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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04 佛教與生活(一)

時間:一九七五年四月

地點:台北志蓮精舍 

「佛教」與日常生活有著不可分離的密切關係,因此,我們不可完全把它當作學問來研究。佛教是一種宗教,我們的日常生活裡不能缺少宗教,而生活需要用佛法來指導。

在佛教界,有許多很有學問的人,他們進入佛門幾十年,可是卻不能與佛法相應。佛教講慈悲,而他不慈悲;佛教講忍耐,而他不忍耐。其原因在哪裡?就是他不能把自己信奉的佛法應用在生活中。所以,在信仰的歷程上,把所信仰的佛法和生活打成一片是很重要的。

我們生活在世界上,離開不了空間、時間、人間三者的關係。什麼是「生活的空間」?一隻小鳥,到了傍晚時分,飛倦的時候,牠要回到窩巢裡棲止;一個人經過了整天的勞累工作,也需要個溫暖的家養息疲憊的身心。不論「窩」也好,「家」也好,都是生活的空間。如果這個空間沒有安排妥當,生活就不能舒適。歷史上有不少的戰爭,起因都是為了爭奪土地,即「空間的爭奪」,由此可知,空間對於人類的重要性。如果對於「空間」不能妥當處理,則人類的生活將是痛苦不堪,糾紛不息。

什麼是「生活的時間」?晉朝田園詩人陶淵明有一首詩說:「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宜自勉,歲月不待人。」人生幾十寒暑,如白駒過隙,如過眼煙雲。佛陀曾說:「人命在呼吸間。」我們如何運用有限的生命,發揮無限的事業?古人也說:「吾生也有涯,學也無涯。」學無止境,佛道遙遠,如何利用短暫的時間,去充分發揮生命的意義?所以我們在生活中不能忽視分秒的時間。

什麼是「生活的人間」?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問題,這是人生歷程中不容忽略的問題。人是群眾動物,不能離群獨居,人與人在社會上有著極密切的關係,如何才能和諧相處呢?

這些問題皆為古今聖哲所注意探討的,以下針對這三個問題分別闡明解說:

一、生活的空間─以退為進的佛教生活

(一) 從心外的空間說到心內的空間

心外的空間,是指我們生存的外在環境。譬如我們居住的房舍、活動的場所,甚至宇宙自然界,都是我們心外的空間。對於外在的空間,我們必須清楚認識各種情況,才能活動自如,運用得當。假如我們要從甲地到乙地去,應該先了解路線如何走,乘坐什麼交通工具,需要花費多少時間,應準備些什麼裝備,以及各種安全問題等,如果這些問題都能夠掌握清楚,那就可以享受愉快的旅行了。所以我們對於心外的世界,只要多用點心去探求一些知識,小心謹慎的去了解、去適應,就能得其所安。例如環遊世界,甚至登陸月球,準備、了解妥當之後,不論再大再遠,都不是難事。

最困難的是心內的空間,它是無形無相,不可捉摸,最令人不易了解的。一個人平常活動的心外世界,不論是君王諸侯或將相百官,不論有多大的權勢威力或聰明才智,他們所能到達的空間仍然是有限的。儘管現在科學文明已發展至太空時代,美國人也已率先把人類送至月球。但是這個宇宙虛空之中,除了月球,其他還有如恆河沙數般的星球,人類還不曾見聞過,更遑論登陸了。

外在的虛空世界,一個人窮其一生,所能到達的不過如微塵一般。「擁有大廈千間,夜眠不過八尺。」佛法告訴我們:心內的空間,比心外的空間還大。所以對於心外的空間,不必去爭執、佔取,能體會心內的空間才是更重要的。

所謂心內的空間就是要不斷的開擴我們的心胸。平常描寫一個人心量大,說是「宰相肚裡能撐船」。佛教說一個人心內的空間之大,是三千大千世界都可以容納其中。如果我們能把自己的心內空間放大,就能像大海一般容納百川,不揀巨細;如泰山一般承受土壤,不揀精粗。心內有了寬闊的空間,就能包容宇宙虛空。人事的糾紛,世俗的困擾,也都能包容而不計較。甚至大千世界就是我們的禪床,可以任性逍遙,隨遇而安。

佛教有許多經典都詳細的指導我們如何獲得心內的空間,譬如《維摩詰經》中的「不二法門」,能開展我們心內的世界;《華嚴經》中重重無盡的華藏世界,能擴大我們心內的空間。一個人如果能夠把握自己心內的空間,也就可以同時獲得心外的空間。

(二) 從前進的空間說到回頭的空間

人生若能積極前進,固然很好,但是懂得回頭的空間卻更重要。平常在我們活動的空間裡,大家只知道向前行進,而不知道還有一個退後回頭的空間。一般社會上的人,往往憑著一股勇氣,在人生的戰場上,衝鋒陷陣,爭取功名富貴。一旦碰得鼻青臉腫時,有的人知道回頭,有的人卻頑強得直往前衝,甚至跌得粉身碎骨。其實在佛教裡,佛陀早就指示我們,人生有兩個方向世界:一個是前進的世界,一個是回頭的世界。如果能同時把握這兩個世界,前進的時候前進,回頭的時候回頭,則好比人有左右兩隻手,順遂自如,人生便能更臻於完美。

佛教有一首描寫退步求全的詩偈: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這首詩藉著農夫彎腰插秧,告訴我們要認識自己,觀照自己的本性,必須退步低頭;回頭的世界比向前的世界更遼闊,低頭的天地比抬頭的天地更寬廣。唯有回頭、放下、忍讓的世界,才能使我們更逍遙自在。

在人生的旅途中,遭遇到坎坷挫折時,如果能抱持「退一步想,海闊天空」的襟懷,則何處沒有光風霽月的空間?遭遇到頹唐失意時,如果能記取「回頭是岸」的古訓,則何處沒有美麗光明的希望?

水,在世間上是最普遍,也最為人類所需要的。觀水的流勢,當它從山峰上急瀉而下的時候,氣勢澎湃,而當它在平地上緩緩流動,遇到巖石壁岸阻礙的時候,一定會轉變方向,改道而流。一個人在世間上為人處事,如果能像流水一樣,隨時知道應變,不必硬衝直撞,定能無往不利,事事順遂。

有一些人看到學佛的人便說:「你們信仰佛教,不抽菸、不喝酒,不打牌、不跳舞,絲毫沒有人生的享樂,這不是太消極了嗎?」難道要抽菸、喝酒、打牌、跳舞,才算是積極的人生嗎?佛教徒是深深體會到榮華富貴的虛幻不實,而從吃喝玩樂的聲色犬馬中回過頭來,積極地從事修行辦道、弘法利生等事業,這種人生是消極的嗎?如果能夠真正體會回頭的空間的意義,即從恩怨莽撞、虛榮奢靡中回頭,那麼我們的人生將是前進、積極、幸福、快樂的人生。

(三) 從有相的空間說到無住的空間

這個世間形形色色、燈紅酒綠,像個五彩繽紛的萬花筒,這些都是有相的空間。我們在這個有相的空間中,追逐著人生種種的享樂,於是金錢使我們迷失本性,愛情使我們神魂顛倒,名利地位使我們忘卻安危,鋌而走險。我們被花花綠綠的世界所迷惑,不知道這些都是假相,都是不實在的,而對它執迷不捨。《金剛經》上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世間一切事物,只不過是因緣和合、有條件的存在。如果有緣承受佛法,了解這個道理,就可以從虛妄的、有相的空間裡超脫出來,進入到無住的空間,那才是一個解脫的世界。

什麼是無住的空間?無住的空間,不是叫我們不要吃飯、不要穿衣、不要睡覺,而是一樣的吃飯、穿衣、睡覺,卻不被這些瑣碎的事情所羈絆,即是住於生活之中,而不被生活所牽繫。古德說:「猶如木人看花鳥,何妨萬物假圍繞。」農夫為了防止飛禽昆蟲來啄食穀類,製造一個木頭人,放在稻田中央,用來恐嚇鳥兒昆蟲。雖然鳥兒昆蟲、稻田花草熱鬧繽紛,木頭人卻絲毫不為外境所動。這意思是告訴我們:一個人生活在名利金錢之中,要修養到有如木頭人一般,即使面對色彩繽紛的萬花世界也不會動搖內心的境地,這就是無住的生活。

我們讚歎一個人品格高潔,說他遠離俗塵,超然俊逸;但是一個住在紅塵,卻不為氤氳所染的人,才更是豪邁脫俗。池裡的蓮花所以為詩人雅士所歌詠讚賞,是因為它出於汙泥而不染。一個人生活在社會洪流裡,若能不隨俗浮沉,固然難得,如果與世塵同流而不合汙,更是可貴。所以佛教認為遠離外境,潛居山林修行,非上上乘,住在鬧市,仍能不為外境所轉移,才是上上乘。所以說「大隱隱於市」、「熱鬧場中做道場」。參透有相空間的虛妄性,對於世間的一切,不會生起執著,就能過著無住的生活。

古來很多大德都有這種境界,譬如: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維摩詰居士的「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一休和尚的「揹負女人,卻能坦蕩無礙」;一個人如果能體會無住的空間,則何處不能自在逍遙呢?所謂「百花叢裡過,片葉不沾身」,是何等的灑脫逍遙。

因此,把整個空間的前後、內外、虛實都認識清楚之後,才能擴大我們的生活領域,而進入一個學佛者所要追求、嚮往的更大空間。

二、生活的時間─以短為長的佛教生活

經云:「人命在呼吸間。」此即說明生命的短暫與無常。雖然傳說彭祖活了八百歲,甚至天人也可活幾萬歲,但是以無始無終的阿僧祇劫來看,也不過如朝露般短暫。因此每一個人應該珍惜時間、利用時間,以有限的時間,充實無限的生命;以有限的時間,發揮生命的價值。以下從三方面來說明生活的時間。

(一) 從零碎的時間說到一貫的時間

一個人活在世間上,無論活到七十歲、一百歲,在每一期的生命過程裡,為了生活的需要,我們不得不把有限的時間再分割成零碎的片斷。譬如有時候要吃飯,有時候要睡覺,有時候要辦理公務,有時候要處理家事。為了吃一餐飯,要花幾個小時去想菜單、買菜、烹煮,即使不自己動手,上館子吃飯,也要花時間走上一段路。為了想睡個覺,要打掃房間,要整理床鋪,躺下來還要輾轉反覆,久久才能成眠。

吃飯、走路、睡覺,雖然不一定是自己心甘情願要做的事,卻是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事。在我們短暫的生命旅途中,如果把每天吃飯、睡覺、走路、上廁所、洗澡的時間全部扣除,剩下的還有多少呢?再者,人生雖然有數十寒暑,除去嗷嗷待哺、懵懂無知的幼年,和垂暮多病、心力交瘁的老年,真正能夠發揮智慧、為人類貢獻的時間,實在少得如海中水漚,太有限、太短暫了。

我常常鼓勵人,不論是年輕的讀書朋友,或是虔誠的佛教信徒,要能利用零碎的時間用功或修行。譬如在學院念書的人,吃罷早飯,還有十五分鐘才上課,有些人就坐在那兒閒談,打發時間,何不趁這機會背誦一課書,或者抄寫一段筆記,為什麼要白白把時間浪費呢?家庭主婦在廚房做菜,或打掃房間,不也可以在心中默念佛號、觀想聖容嗎?上班的公務員,更可以利用等車或乘車的時間,觀想或念佛。

古德曾勉勵說:「少說一句話,多念一聲佛。」或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在閒聊時,我們常因得意忘形,或一時不留意而得罪了人。所以,利用閒談的時間,多念佛號,多觀聖容,不但可以免造口業,還可以增進道業,何樂而不為呢?如果能常常這樣用心,相信吃飯也好,走路也好,睡覺也好,辦事也好,一定能夠安心自如。

生活在這個忙碌的工業社會裡,如果不能隨時利用零碎的時間,一定會覺得時間不夠用,生活無所適從。因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悠閒農耕社會已經過去了,隨著社會結構的改變,我們必須拾綴零碎的時間用心思考,把握「浮生半日閒」的片刻,才能完成許多的心願和事業。

創建佛光山之後,時常有人問我:「你沒有學過建築,怎麼會建房子?你沒有讀過師範,怎麼會辦教育?」我告訴他們:「我沒學過建築,也沒進過師範。但是,我從大陸到台灣,又從台灣到世界各國,我走過很多路,見過很多房子,每次我都會注意別人怎麼建房子,也常設身處地想過:如果我是個建築師,這棟房子應該如何設計?這塊土地應該如何規劃?如何使它更整齊美觀?過去,當我還在學院求學時,我就思考:假如我將來辦教育,我將如何計畫,如何實踐理想……由於過去的用心,所以一旦機緣成熟,不論創建道場、籌辦學校,一切構想早已成竹在胸,因此工作能夠順利進行。」多利用零碎時間,多用心思考,就是我創建佛教事業的祕訣。

很多人不會利用時間,還嫌時間難以打發,譬如坐上車子,不是閒聊,就是閉目睡覺。一個不會用心思考、不會爭取時間、不會利用時間的人,是不太可能有大成就的。念佛的人,心裡的佛號是毫不間斷,即使走路、上廁所、洗澡,都可以綿接零碎的時間,一貫我們上求佛道的心志。總之,不論生活、事務或環境如何轉變,我們的心境能不為動搖才是最重要的。

(二) 從等待的時間說到創造的時間

「韶光易逝,歲月荏苒」,光陰是無情的,如輕煙、白雲,當你稍不留意時,它已消逝得無影無蹤。岳飛說:「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人生要及時努力,因為生命不能等待,等待只有讓時光蹉跎、歲月空過。短暫的人生,應該隨時把握,充分利用,不能因循苟且,要富有進取心,勇敢向前。

過去四川有兩個人,同時發願欲朝禮普陀山觀世音菩薩,其中一人表示:讓我籌妥資糧,備好船隻,將順江而下,朝禮普陀。另外一人,身無川資,沿門托缽,徒步而行。時隔多時,徒步者已朝拜過普陀山,再返回四川去;可是前一個人還未購妥船隻,更遑論出發了。

這件事情告訴我們:凡事不需要等待,等待又等待,浪費了多少寶貴的時光,一個人的生命有限,時間容許你三等四拖嗎?所以,只要是對大眾有利、對佛教有貢獻的事,應該及時把握時機,努力去創造,不要等待機緣錯失,造成終生憾事。尤其是年輕人,更應該珍惜英年大好時光,發憤圖強,不要等到白髮皤皤,才唉聲慨嘆「空負少年時」。聰明的人,不會緬懷過去,也不憧憬未來,而是及時把握現在,努力振作。

時間的漏斗無影無蹤,常常在我們不經意中滴滴消逝。雖然如此,只要我們處處留心,仍然可以利用時間創造不朽的生命。佛法所謂「真空妙有」,即告訴我們在似無的「空」中,可以生出「萬有」來。

譬如幾十年前,佛光山原是一片荒山,雜草叢生,荊棘滿布。當時,有人怪我,為什麼好好的都市不要,卻要這什麼都沒有的荒山?可是,一股信心支持著我,天下無難事,只要去做,絕沒有不成功的。凡事不能等待,必須著手去做,只要將等待的時間改成創造的時間,則腐朽也可以轉成神奇。以自己的至誠、發心,在無聲無息的時間裡,創造出有益大眾的事業;在時間的齒輪裡,走向永恆無盡的目標。

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是依憑著阿彌陀佛的四十八大願而創造出來的,那四十八大願,也是在無量阿僧祇劫中完成。因此,我們不能等待阿彌陀佛來接引我們,應該努力去修行,認真去創造,以自己的願力,加上虔誠的勤修念佛,自然能與阿彌陀佛的願力契合,創造出屬於自己的一片極樂淨土。

(三) 從短暫的時間說到永恆的時間

假如說人生只有幾十年的歲月,那麼這種人生未免太短暫、太乏味了。人生所以有意義,在於它那永恆的生命。有人以為人一死亡,一切就結束了,殊不知一期的生命雖然滅亡了,卻又有一期的生命正在開始。依佛法解釋,人是死不了的,死亡如同搬家一樣,這一座房子古老破舊了,換一棟新房子;一個人的色身衰老了,再換另外一個身體。當然,這和一個人的善惡業報有關。譬如勤勞刻苦的人,積蓄了很多錢,他可以從破舊的房子搬到高樓洋房。可是,經常吃喝嫖賭、不務正業的人,只有從高樓搬到違章建築的矮小房子。一個信佛的人,可以藉著平日做功德、行善業的力量,將來搬到極樂世界,住到黃金鋪地、亭台樓閣皆是七寶所成的地方,這不是值得欣喜的事嗎?所以「死亡」對佛教徒來說,並不可怕,也並不意味著生命的結束,而是永恆的生命的輪替過程。

我們如何才能從短暫的時間,證悟到永恆的生命?如何將有限的時間,發揮無限的價值?

有一位老先生,吃力地在庭院挖土種一株小桃樹。一個年輕人路過,問道:「老先生,你年紀這麼大了,還種這棵小樹做什麼?不要說將來你吃不到桃子,恐怕你連它成長都看不到呢!何必這麼辛苦,浪費體力呢?」

老先生直起身來,一手揮著汗,一手搥著腰,面帶嚴肅,聲音沙啞地說道:「年輕人,你不懂得生命的意義,我種這棵桃樹,並不是為自己享受,雖然等它長成時,我已經死亡了,但是,我的兒子可以在這棵樹的綠蔭下乘涼,我的孫子後代,可以享受纍纍的果實,你能說我種這棵樹沒有用嗎?」

年輕人聽後,啞口無言,衷心感佩老先生的人生哲學。古德說:「前人種樹,後人乘涼。」也說:「前人鋪路,後人走路。」人生的真正意義,應該是創造宇宙繼起的生命。生命雖然是短暫的數十寒暑,它的價值卻是永恆、無限的。譬如燃燒一根木材,一根燒過了,再放下一根,一根一根地接著燃燒下去,這前面的一根並不是後面的一根,但是,這後面一根的火,卻是前面一根火的延續。一個人的生命,恰如薪盡火傳一樣,一期又一期地綿延傳遞於永恆。

既然如此,我們應該如何把握短暫的時間,去創造永恆的生命呢?儒家講三不朽,即立功、立言、立德。有的人風雲顯赫,叱吒一時,留下英名讓後人歌頌;有的人埋首著作,自成一家,藏諸名山讓後人吟哦;有的人修持嚴謹,圓滿一生,樹立風範讓後人景仰。

佛教則認為證悟法身,生命即能永遠存在。因為法身盡一切時,遍一切處,無時無處不在。如佛陀雖然已於二千五百多年前進入涅槃,但是,他的生命卻留在無盡的時間,遍布在無限的空間裡。時至今日,大家仍然繼承著他的生命,並且不斷地在發揮著,這就是所謂生命的永恆。

三、生活的人間─以眾為我的佛教生活

人是群體動物,不能離群索居。一個人想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想在大眾中獲得和諧的人際關係,對於生活的人間,必須有一層透徹的認識與了解。關於這一點,分三部分來解說:

(一) 從小我的人間說到大我的人間

這個世界是眾緣和合而成的,不是屬於某一個個人所有,除了自己,還有很多人憂戚與共地生存著。既然大家共存於這個世間,彼此就應該互相了解、互相幫助,和平相處,共同關心屬於大眾的每一個問題。

古人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個人的享樂,其「樂」是有限的。譬如一個人欣賞電視,不如很多人共同欣賞比較有趣。而且自己的快樂和別人分享,快樂並不會減少。如同一支燭光,把它分傳給很多支,每一支都點亮了,不但不會減少第一支的光明,反而更增加空間的亮度。

人生的幸福快樂亦然,個人的快樂是建築在大眾共同的快樂之上。一個家庭,父母子女圍著用餐,父母的慈祥,子女的歡笑,和樂一團,即使飯桌上僅是粗茶淡飯,卻能吃得津津有味。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獨坐桌前,面對孤影,雖然吃的是珍饈美味,也如同嚼蠟根般枯燥。空蕩的一棟房子,除了壁虎,找不到第二個人影,每天孤寂無聊,即使裝飾再華麗,設備再完善,生活其中,亦毫無情趣可言。

由此可知,個人的獨處,沒有大眾相處的快樂,把快樂分享給別人,又可以從別人的快樂中增添自己的快樂。因此,一個人要獲得快樂,必須擴大小我,融自己於大我中,從大我中獲得快樂。

同樣的,佛道在世間,佛道在大眾身上。想求得佛法,更須化私為公,化我為眾。唯有化私為公的生活,才是心安理得的生活;唯有化我為眾的生活,才是有意義的生活。

幾十年來,我個人即朝著這個方向在努力。我一直很喜歡佛教文化事業,過去自己寫文章、出版書,以這些所得,曾經買過一棟精美的房子,住在裡面,讀書寫作倒也逍遙自在。雖然如此,後來我還是把房子賣了,我一直希望能為佛教多貢獻一些,遂以所得一五○萬元買了一塊荒山,開始創建佛光山。我將個人所有奉獻給佛教,為佛教創辦事業,教育人才。我的人生雖然一無所有,但是,我的心裡卻覺得非常富裕,我的生活也充滿法樂。

現在佛光山辦有佛教學院,有不少佛教青年來研究佛學,從他們朗朗的讀書聲,與他們蓬勃的朝氣中,我體驗到佛教充滿前途希望的快樂。每天接踵而至的善信男女,虔誠的來山朝聖、禮佛,從他們充滿法喜的臉上,我感受到佛教深入人心,敦厚風俗的快樂。所以,一個人如果能從小我中脫穎而出,化小我的人間為大我的人間,他會覺得這種無我的人生更有意義,生活更加快樂。

(二) 從造作的人間說到懺悔的人間

每一個人生存在世間,身口意隨時都在造業,身體上的舉止動作有善惡的行為;嘴上的說話,有善言惡語;內心的意念,有善惡的思想。一般而言,這當中與善業相應者微乎其微,與惡業相應者卻比較多。因此,我們要常常懷著懺悔慚愧的心。

「懺悔」是一個非常殊勝的法門,其功德不可思議。譬如一個學生犯了過錯,到訓導處認錯懺悔後,他仍然可以成為健全的青年。一個出家人要經常懺悔,從懺悔中可以消除往昔所造之惡業。「懺悔」猶如菩薩的慈悲法水,藉此法水,能夠洗滌無始以來的罪愆,獲得清淨的佛道。

人生在世,雖僅數十寒暑,但是,為了事業,為了家庭,難免奔波勞累,甚或與人爭執計較,不知造作了多少身口意的善業與惡業。如果能夠及時反省懺悔,則善業增長,惡業消除,仍然不失為堂堂正正的人。因此,佛經云:「不怕無明起,只怕覺照遲。」無明煩惱生起現行,只要及時覺悟懺悔,仍然是個清淨善良的人。一個人最怕的不是犯了過失,而是犯了過失仍不知道悔改。如同陷入錯誤的泥淖裡,若能及時回頭,仍可得救。如果一意孤行,自怨自艾,耽溺於過失中不肯自拔,則將愈陷愈深,終於遭到滅頂。佛教裡的《梁皇寶懺》、《大悲懺》、《八十八佛大懺悔文》等,都是教人常行懺悔;所有罪過,一經懺悔表露,如同經過法水洗淨,不會再遭遇旁人的責難與遺棄。

了解了懺悔的意義與功德,我們應該如何懺悔?除了佛教的布薩、拜願,有一個在人際間最行得通、最能夠獲得和諧的妙法,就是不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牢牢記著「你是好人,我是壞人」的銘言。一般人都是處處維護自己,認為只有自己才是對的,只有自己才是好人。曹操曾說:「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可是,一個信仰佛教的人,卻須處處為別人設想,大家都是好人,只有我是壞人。如果世間上每一個人都能有這種觀念,相信這個世界是和諧的,人我之間絕對沒有爭執的情事。舉個例子說:

張三把電風扇打開了。李四不喜歡,開口大聲說道:

「喂!不要只顧自己吹,想想別人已經感冒了,趕快關掉!」

張三不服氣說:「你自己感冒,站到旁邊去!別人熱死了也不能吹吹風嗎?」

「我為什麼要站到旁邊去?」李四發火了。

兩個人因此爭執起來,一個要開,一個要關,吵得不可收拾。

再舉個例子,甲從外面進門,剛坐下,一陣風吹來,門「碰」一聲關上了。乙坐在裡邊看書,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弄得起煩惱,罵道:「進來也不會隨手關門!」

甲一聽,反駁道:「門本來就沒關,你怪什麼的?我怎麼知道會颳風?」

「……」乙不服氣,兩個人終於衝突起來。

檢討上面兩個例子。如果張三和李四都能站在對方的立場想一想,相信兩個人絕不會起爭執的。譬如張三得知李四感冒,趕快對不起,把電扇往旁邊挪一挪不就沒事了嗎?

甲、乙兩個人的爭執,如果在乙發怒時,甲適時地道一聲「對不起」,又有什麼爭執可起呢?

每個人先承認自己是壞人,凡事都是自己的錯,勇於認錯,勤於懺悔,則無明煩惱亦無從生起,人我相處,自能和諧,生活即可獲得幸福快樂。

(三) 從接受的人間說到報恩的人間

社會上一般的人,處處都在爭取自己的利益,只想獲得,不能施予。

閻羅王對著兩個小鬼說:「讓你們到人間投胎做人,一個一生給別人東西,一個一生從別人那裡獲得東西,你們願意投胎做哪一種人?」

小鬼甲聽了,趕快跪下來說道:「閻王老爺,我要做那個一生從別人處得到東西的人。」小鬼乙選擇當個一生給別人東西的人。

閻羅王撫尺一振,宣判道:「下令小鬼甲投胎到人間做乞丐,可以處處向別人乞討東西;小鬼乙投胎富裕人家,時常布施周濟別人。」

一般人往往凡事都以自己為前提,只想接受,不想付出,當然,更遑論報恩了。我們學佛的人,應學習佛陀的慈悲,以大眾的安樂為安樂,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抱負。對於宇宙世間,要能知足、感恩,要有「我能給別人什麼」的胸懷;不能自私貪求,只想「別人能給我什麼」。因為施者的境界,比受者更寬大;施者所獲得的快樂,比受者更豐富。唯有分享快樂給人,懂得報恩的人生,才是有意義、有價值的人生。

我們要感恩什麼呢?佛教說「報四重恩」:一、感念佛陀攝受我以正法之恩;二、感念父母生養撫育我之恩;三、感念師長啟我懵懂,導我入真理之恩;四、感念施主供養滋潤我色身之恩。

除上述以外,我們要感念眾生自曠劫以來供我所需之恩;感念宇宙自然界的太陽供我光明與熱能,空氣供我呼吸,雨水供我洗滌,花草樹木供我賞悅等。一個人應該時時自忖:自己何功何德,而能生存於宇宙世間,接受種種供給,不虞匱乏?每一個人都要抱持感恩的胸懷,感念世間種種的給予。如果我們能時時以感恩的心來看這個世間,會覺得這個世間很可愛,自己很富有。

古來的大德,都知道從感恩中去體證佛法,如印光大師二十一歲出家,在一個寺院裡掛單當水頭,每天燒熱水供應全寺大眾,柴火沒有了,還要親自上山砍伐。如果是現在的人,可能會怨恨寺院的住持和執事太殘忍了,分給自己如此粗重的工作;但是印光大師卻非常感謝:「你們對我太好了,給我的恩德實在是太大了。你們准許我掛單,並且給我學習的機會,我要感恩圖報,把熱水燒得更好!」

印光大師帶著感恩的心情,雖然做的是粗重的工作,卻也能夠逍遙自如。過去的人都是「滴水之恩,湧泉以報」,如韓信接受漂母一飯,後以千金相報。人與人的相處,若能時時懷抱感恩的心情,則仇恨、嫉妒便會消失於無形,是非煩惱自然匿跡於無影,生活的人間自可獲得和諧美滿。

佛教常被人誤解為太玄妙、太深奧、太迷信,似乎和人間生活脫離關係,其實,若真了解佛教,體悟佛教,就知道生活與佛教有著深刻不可分離的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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