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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27 茶花再開的時候
一
三十八年(一九四九)的冬天,我掛單在某寺中。
亞熱帶的台灣島上的初冬,氣候並不怎樣寒冷,樹木花草好似江南的新春,照常在生長、開放。
寺前的庭院中,一棵棵的紅茶花和白茶花,開放得像個鄉村中樸素的女郎,那麼美麗,那麼端莊。
我獨坐在經室中閱讀著剛出版的一期《佛教人間》,一個穿黃呢制服的軍官站在我的門口,我抬頭一望,他微笑著走了進來;我見他肩上有一朵銀色的梅花,我隨口招呼道:「少校先生,請坐!」他不客氣的坐了下來。
「你也會講國語?」他以為我是台灣人。
「我是大陸人,國語講得不好。」
「幾時到台灣來的?」
「去年。」
「你們為什麼要來台灣?」
「為了追求光明,為了需要自由呀!」
「你讀過很多的書?」
他像考試我似的。我沒有回答,他用目光在全室中注視了一轉,書架上有佛經,有文學之類的書,線裝、洋裝的好幾堆,他看了很覺得驚奇。
「和尚不是除了拜佛念佛以外,就沒有事了嗎?」
「那是一般人的誤解!」
「那你們還做些什麼事呢?」
「弘揚佛法、化導人心。」
「呵!……」他像自知失語似的,態度改變得和善起來了。
他告訴我他姓李。駐防在某地區,又和我談了很多文學上的問題;唯有我講到佛教的教理,他總把話題支開去。半小時後,他告辭了,我送他到開滿茶花的庭院門口,他向我要兩朵茶花,我點了點頭,他攀折了以後,向我行了一個軍禮,說聲再會就走了。
二
寺院大都建在深山叢林裡,或是偏僻的鄉中,環境既是寧靜平和,風景也很優美宜人。因為佛寺中沒有塵寰上那樣的煩囂紛擾,在燈紅酒綠中住慣了的人,哪會夢想到佛寺中幽靜的境界?因此,信佛的人既然常常到佛寺中來參拜,即連不信佛的人,也常到佛寺中來遊覽。照例的,我是常常有些不熟悉的朋友找到我交談。所以,對於李少校這一流的人,我並不感到奇怪,他走後,我早就把他淡忘了,正好像忘去其他的遊客一樣。
又是半個月後的下午,李少校來了,他帶來了好幾部文學名著給我看,我們雖然只有一面之緣,從談話中,我知道他對文學懂得很多,他好像知道我對文學也很感興趣似的,其實,像我這種人,除了必修的佛學以外,是一個對什麼都有興趣,也都沒有絕對興趣的人。李少校對我既然很好,我當然也該以禮回敬他,我拿了很多的佛教雜誌及學佛必讀的佛經給他,哪知他向我搖搖頭,翻也不翻的還給我,對我說:「真抱歉得很,這些書你還是給別人看吧,我沒有耐心來看,實在也不需要看!」
李少校的話,我當時聽了真給他愣了一下,這是為什麼呢?佛學難道不是學問嗎?
我又向李少校說釋迦牟尼佛怎樣偉大,他隨即就問我莎士比亞的劇本如何;我向他說已故的近代佛教偉大太虛大師的學德,他說佛教裡只有一個天才詩人曼殊和尚值得他敬仰。
我這時稍為了解他對佛教的成見太深了。沒有辦法,只得隨著他談些什麼易卜生、歌德、羅曼羅蘭、狄更斯等等文學上的名人,以及他們作品中的人物和作品的價值。
我帶他在寺中各處參觀一下,走近放藏經櫥子的地方,我指著藏經告訴他:「這是我們佛教的藏經,共有數萬卷,其中有文學意味的真是數不清。」
因為他既是一個愛好文學的人,我想投其所好,他總該是歡迎的,我見他嘴唇稍為掀動了一下,像有什麼懷疑要講似的,但他沒有講,已一個轉身走在我的前面了。
我們開始沉默了,因為我自己也有點孤傲的脾氣,我不會對人趨承,更不願勉強的向人說教。我們大家都沒有話講,走到樹蔭下的石櫈上坐了下來,他望著池塘中的流水,我打開了帶在手邊的一本書,時間就這樣靜悄悄的過去。好久,他看看手錶,說道:「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這裡環境真好,下次再來。」他走了以後,我回到寺中,想到招待這種客人,實在真是無聊!
我心中不禁對他生起了疑惑,我想:「他既不信仰佛教,為什麼老要來呢?不信仰也沒關係,為什麼我講到佛教教理他就不高興聽呢?」
最後,我的結論是:「李少校是個古怪的人!」
三
沒有過了幾天,我接到李少校的一封信,他不高興我講佛教教理的謎才坦白的道出,記得他的信是這樣寫的:
「想不到在和尚中認識你這個懂得新舊文學的人,不瞞你說,我想像中的和尚,雖不個個都是白丁,至少他是不懂得新文學的,正因為你不同一般和尚,我才願和你親近。
你為什麼歡喜和我講些佛教門內的話呢?你知道我是一個不要什麼宗教信仰的人,尤其佛教消極厭世,不宜我們一個愛國軍人去探討,我怕我的意志因懂得佛教而消沉,所以,不如我不知道的為好。
好比我是個軍人,我向你講些左輪槍的用法,戰鬥教練的種類,我想你一定不會歡迎的;我為了尊敬你的信教自由,你也應該原諒我不信教的自由。
你們那裡的環境好似公園那樣的幽雅,我想在疲勞的軍務之餘,常到那兒鬆懈一下精神,望你承認我,我們在文學上建立一個互相切磋的朋友,你不要把我當做軍人,我不把你當做和尚,你說好嗎?」
看了他的信,覺得他的想法真頑固,他實在是一個不信仰宗教最好的代表人物。
從此,他每隔一個禮拜或兩個禮拜都要到寺中來玩一次,來的時候,有時找我聊天,有時他一個人坐在池塘邊、樹蔭下,或是花園中,也不來驚動我們。
李少校每次來時,他都神氣十足,他為了表現他不悲觀、不消極,對我講話總是快樂的居多。至於他歡喜獨個兒沉思,我想懂得文學的人都會有這個習慣。
起初,他每次來,我還敷衍的和他閒談,然而我是一個道地從小就做和尚的人,除開了佛教做我們的話題,我真沒有那麼多的門外話來應酬他。剛來我還能忍耐,但這樣長期下去,我開始感到厭煩起來。我可惜認識他白白的花費了很多時間,常常天南地北海闊天空的瞎聊些閒天,我真不大兒願意見他,我告訴寺中的人,凡是李少校來,就講我病了,或是不在家,請他自由的玩吧。
四
後來李少校來的時候,我就不和他閒扯了,即使見了面,幾句客套後,也沒有別話同他講。
日子過得像流水般的快,三十八年(一九四九)過去,三十九年(一九五○)的春天,夏天消逝後,秋風又起了,一個秋天快近黃昏的下午,李少校又來了,找到我開頭就說:「今天我們到山上去看日落,好不好?」
「好的!」我猶豫了一下,想到好久不陪他了,只得答應他。
爬上了某山頂,四郊原野的風景映入眼簾,白銀色的雲朵在太空飄遊,鳥兒飛鳴著在找尋歸去的窠巢,一輪銅鑼似的太陽慢慢往地平線下沉去,那光芒,反映在太陽旁邊的雲朵,都變成五色的彩霞;照在山崗上,山崗也變成黃色的峰巒。李少校脫口說道:「自然界確是太美麗了!」
「人生也確是太苦了!」我補充了一句。
他不說什麼,坐在一塊石頭上,用手去摘身旁的小野花,但是這次他並不顯出不高興的樣子,他像是在想些什麼。
「你究竟為什麼出家?」好久,他這樣問我。
我搖搖頭,眼睛望著太陽沉下去的地方。
「你究竟為什麼出家?」
「不為什麼!」我向他苦笑了一下。
「是為了失戀?」
「十二歲的孩子出家,不知懂不懂戀愛!」
「那麼你為了生活?」
「記得出家時,家庭還是個小康之家!」
「請你說,你究竟為什麼出家呢?」
「為了尊重過去的諾言,我想還是不說的好。」
「不,你今天請說吧!」他像是急切的要知道。
「說來並不神祕,我為了信仰佛教,我為了脫離痛苦才出家的。」
「你說你是童年出家,童年的時代,懂得什麼信仰呢?」他像抓到了我的弱點,不信似的說。
「少校先生!」我說:「我的家庭完全是佛教的信徒,常聽到長輩們講佛教偉大的故事,以及講到佛教的真理,人生的痛苦,兒童是最信任大人的話的。而且,佛教教理最高尚、最圓融、最博大、最精深,只要有人肯聽講、肯研究,他都會信仰的!」
「信仰佛教不都是迷信嗎?」
「信仰佛教的人倒不是迷信,而是那些不懂佛教,胡亂批評佛教迷信的人,才是迷信!」
「不管怎樣,」他固執的說:「信佛是消極的,是逃避現實的!」
「這是你不懂佛教,對佛教的一種誤解。」他既然可以批評佛教,我就可以向他宣說佛教:「佛教是印度大聖釋迦牟尼佛創立的,他創教的基本觀念就是為了救世救人。原先印度的社會,階級非常森嚴;人與人之間,非常不平等。婆羅門教教徒操縱了政治和思想界,權力高過一切;首陀羅族是最受壓迫的賤族,絲毫沒有自由。釋迦世尊為了宗教和社會的革命,才犧牲了王族的尊榮,創立了自由平等慈悲偉大的佛教。」講到這裡,我停下來,看他有什麼反應。
「釋迦佛當初出家是為了社會和宗教的革命?」他好像才知道了似的。
「是呀!」我得意的繼續說下去:「釋迦世尊當初出家是經過了一段很長時間的苦修,結果他覺悟了宇宙人生的真理,自己證得不生不死的境界,他所講的三藏十二部經典,全是宇宙人生的奧祕哩!」
「他講的道理不是與科學相牴觸嗎?」
「這又是你錯了,李少校,佛教與科學的發達非但不相牴觸,而且科學的發明,正是來說明佛教的。」
「請你說出事實來!」
「說兩個例子給你聽,」我也靠近他坐了下來:「一杯水中,假若沒有顯微鏡發明,我說可以見到無數的微生動物,你相信不相信?」
「我可以說我不相信。」
「因此,科學是來解說佛學了,釋迦牟尼佛在兩千五百年前,用佛眼觀察,說『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的偈語,如果不是科學發明了顯微鏡,誰會相信呢?」
他點點頭。
「天文台上有了望遠鏡,誰也知道空中一個星球就是一個世界,其實佛在很多經典中,常說『虛空之中有無量諸世界』的話,人們真愚痴,不知到佛經中來探討!」
他望著我,我望著他,他又向我點點頭。
「原子彈的發明下去,將來科學能毀滅全人類、全世界,你相信嗎?」
「相信的!」
「沒有科學的發明,我說世界會有毀滅的可能,你相信嗎?」
「那似乎叫人很難相信。」
「佛早就說過了,世界有成、住、壞、空,一切形形色色的諸法,都是生、住、異、滅。科學越發明,越證明佛教偉大!」
「我的確很少聽人這樣說。」他不再有固執的表情:「你說佛教自由、平等、慈悲,我還不十分明白,還請你作簡單的說明。」
「其他宗教都信仰有個主宰的神,能夠賞你的福,也能罰你的罪,所以這是不自由的;唯有佛教講一切善惡因果報應皆是各人『自業』所造所受,佛菩薩是毫不干涉,所以說是自由的。
有的宗教講:人人能信仰上帝;但人人不能做上帝,唯有佛教講:人人能信佛,人人也能成佛,所以說是平等。
有的講博愛,唯限於人與人之間,人能吃牛、吃豬、吃雞;牛、豬、雞就不是生命嗎?佛教講人要利人,也講戒殺、放生,其博愛推至一切動物,所以叫做慈悲。
總之佛教是廣大無邊的,我這三言兩語哪能道盡?天黑了,你還要回去,你願意聽的話,下次再談吧!」我結束了我的話。
「我,我對佛教真是太誤解了,懊悔的很,蒙你不棄,誠心相告,你借兩部佛經給我……我看吧!」
「少校先生!」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好的!我們今後才真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暮色蒼茫中,我們各自踏上了歸途,但我們的見解再不分歧了。
五
秋天的菊花凋謝後,冬之神又悄悄的降臨,這是我認識李少校以來的紅茶花、白茶花再度開放的季節了!李少校來玩了以後,我又送他到開滿茶花的庭院門口,兩旁的茶花在微笑著,是祝福我的勝利,也是慶賀李少校的新生。
「過去在軍中覺得枯燥、煩惱、不安,精神沒有寄託,心靈沒有皈依,自從閱讀佛經後,心中平靜得多!」李少校看了兩個月的佛經,懂得了。
「這是不是消極的現象?」我問他。
「不!」他堅決的否認:「佛經中的自利利他、犧牲小我、忍辱、精進,不貪非分的財利,不動無謂的瞋怒,不做愚昧的事情,我確實得了不少受用!」
「文學賜給你的是什麼呢?」
「人說文學能陶情養性,其實我並不相信那句話。」他完全改變了他的人生觀。
李少校的話句句真實,我不覺善意親切的微笑起來了。
「這部經看完了看什麼經呢?」他指著手中一部《佛說維摩詰經》。
「我還有一部《佛本行讚》給你看。」
他笑著走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想著:「李少校是個很聰明、很有善根的人!」
一九五一年六月三十日刊於《覺生》第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