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130　六根的會議

第一次會議

娑婆世界歲在人生二十五年，住在人體村六根里的眼、耳、鼻、舌、身、心的六個人，為了謀取各人的幸福，誇耀自己的交遊，很想舉行一次會議。

眼耳鼻舌身心都是發起人，因為他們住的地方是人體村六根里，所以就定名為「六根會議」。會議的地點，是在人體村裡唯一的臭皮囊會議廳中舉行。那天觀禮的人很多，皮、髮、骨、血、爪等都一致參加，不過他們只能算做列席而不是出席。

眼、耳、鼻、舌、身、心等六人，各有各的朋友，眼的朋友，名叫色相；耳的朋友，名叫聲音；鼻的朋友，名叫香氣；舌的朋友，名叫味覺；身的朋友，名叫觸受；心的朋友，名叫分別思惟。

會議時，先是眼說道：「各位！今天我們不妨大家談談各人的好友，世間的一切，都是為了給我們的受用，我們說出朋友關係，貢獻給當今人生學者研究，為我們今後朋友交往的苦樂而改進。大家知道，我眼睛最不喜歡黑暗，我歡喜光明，所謂光天化日之下，我可任意追逐我的好友。都市上紅紅綠綠的色相，尤以漂亮的女人，叫我最嚮往。我每見一個女人，總要注意他的打扮、裝飾，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我總不願放過。還有那高大的樓房，漂亮的汽車，我也歡喜多看一回。為了我歡喜看大腿舞，或接吻的鏡頭，我常走進電影院中。呵！那外界的我的朋友，真叫我無限留戀，我所交的朋友，人都稱它為色相。」

眼剛說完，耳就對眼說道︰「你雖有好友色相，但黑暗時你就看不到，我呢，我交朋友，可比你自由多了，我的朋友聲音，黑暗時我可以聽到，過去的事，說了我仍可以聽到。別人當面的拍馬頌揚，聽了教人感到悅耳，背後的是非讒言，聽聽也無妨。有時候，花上幾塊錢，音樂茶室裡一坐，那美女的歌喉，那悠揚的音樂，聽得人神魂顛倒。古人說『聲色之娛』，可見我交的朋友聲音，比你所交的色相要勝過一籌。」

耳說後，像很得意的樣子，鼻就插嘴說道︰「你們不要鬥嘴，真正的好朋友還是我的香氣。說到香氣，不但我追求它，它並可播散四方來找我。脂粉香中，不知有多少人逐鹿；百花叢裡，攝引了多少男女青年。芬芳的香氣，才真正令人陶醉。」

鼻說的話停下後，舌就說道：

「你們都不要比嘴，真正的朋友受用的還是我，我的朋友味覺，才是真正體貼我的。時鮮的魚蝦，一盆雖有百數十條生命，但是只要供我享受就好；活跳跳的雞鴨，為了我的好友味覺也可以犧牲。

「我為了和我的好友味覺在一起，幾天的辛苦所得，甘願只買一醉；距離酒樓飯館雖路途迢迢，也不辭跋涉愛去飽餐一頓。只要是口腹之需，和味覺之友相逢，其他的如人間的紛擾，一切大的問題，都可因此而解決。」

真是如簧之舌，說的眼耳鼻對他都另眼相看，這時，身站起來，先做一個手勢，然後說道︰「大家要比誰的朋友好，不是我也來自我炫耀，當然我的朋友觸受最好。擁抱、接吻、那多甜蜜！握手、撫摩、那多舒服！天寒的時候，加穿絨線衣；天熱的當兒，開放電風扇，還有坐在沙發椅裡，睡在彈簧床上，那真是其樂也融融。所以，在下的意思，當以我的朋友觸受最好！」

眼耳鼻舌身的發言，聽得心很不高興，心對大家說道：「照你們說，你們各有自己的好朋友，好像都是自己的本領？其實你們都忘記了我是這人體村六根里的里長，我是你們的中樞，你們所以能和朋友們來往，都靠著我的指揮。假若我無所用心，那你們就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了，好友雖多，你們又有什麼用？

我的朋友，可以幫我分別思惟，不論事情的過去、現在、未來，不管人物的是非、善惡、好壞，我都可以分別思惟。我是王，你們是臣下。剛才的會議，又不選出主席，大家隨意發言，妄自尊大，會議的程序都不知道，還開什麼會議？謀什麼幸福？貢獻給什麼當今的人生學者參考？這樣的會議，實有破壞人體六根里的組織系統，以後應該選出主席來，方可再開第二次會議，否則，本人空負領導中心，下次會議，恕不出席！」

心的說話，很慷慨激昂，絃外之音，當然要眼、耳、鼻、舌、身，選他為會議主席。眼耳鼻舌身是何等神氣，何等乖巧，當然一致舉起手來，推舉心為下次會議主席。

心當選主席後，起來宣布休會，並決定六根里的居民，每十年開大會一次，第二次會議定於人生三十五年，仍在臭皮囊會議廳中舉行。

第二次會議

歲在人生三十五年，人體村六根里的眼、耳、鼻、舌、身、心，舉行了第二次大會，那天的記錄簿上是這樣的寫著︰

時間︰人生三十五年四月二十日

地點︰人體村六根里臭皮囊會議廳

出席︰眼、耳、鼻、舌、身、心

列席：毛、髮、爪、牙、血、汗、皮、骨等

主席︰六根里里長心先生

記錄︰手先生

起初，鐘聲三響，主席報告人體村的公民代表均已出席，開會時間已到，出席者已超出法定人數，現在宣布開會。

司儀的口先生即放大喉嚨，高喊全體肅立，主席就位等，總是一套行禮如儀的儀式過去後，就是主席致辭。

主席先向大家鞠躬問訊，然後說道：

「各位！今天是我們人體村六根里公民的第二次大會。十年來，聽說各位在人生途中遭遇不少的麻煩與挫折，疾病是一個大麻煩，眼睛的紅腫，耳朵的閉氣，鼻子患了鼻癌，舌頭食時乏味，身體的疲倦寒熱疼痛，就是我心也煩惱重重。疾病的麻煩，好在我們年輕，還是間斷的，我們最大的對頭，還是那些修道的人。

「本來，我們大家各有對象，各有各的朋友。眼看色相、耳聽聲音、鼻嗅香氣、舌嘗味覺、身感觸受，本席負責分別思惟。但現在修道的人專找我們的麻煩，我們今天的會議，就是要各位提供寶貴的意見，以謀對策。」

主席剛致辭後，眼就很氣憤衝動的說道：

「主席！剛才聽主席報告，是一點不錯，我們受夠了修道者的委屈。比方我眼睛要看色相，修道的人總要把我閉起來，不准我看。身旁有男女的經過，我不知道他的美醜，玩耍作樂的地方，我也無法去看。說什麼要『眼觀鼻，鼻觀心』，還有說要『目不斜視』。照這樣下去，要我眼睛有什麼用處？所以我提議，我們合力破壞修道者，世間上如沒有修行的人，我們才可以任意奔馳攀緣外境。」

眼說後，耳鼻舌身均一致發言，均一致恨透修道者。耳說修道者不准他聽吹彈歌舞，不准他聽妄語綺言；鼻怪修道者不准他胭脂塗粉，不准他有香華鬘的裝飾；舌恨修道者不准他吃魚蝦雞鴨，不准他兩舌妄言；身說修道者不准他殺盜邪淫，不准他懈怠懶惰。總是大家反對修道者給他們的拘束太多、壓力太大，故一致要求主席通過反抗宣言，應設法破壞修道者才好。

主席聽大家陳詞，很有同感，他說道：

「各位的處境，本席早就知道。本席給大家公推為主席，曾經個人也想盡一己之力，試圖反抗，但可惜遇到一位出家僧伽，人們還稱他法師，說他道高德重，識見廣博，當我想指揮你們向他發動攻擊，他竟然靠著平素修養，叫我『收心攝念』，不要『心猿意馬』。他更命我加強對你們管理，叫你們不要為六塵（色、聲、香、味、觸、法）所迷，妄失自己的清淨本性。他的話，我們不易明了，總之，他給我們的管理，叫我們不服，真氣死人也！各位有什麼對付他的辦法，請多多發表！」

主席說後，剛坐下來，耳就提出辦法道：

「主席！我有個辦法，以後人體村六根里，不要再和修道者來往，我們應該和他宣布絕交，世間之大，修道者能有幾人？我們怕他什麼？下次如有修道者對我們壓迫，請主席作主，我們一致對他相應不理，我行我素，他又將奈何？」

「不行！不行！」舌聽後尖聲叫道︰「耳的辦法還不夠積極！我的意思，我們六根里的大家連毛髮爪牙都一致齊心，誰要修道，我們就變作妖魔怪樣去嚇死他！免得以後再有修道的人來阻難我們的快樂！」

舌的提議一出，大家都鼓掌讚好。

正是大家情緒激動得到達高潮的時候，主席知道機會難得，就宣布決議暫時休會，先去嚇死修道者，再來慶祝這次大會的成功！

眼耳鼻舌身心等，走到一位正在參禪的高僧之前，如臨大敵，小心謹慎，他們現出魔鬼模樣，披頭散髮、青面獠牙。眼就首先發難隱藏不見，舌尖作吱吱鬼叫。高僧微啟雙目，他完全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即很鎮靜的說道：

「呵！這是什麼東西？怎麼沒有眼睛？」……高僧稍停又說道：「沒有眼睛也好，免得給人間的紅男綠女，種種色相誘惑了，沒有眼睛，看不到人間的罪惡，倒也省了不少煩惱！」

耳聽高僧一說，再看他那麼鎮靜，心中著了慌，趕快念念有詞作動法術，耳也沒有了。高僧一看，一點沒有恐怖，又輕輕說道︰

「呵！這是什麼東西？怎麼沒有耳朵？沒有耳朵也好，可以不聽諂媚言詞，不為是非所動。」

高僧說後，一動不動，鼻口舌作了法，也一起隱沒，他們總以為人體上沒有了五官，成什麼樣兒，難道以此還嚇不壞修道的人嗎？

哪知高僧一點不感到意外，更安詳的說道：

「呵！這是什麼東西？怎麼鼻、口、舌都沒有了？沒有也好，免得以後鼻貪脂粉香氣，口造口業，說人壞話，舌圖饕餮，殺害生靈。」

六根里的身一聽，很不服氣，當即搖身一變，兩手沒有了，肚子也沒有了，兩腳也沒有了，人體村只剩下沒有眼耳鼻舌的頭，膀子、大腿，這真是一個什麼東西也不像了，高僧見了，絲毫不怕，並且更莊嚴的說道：「呵！沒有手，很好，下次不會打人，更不會偷人的東西了；沒有肚子，那腸胃的百病也會消除了；沒有腳，就不會亂走，酒家不去，舞廳不跑，既省金錢，人格又高尚！」

由六根里領導的人體村中全體，在修道的高僧之前，完全沒有辦法，大家垂頭喪氣的回到臭皮囊的會議廳中，懊惱非常。

心是主席，當機立斷，勸大家不要灰心，還是起初耳提的辦法很好，我們再不和修道者打交道，天下的傻瓜多的是，色、聲、香、味、觸、法等的六塵之友，就算我們和他們如膠似漆，修道者又將奈何？最後，心還說道：「兄弟們！這是人生三十五年，是我們的幸福年，今朝有酒今朝醉，其他一切管他去。聽說今晚萬國電影院中放映《四月薔薇處處開》，紅樓正有美女歌唱，建新百貨公司花露水、雪花膏夏季大減價，狀元樓飯店新到的時鮮海味，眾樂舞廳的美女嬌若柳絮，我們儘可去追求享受，不管其他吧！今天會議結束，人生四十五年再舉行第三次會議！」

主席宣布散會後，眼、耳、鼻、舌、身等又各自到各自的地方去追求各自的朋友，找尋各自的刺激去了。

第三次會議

人生四十五年，人體村六根里忙著召開第三次會議，這一天，天高氣爽，萬里無雲，本是一個公共集會的好日子，可是到了開會的時間，臭皮囊會議廳中，出席的代表寥寥無幾，列席的座位上更是空空如也。

難道十年一次的會議，時隔太久，大家忘記了嗎？心是主席，心中非常著急，想到油印的通知單，大家不會這麼不重視。

心在臭皮囊會議廳中踱來踱去，眼看會議的時間已超過了半小時，他只有自己安慰著自己道：「人生四十五歲了，功名富貴大家都有了基礎，四十五歲的人，誰不覺得自己偉大？人間的習慣，越是偉大的人，開會越是遲到。」

四十分、五十分、一小時，座位上只有耳鼻到了，其他代表的影子都沒有，主席著慌起來，十年一次的人體村六根會議，對大家有著切身的關係，為什麼不加以重視？幸好現在是科學發達的時代，主席拿起電話，搖到六根里的第一鄰一號：

「喂！眼在家嗎？……不在？到哪裡去了？……去看日本脫衣舞？呵！呵！請你趕快通知他，今天六根里的第三次會議，請他趕快出席！」

主席嘆了一口氣，再撥動電話號碼，那是六根里的第四號舌和口，電話通了以後，心問道：

「舌在家嗎？」

「不在！」像是下女的回話。

「到哪裡去了？」

「舌先生今日在酒家請客，他擬競選下屆議員，口先生還陪他去發表競選演說，他很少在家，請問有什麼貴幹？」

「我是六根里的里長，六根大會的主席，你快叫舌趕回臭皮囊會議廳，參加會議！」

心用力放下電話，非常氣憤。耳在聽收音機，鼻毫不關心，此刻身穿得西裝筆挺，帶著禮帽，啣著雪茄，手拿文明拐杖，像紳士般的巍巍乎而來。

身尚未坐下，即對主席說道：

「本來，今天我決定去快樂地享受一番，他們那裡擦背捏腳的功夫真好，但為了我們這人體村重要會議，只得犧牲那些前來。」

心聽了真是銘感不已，心的內心也感到六根里的居民，一定要服從里長的指揮，團結合作，那才有前途，否則，各自為政，各人自私，只管追求自己的享受，前途真不堪設想！

又等了很久，眼和舌匆匆而來，眉毛、血、骨、爪等也悄悄在列席的座位上坐定，主席高興起來，宣布開會。

心是主席，六根里雖然由他指揮，但因他平時不拿定主宰，魄力權威都不夠，因為心猿意馬，眼耳鼻舌身等，並不完全服從他的命令。比方說，眼耳的縱情聲色，鼻舌的迷戀香味，身的懶惰懈怠，這一切一切心也明知不好，想要他們振作一番，可是，因平素心無修行，懵懵懂懂，隨著眼耳鼻舌身，周旋在色聲香味觸之間。王為臣用，主隨僕使，心是空為領導中心，實是可悲可嘆！

現在心宣布開會，他是當然主席，致辭的時候，畢恭畢敬，講出的話，謙遜有禮，最後，他一再強調：

「人體村所以能有今日的繁榮，完全靠著眼耳鼻舌身的努力，希望在這次大會上，論功行賞，表揚好人好事，請各位不要客氣，儘量發言討論。」

主席雖然一片好心，對各人恭維，但眼耳等並不留心靜聽，因為他們被縱容慣了，一向自由自在，所以養成貢高傲慢的習性，會議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根本就沒有把主席放在心上。

主席致辭後，開始討論，首先舌站起來說道：

「主席！你是六根里的里長，終日坐在辦公廳中，外面是一個什麼世界，真實的情形，你很少了解。拿我們人體村來說，簡直兒是搞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眼像吸鐵石，金錢美色之外，其他不願多看一眼，耳為靡靡之音所迷，鼻逐香塵，身貪舒適享受，公共的利益，大家毫不關心，現在能對外講話的就只有我，壞的我要說好的，吹牛拍馬，自我宣傳，現在只有我為我們人體村爭取光榮！」

真是兩舌惡口，眼耳鼻等聽了很不高興，眼在怒目而視，耳則垂頭喪氣，鼻也不平，身則挺身而出，對舌反言相譏道：

「你講的什麼話，侮人太甚！誰不知道六根里所以彼此不和，都是你掀風作浪，搬是說非，見言不見，不見言見，好話說成壞話，善言變成惡言，很多的忠良給你陷害，很多的事實為你洗白不清！大家都在罵你嚼舌頭根子、妄造口業，人體村上，事無大小，手拿腳走，哪一項不是我親執其勞？你算什麼東西，你只是說說不行罷了。」

身的話剛說完，眼鼻等紛紛起立，一致指責舌的好加議論，會場空氣，很是緊張，秩序也頓形紊亂。主席大聲叫喊，才稍稍靜下來。

舌仍不服氣，鼓動他三寸不爛之舌，改換戰略，站起來說道：

「你們各位剛才對我的批評，在下也自覺有很多不是，但大家會議，要檢討得失，就不妨直言。比方說身的貪求舒適享受，並非是我一人好來妄加批評，眼曾向我說過，殺生、偷盜、邪淫，都是身去造作，拳打腳踢，為非作歹，哪一個不說這都是身的殘暴不仁……」

舌的發言，尚未說完，身因聽眼也曾批評過他，不禁青筋暴露，血液沸騰，當即起身用手指著大罵道：

「眼真不是個東西，你和舌一樣，背後說我讒言，你是有眼看人，無眼看己，沒有想到你的人格最為卑汙，看到人家跌倒，你就哈哈大笑；見到別人受苦，你就幸災樂禍。一個女人經過，你就盯著不捨；人家花花綠綠的鈔票，你就羨慕不已。人體村上最勢利的莫過於眼，這些話，耳也曾聽說，他和我有著同感，你應該迴光返照，看看自己。」

舌的戰略很是成功，眼不單遭受身的辱罵，並且大家都對他有了敵意！

……

六根會議席上的諸先生，互相責難，互相辱罵，旁聽席上的諸位列席先生，平時因受眼耳鼻的欺侮，這時見他們自相鬩牆，不禁無限開心，尤以眉毛見此情形，樂得眉飛色舞，狂笑不已，自恨自己平時不善活動，不善表情，所以始終被冷落在人體村上，沒有出風頭之時，今見眼耳鼻舌身勢如水火的樣兒，真歡喜他們自相撻伐，打架起來！

眉毛幸災樂禍的笑聲，給正在會議的耳聽到，眼的視覺最敏感，當即朝眉毛一看，正是他給身奚落得一肚的怨氣，今見眉毛也跟著嘲笑，不覺怒火中燒，忍耐不住，當即翻大眼睛，怒目而看，並帶著憤怒的吼聲說道：

「主席！人體村上終日吵吵鬧鬧，十年一次的大會，也是這麼混亂，這皆是由於我們人體村上太不平等，對於賞罰，更不嚴明。好比，人體村上一切動作，都是靠我做先鋒，手取物，要我先看；腳走路，要我先看；好壞美醜，都是先靠我看了判斷，今大家不知好歹，放我不下，連無用的眉毛，在那邊也是笑我。

「主席！趁今日會議的機會，我要提出抗議，六根里內，眉毛並沒有取得公民資格，可是我們住家的順序，為什麼他要在我之上？」

眼的說話，列席的眉毛聽了不覺一驚，眼耳鼻舌身的威武，眉毛久已聞名，他正是感到懊悔剛才失態的時候，主席起立說道：

「今日六根會議，列席的眉毛並沒有發言權，眼的抗議，是否可讓眉毛答辯？請各位公決！」

主席剛說完，鼻就接著道：

「主席！眼的不平之鳴，我也有同感。人生的呼吸，香臭的分別，我有著很大的功用，眉毛算什麼東西？他的住家，怎麼也在我之上？他是無理可答辯的，最好把他搬到我的下面來。」

舌見到攻擊別人的機會，他總不放鬆，他道：

「主席！我附議鼻的提議，人體村的混亂，確實是到了非整頓不可的時候，人體村內，住了眉毛，有什麼用處？現在不但要把他搬到鼻的下面，而且應把他搬到我和口的之下。人體村上給人誤解的地方，要我去解釋宣傳，要獲得情人的歡心，也要靠我的甜言蜜語；美味佳肴，更是要我先為接待，然後供給人體村全體受用。我的功勞，蓋過人體村上的一切居民，可是我被藏在口中，見不到天日，還要居住在眉毛之下，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怎樣也不服氣！」

眼鼻舌的發言，都是一致的向眉毛攤牌，耳在旁邊聽得抓耳弄腮，像煞有介事，身則為眉毛捏了一把冷汗，認為眉毛這一下可要完了。

大家發言以後，主席補充說明，並把大家意見付之表決道：

「贊成眉毛在眼鼻舌之下的請舉手？」

眼鼻舌一致舉起手來，耳和身因不關切身榮辱，當即說明棄權，雖然三票，但此案已可通過。

主席轉身對列席的眉毛說道：

「大家說你在人體村一點用處沒有，不應該自據高位，長住在眼鼻舌之上，現在請你搬到他們的下面來，你有何話可說？」

大敵當前，那些激烈的不利於眉毛的言論，此刻他聽了倒反而鎮靜非常，一點沒有眉毛倒豎，他心平氣和的說道：

「既然大家認為我無用，不應該住在人體村的眼鼻舌之上，那我就搬下來！」

眉毛說後，當即自動的先搬在眼的下面，眼看了，覺得不美觀；眉毛就又搬到鼻的下面，鼻也認為難看；眉毛再搬到舌和口之下，舌和口見了，大罵這不像人形，如果這樣，以後還有什麼面孔見人說話！

眉毛搬來搬去，看得大家捧腹大笑，結果還是由眼耳鼻舌請眉毛搬上去，住在原來的地方。

心實在不能忍耐，他即擺出主席的架子道：

「你們各位今天爭執吵鬧不休，這成什麼會議？我看你們爭名奪利，貢高我慢，瞋恨嫉妒，都要為頭為首。要知人體村上，一髮一毛，都是有用之才，希望不要誇能稱勝，自我陶醉。應要同心協力，不分彼此，人體村才能繁榮，也才能和平！」

主席的天良沒有全昧，正義合理的呼聲，頓使大家鴉雀無聲，不再發言！

主席見大家無話可說，一無所獲的第三次會議就此結束，宣布人生第五十五年再開第四次會議。

第四次會議

自從人生四十五年人體村召開的第三次大會以後，六根里的居民仍然各自為政，攀緣外境。眼耳忘不了聲色之娛，鼻舌放不下香味之樂，身心終日要求舒適的享受。

不過，世事滄桑，青春不能常在，幸福不能永久，人體村六根里公民的變化更大。眼雖然追求他的好友色相，但他需要老花眼鏡幫忙了，一時一刻離不了他，而且，人體村上，耳鼻舌喉科醫院，常常宣告客滿，各病房都是住的六根里的病人。

在這個期中，六根里的里長心最著急，看著人體村日漸衰落，六根里的幹部都沒有昔日的精神和豪氣，對於色聲香味觸的好友們交往，也沒有過去熱情。眼常被譏為「老眼昏花」，耳則「聽覺不敏」，鼻是「鼻涕痰吐」，舌是「舌不甘味」，身是「老態龍鍾，雞皮鶴髮」，里長雖想振奮精神，可是各幹部已不能完全聽他調動，他只有感到力不從心，徒喚奈何。

人生五十五年，在人體村上的臭皮囊會議廳又熱鬧起來，十年一次的六根大會，第四次的會議又在臭皮囊會議廳中舉行。

心是召集人兼主席，他為了永久作六根里的里長，做人體村永久的領導中心，很想在這一次會議中力挽狂瀾，籲請大家努力自愛，建設六根里為模範里，萬萬不可因閱歷之多，就懈怠消沉，不思振作，被時間淘汰，豈不可悲。

會議開始時，心老練的起來作主席致辭，他說：「各位！人體村的繁榮尚未太久，現在就日漸蕭條起來，過去，你們常和你們的朋友交往，帶給人體村的是多麼熱鬧。而今眼和美麗的色相逐漸疏遠，耳也不樂聽婉轉的歌聲，脂粉的香氣，鼻也不感太大的興趣，舌對佳肴美味，有如嚼蠟之苦，身是腰痠背痛，觸受還有什麼快樂可言？你們是人體村的中堅，難道就任人體村這樣蕭條冷落下去？

「所以，今日會議，是六根里的團結大同盟，我們要喊出的口號是建設六根里為模範里，還請大家發表高見，以作人體村改進生活的張本。」

眼先站起來，嘆了一口氣，說道：「剛才聽到主席的致辭，真不禁感慨系之，到今天才想到要把六根里建設為模範里，在時間上實在有大勢已去之感。別人不說，就拿我眼來講，十年前，人家都說我眼光銳利，麻雀從我眼前飛過，我就可辨別牠的雄雌，而今一切都不行了。大文學家韓愈說：『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何況這是人生五十五年了，不是我自言老朽，委實我已不能再負重任！」

眼的話，很引起大家的同情，大家為逝去的歲月長噓短嘆，這時，身彎腰曲背的忽然站起來憤慨的說道：

「主席說人體村沒有昔日繁榮，日漸衰落，我們現在要查究一下責任問題，當我們青春力壯的時候，建設六根里為模範里的口號為什麼不早些喊出？到今天，人生活了五十五年，人體村大勢已去，還要夢想作人模範！過去，我們都是聽從主席心里長的指揮，終日沉緬於聲色，恣情縱意，加速人體村的崩潰，難道主席不該負些責任！」

身說後，心正想有所答辯，舌道：

「我附議身的說話，人體村自從開立以來，最初的一、二十年，大家還知艱苦經營，天真純潔，求知學好。二十年後，從我們的里長起，大家不能安分，心隨境轉，我們眼耳鼻舌身趨炎附勢，巴結里長，眼看他終日花天酒地，追逐名利，請問主席，你幾曾有過正思正念？上梁不正下梁歪，人體村今日潛伏著滅亡的隱憂，你還在做夢，要把六根里建設為模範里！」

耳見身和舌指摘主席，也就鼓起勇氣說道：

「我和身舌有著同感，心太愛攀緣外境，終日馳騁在六塵之中，一點克己修行的功夫沒有，即連晚間睡覺，我們眼耳鼻舌身都休息不動，唯有心仍活躍非常，夢中的獨頭意識，還要為非作歹。沒有我們做媒介，心仍然會在夢中犯殺盜邪淫，六根里的罪魁，說來說去，還是我們的里長先生！」

大家的話，說得心忐忑欲跳，數十年來，「心為形役」，結果還給人說是「心為罪源」，真叫人有「心灰意懶」之感。心在忍無可忍之下，對大家說道：

「希望你們大家，不要有口責人，無嘴責己，你們應和我一樣，要有良心。人體村到了這種殘敗現狀，你們不給我同情，還要給我責罵，當初有了福樂，你們享受，將來人體村毀滅死亡，我還要替你們去受罪受苦。你們只能同享安樂，不能共嘗苦難，到底你們沒有良心，我也不必深怪。現在，雖不能建設六根里為模範里，但你們大家總要苟延殘喘，多活些時，我提出的問題，對你們都有切身關係，還望大家好好商討！」

心的一席話，引起了鼻的同情，當即說道：

「主席的話，實是肺腑之言，我們的生存，都靠心力支持，人體村需要因緣和合，緣聚則興，緣散則亡。今日的問題，人體村需要加強組織，當然，到了這種地步，主席也要反省修行，領導我們走上人生正軌。記得二十年前，主席領導我們進攻修道者，想要陷害修道的人，今日想來，真感到過去的狂妄愚痴！」

鼻一說，觸動心的靈機，當然，心對鼻的感激是不用說了。

心很是興奮，六根里的光明前途，人體村的興隆繁榮，好像又在眼前，他道：

「不錯！不錯！唯有修行才是我們免於滅亡的良方，我現在已覺悟前非，自願從今以後發心修行。」

「一根既返源，六根成解脫」，眼耳鼻舌身等紛紛驚醒。

耳說：「我聽聞修行的人能夠轉老還童，還可以耳聰目明。」眼說：「我看到鶴髮童顏，福慧俱全的都是那些修行的人。」

舌說：「修行的人都講人的好話，所謂善語良言，不像我們搬是弄非，瞋恨嫉妒。」

身說：「修行的人，行止莊嚴，舉動威儀。」

六根里的公民一致發言，完全願意追隨主席，覺悟前非。

心很高興，這一次會議很是成功，人體村不良的風氣終於扭轉過來。

心在散會的時候宣布，要大家在人生六十五年，舉行第五次六根大會時，報告各人修行的心得。

第五次會議

人體村的公民，因在第四次大會上得到啟示，都願迴光返照，克己修行，眼不再留戀花花世界，耳也不願聽靡靡之音，大家同心同德，都願認真學道。

現在，眼耳鼻等都懂得韜光養晦，大家都知道人生的生存，譬如朝露，去日無多，深恐無常一到，人體村就此瓦解。所以都戰戰兢兢，不敢再浪費時光。

不過，六根里的居民，因從小縱情聲色，一向歡喜名聞利養，雖然現在為情勢所逼，發心修道，但很多習氣還不能完全去除。

尤其他們發願修行，如何修法，則茫無所知。大家因受無常的威脅，故眼的修行希望能得天眼通，耳的修行希望能得天耳通，其他如嗅覺通、味覺通、神足通、他心通，都是鼻舌身心所希求的。

這一天，臭皮囊會議廳舉行第五次六根大會，主席致辭後，在報告修行的心得時，眼首先說道：

「各位！自從上屆決定人體村需要修行，不可再行放逸以來，我就改過自新，懺悔前愆，我常閉目靜坐，眼不看，心不煩，確實省卻不少煩惱。不過，老眼昏花，修道也需要智慧的眼光，但如何求得慧眼，至今尚未得到名師指教！」

眼剛說完，耳在旁連忙插嘴，表示他的多聞，他道：

「我聽說佛教教主釋迦牟尼佛講過修習天眼通和天耳通的法門。若是天眼，不分遠近、內外、光暗，都能見到，天耳亦復如是，再遠的聲音都能聽到。但我至今也還不知如何修習！」

眼耳說後，鼻舌報告他們近來和高僧交遊，高僧教他們慈顏愛語的法門。輪到身發表心得的時候，他唉聲嘆氣的道：

「眼耳鼻舌在人體村上都只占了很小的地位，所以你們便於管理，容易修行，或是裝模做樣；唯有我龐大無比，頭痛腳痠，疲倦無力，更時有皮膚潰爛之患，我經常打針吃藥，誰還有心學道修行！」

身說了一番洩氣的話，心趕忙糾正道：

「眼耳鼻舌的話很能認清情勢，人體村的大眾再不真心修行，前途真的很危險，唯獨身的說話，太嫌自暴自棄，神秀大師只是五祖門下的教師，還修成『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現在我很有自信，一定要將心上的垢穢除去，以便領導大家，重新振作，使六根里轉識成智，永作人間模範，希望身努力精進禮佛念佛，修成金剛不壞身，即使世間法終是無常苦空，將來終究還有個蓮華化生，可在極樂世界重建人體村，和諸上善人聚會一處，聽極樂大導師的阿彌陀佛說法，六根里一定不會再像過去放逸。

「今天，大家報告完畢，本席提議大家應皈依三寶，從此聽經聞法，用佛法治理六根里，使六根里成為模範里，定能成功。」

主席說後，大家鼓掌歡呼，一致要求主席恭請悔悟高僧主持皈依儀式，並講經說法，悔悟大師就在他們皈依的盛典中，向六根里公民宣講《楞嚴經》的〈二十五圓通章〉：

「阿那律尊者修學金剛照明三昧，獲證天眼觀見十方。（眼）

　觀世音菩薩耳根圓通，聞十方世界眾生稱名而施救濟。（耳）

　周利槃陀伽尊者聞佛教導調出入息，得大無礙。（鼻）

　憍梵缽提尊者聞佛示其一味清淨法門而能得入三摩地。（舌）

　畢陵伽婆蹉尊者聞佛宣說世界無一樂事，忘身三七日而證聖果。（身）

　須菩提尊者解脫性空，心得無礙（心）。」

六根里的大眾聽後，對人生獲得一個真實的體悟，在他們的眼前，揭開了一幅光明燦爛的遠景！

一九五八年五月一日、六月一日、七月一日分三次連載於《今日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