一時高興的和文遠禪師說:
「我們來打個賭,誰能把自己比喻做最不值錢、最下賤的東西,誰就勝利。贏了的人,就可以吃一塊餅。」
文遠禪師就說:
「好吧!你請說吧!」
「我是一隻驢子。」趙州說。
「我是驢子的屁股。」
「我是屁股裡的糞。」
「我是糞裡的蛆。」
趙州無法再比下去。就問文遠禪師:
「你在糞中做什麼?」
「我在那裡避暑乘涼啊!」
於是趙州認輸丟了餅。
這段對話暗示我們,要從卑賤裡面去體會偉大,從煩惱當中去證悟菩提,要心淨一切淨。所以禪師與禪師之間的對話,充滿禪味,無論什麼都有佛法。所謂心能轉物,驢子、糞、蛆,都可以把他變成佛法。
談到這裡,我想到我們佛光山男眾部附設的沙彌學園,有好多十幾歲的沙彌在念書。其中有個大約十五歲的小男孩,由於嘴巴長得闊,而且喜歡說話,所以有人為他取個綽號,叫他「鴨子」。有一次,我碰到他,我就問:
「誰在那裡啊?」
他跟我頭一歪說:
「鴨子啊!」
我真沒有想到,他竟那樣的灑脫。記得他還在國民小學讀書的時候,電視正在連續上演《保鑣》,劇中有個壞人叫曹天成,因為這個小孩很頑皮,大家就又叫他曹天成。我們覺得這些綽號怪難聽的,他卻淡然處之,根本無所謂。他才十幾歲,這種赤子之心,這種超脫榮辱毀譽的態度,不正是解脫嗎?
社會上有許許多多的大人物,經常為了「名」和「利」而煩惱不休,真還不如這個十幾歲的小沙彌。這種活潑的心境,天真的態度,倒也契合佛法。
再舉一個例子。溫州淨居寺,有一個比丘尼,名字叫玄機,曾經在大日山參禪。有一天,他去參訪雪峰禪師。雪峰禪師也學六祖大師的作風,第一句就問他:
「你從哪裡來?」
「大日山來。」
「日出也未?」(用機鋒來問)
玄機回答:
「如果太陽出來了,就溶卻了雪峰。」
雪峰問他日出沒有,意思是你開悟了沒有?玄機就答,如果我開悟了,哪裡還有你雪峰呢!哪裡還要來問你呢?
「哦!」雪峰聽了,覺得他雖沒開悟,倒也有點道理。再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玄機。」
「日織幾何?」意思是說,你每日如何修行用功?
玄機怎麼回答呢?他說:
「一絲不掛。」意思說已經解脫盡淨,這話說得太大了。
這麼談過以後,玄機就走了。走到門口的時候,雪峰在後面叫著:
「喂!你那袈裟拖在地下呢!」
玄機一聽袈裟拖在地下,趕快回頭一看。雪峰哈哈大笑說:
「好一個一絲不掛啊!」
所以一個人的實際修持,是開悟了,或沒有開悟;是解脫了,或沒有解脫,從談話裡面,禪師們都會把你問出來,考出來,或暗示出來。
又有一個出家人,來問趙州禪師:
「請問禪師,怎樣才能參禪悟道啊?」
趙州禪師本來坐在那裡,被他一問以後,站起來說:
「我要去廁所!」
走到半路又停下來,回頭對那個問話的人說:
「你看,像小便這樣的小事,還要我自己去,別人不能代替。」意思是說,如何參禪悟道,是你自己的事,你怎麼來問我呢?像這樣的暗示作風,多麼活潑,多麼高明,又多麼透澈。
唐朝有一位文起八代的大文豪韓愈,不信佛法,反對佛教。為了諫迎佛骨,被貶到潮州做刺史。當時潮州文化未開,知識分子太少,要找一位講話的對象都很難。這時,潮州有一位大顛禪師,是石頭和尚的弟子。韓愈一想,和尚都有學問,不妨找他談談。
一次拜訪,兩次拜訪,都見不到大顛和尚。
有一次,好不容易,見到大顛和尚在那裡入定。好,就等一下吧,等到你睜開眼睛再和你談話吧。可是等了很久,這大顛禪師卻始終閉著眼睛坐在那裡。韓愈等得太久,不耐煩了,大顛和尚的侍者看著也過意不去,就用引磬在師父耳邊一敲,意在請他出定,同時又說了兩句話:
「先以定動,後以智拔。」
意思是說,師父啊!你入定的功夫,已經打動韓愈,見了出家人已經不再傲慢;不過,你別老是入定,要趕快講話啊,以你的智慧來開導他罷!
聰明的韓愈,一聽侍者這兩句話,非常高興。他說:
「禪師門風高峻,我已從侍者嘴邊,得到一個佛法的入門。」後來韓愈就拜大顛和尚做師父,皈依三寶。
有時候千言萬語,話講多了反而沒有用。像大顛禪師,一言不發;而侍者,也僅僅說了兩句話;卻間接的暗示出一個很高的道理,使人心裡信服,使傲慢不信佛的人,到最後還是不得不皈依佛門。
大顛禪師的師父是石頭希遷禪師,他的肉身現在還在日本總持寺。石頭希遷十二歲的時候,見到六祖惠能大師。六祖大師住在廣東曹溪,而石頭禪師是廣東人。六祖一見到他,非常高興的說:
「你可以做我的徒弟。」
「好啊!」他十二歲就做了六祖的徒弟了。
但是三年後六祖就圓寂了。一個十五歲的小孩子見師父要圓寂了,就問六祖:
「和尚百年以後,弟子要依靠誰?」
「行思去!」六祖告訴他。
他把「行思」誤為「尋思」,就天天用心思參禪。後來有一個上座告訴他:
「你錯了!師父告訴你『行思去』,因為你有一個師兄叫行思禪師,在青原山弘法,你應該去找他。」
石頭希遷禪師聽了,立刻動身前往,後來就在青原行思那裡悟道了。以後住在南嶽衡山,有一石頭狀如平台,石頭搭草堂於其上,一住數十年,人們都叫他石頭和尚。
當他從曹溪到青原山參訪行思禪師時,行思禪師問他:
「你從哪裡來?」
石頭希遷回答道:
「我從曹溪來!」這句話很了不起,意思是說,我從師父六祖大師那裡來的。
行思禪師又問道:
「你得到什麼來?」
「我沒有去的時候,也並沒有失去什麼啊!」意思是說未去以前,我的佛性本具,我還要得到什麼呢?
「既然沒有得到什麼,你又何必去曹溪呢?」
「若沒有去曹溪,如何知道沒有失去呢?」意思是說不到曹溪,我也不能認識自己本具的佛性。
像他們之間這許多對話,其中的意義,有些並不直接明白的說出,這就是禪宗的暗示教學法。
四、結語
禪門的教學方法很多,如「答非所問法」、「矛盾顛倒法」、「打罵教育法」、「自覺悟道法」……今天,因時間所限,無法多講。「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虛雲和尚入定,他以為只過幾分鐘,哪知人間已過了半個月;太虛大師在普陀山一夜入定,以為只坐了一支香,哪知一夜已過。在禪定裡面,有時候不覺得時間的存在。從七點到現在已經九點半了,我不知道,從我的許多話裡,各位有否嘗到一點禪味?有否透進禪的世界?
蘇東坡還未參禪時,做過一首詩: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後來他參禪了,有所悟解,又做了一首詩: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
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等到他對禪更有體驗時,他又做了一首詩:
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總之,從六祖大師,從禪門各種教學方法,處處都說明禪是要靠自己在生活中去體驗證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