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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42 真正皈依處

「摩迦!你在散步?」一個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我回頭一看,原來是鄰寺的某師。

「你要到哪兒去?」我望著他那清秀的面容上倉促的情緒。

「不到哪裡去!」他說:「寺中晚上也無事,來找你談談。」

從某師的口中說來找我談談,我以為我的聽覺神經發生了毛病,向來某師除了天天埋首在經卷中外,就不大找人談談的。今天,我雖然感覺他有點異樣,但又想到,談話總是人與人之間的常情,我也不足引以為怪,我們就並肩的走著。

說起某師來,我自從雲遊到這裡來就認識了他,他住的寺離我住的寺不到兩華里,我們認識以來,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但我們沒有多講過話,見面時一合掌一微笑就過去了。某師也只有二十多歲,白淨的臉上,永是那樣精神飽滿。見到人從不多講話,每次總是用微笑的表情來表示他對人的禮貌,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一個傳奇性的人。

我聽到過好多人議論過某師,說他從不和人談論他的過去,他的籍貫、他的父母,甚至他的年齡,這些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的,他出家的動機,大家都說在我左近的幾個寺中,除了他自己知道外,再沒有第二個人曉得的了。

有人說他住在現在的寺中三年多了,三年多來,他沒有告假外出過,沒有人來看過他,他不寫信給人,也沒有人寫信給他,他沒有煩惱,沒有憂慮,世界好像與他無關似的,他不多管閒事,終日看他只是在虔誠的誦經。

然而近半個月以來,我沒有看見過某師,我問人,是不是他病了?人又告訴我,說他近來變了,但不是害病的「病」,他老是苦著臉、皺著眉,見到人也不再微笑了。幾年來,他不曾有過這現象,因此,謠言又紛紛在我們幾個鄰近的寺中生起了:

「某師大概是在思念家鄉了!」

「某師恐怕過去有過愛人!」

「某師恐怕是想還俗了!」

「某師怕是給當家師罵了!」

「某師……」

好多愛管閒事的人都這樣竊竊私議著,我因為我們彼此又沒有多大的交情,他又是一個性好沉默的人,走去問問他,也不會就能知道些什麼,所以只得由他去了。

我倒沒有去找他,他反而今晚來找我談談了,事情雖出乎意外,但對他這種人,我不得不也裝著鎮靜。「我們到那邊草原上坐坐好嗎?」我指著一塊長滿青草的平地向他建議。

「好的!」他讓我先走,他跟在後面。

這是一個傍晚的黃昏,我們寺中也有幾個吃過晚飯在這裡散步的人都回去了。蒼茫的暮色漸漸籠罩了大地,荒涼的山色在遠處也已漸漸的模糊,彎彎的新月高掛在天空,獨立的小樹像個長髮的姑娘,錯雜的稻田像一塊綠色的厚羢氈,輕微的晚風從海面吹來,四郊的蟲聲不停的在歌唱,我無心欣賞這大自然的一切,我因要急急知道他的話語,隨便在一個地方坐下來後,心中就在打算要用怎樣的措詞才能打動他說出他的隱情。

「我們認識二年了。」我說。

「二年了!」他低下頭去。

「光陰真快得很!」

「快得很!」

「我們還是第一次坐著閒談。」

「是第一次。」

天哪!這談話有什麼可談呢?他一點意見也不表示,只是順著我說,我也想直截了當的問他,那又顯得太莽撞,也表露出我太沒有修養,太俗氣,橫豎是他找我談的,我想他總會告訴我什麼的。

時間剎那剎那的過去。

一分、兩分……他還是不開口。

「你知道我是很能了解你的!」還是我向他說。

「我是知道的。」他開口了:「我們這個地方,他們只曉得說人家的閒話,談人家的是非,把什麼話如果告訴他們,他們表面上也會裝著同情,其實在私下會暗暗嘲笑你!幾年來,我從沒有向人表白過我的一切,有人問到我,我也只有向他笑笑就算了。」

「我也是知道的,如蒙你例外看得起我的話,我很願意你能告訴我。」我誠摯的說。

他望望天空,天空已有燦爛的星星在閃動,隨後,他慢慢的說道:「今天找你,正是要告訴你的,而且,我也有問題請教你。」

我沒有說什麼,注意聽他一字一句的說下去:

「我是一個很平凡的人,平凡的人本沒有向人述說什麼的必要,不過,近來心海中像起了輕微的浪花,現實的生活又使我感到不安,我把我的過去告訴你,你的見識總會比我多些,請你告訴我,怎樣我才能做一個不辜負當初發願出家的人。

我本是○省○縣的人,父親常常到國外經商,我有母親,我有哥哥,我們一家本來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父親在家的時候,常帶我和哥哥到教堂中去聽福音;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母親天天早晚帶我們在十字架前祈禱,因為家庭富裕的關係,我從沒有受過生活上的憂愁。我愛父親母親,我信仰一個唯一的真神──上帝。童年的時候,父親把我送在一個教會小學中讀書,我耳朵聽到的,眼睛看到的,都與基督教離不了關係,那時我也想世界上只有一個基督教,沒有其他的宗教;只有一個上帝,沒有第二個真神。我又相信世界上全人類都在信仰著上帝,都在向著上帝祈禱,我從沒有懷疑過,那時候我的知識,沒有使我懷疑的地方,也不能容許我懷疑。

我這樣讀完了小學,母親要送我進教會中學,父親不同意母親的主張,父親指著我說:『這孩子身體不好,教會學校管教太嚴,讓他見見別的天地,或許會有益。』

父親說的話,母親當然不會反對,我就這樣考進了省立中學。奇怪,進了中學以後,天天再也聽不到什麼上帝了,老師同學天天忙著課程外,不聽福音,也不祈禱,那時,我真瞧不起他們,我覺得他們罪惡,這些同學老師,與我在小學裡的一個也不同,我把這些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對我說:『孩子,他們在學校裡不祈禱,回家總要祈禱的。』

我信任了母親的話,我覺得錯怪了他們。

束縛的囚籠裡,總是不能長久關住自由鳥兒的。中學第二學年的時候,老師和我們上歷史課,歷史的書上有一段這樣的記載──『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是印度的迦毗羅衛都城淨飯王的太子,他雖過著豐裕遊樂的生活,但目擊社會的不平,深致不滿;又感受生老病死的痛苦,竟使他日夜不安。遂決計出家,入雪山修行,經過六年的苦修,明了人生的究竟。後周遊印度諸國,宣傳他精神不滅,民族平等的主張,實是德全道備,堪濟萬物之主,入寂後,大家都稱他自覺、覺他、覺行圓滿的佛。』

自從上過這課以後,第二天老師又講了道教和回教,那些都很簡單,我沒有注意。不過這樣一來使我對人生感到懷疑了,原來在我信仰唯一的真神以外,還有很多的宗教。為什麼過去沒有聽說過呢?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了自己的幼稚。但我還不能完全放棄了自己的信仰,第二天我責問老師,問老師在歷史上為什麼沒有講到上帝而只講到釋迦牟尼?老師微笑的告訴我說:『上帝是人想像出來的神,歷史上怎麼能有根據?釋迦牟尼是由人開悟而證得佛的涅槃境界的!』

『老師!你究竟是信仰上帝呢?還是信仰釋迦牟尼?』我問老師。

『我是中國人,中國人大都是信仰釋迦牟尼的;何況釋迦牟尼的教理比一切宗教都高超、都圓融。』

『你也是上帝造的,你怎麼能不信仰祂呢?』我把從牧師那裡聽來的話責問老師。

『你這種說法真是不攻自破。』老師笑了起來:『你既說我是上帝造的,為什麼上帝要把不信仰祂的人造出來呢?』

我的兩隻眼睛呆望著老師,茫然不知所答,其他的老師也都插嘴說:『崇拜西洋的月亮比東洋來得圓的,和想發洋財的人們才信仰基督教的;他們信仰的是名利,是盲目的,哪裡是真心信仰真理!』

我從學校裡回到家中,懊傷極了,我怪我一向被人蒙在鼓裡都不知道。

我見了哥哥隨即就問:

『哥哥!你知道哪個是真神呀?』

『上帝!』

『不!』

『是什麼?』

『釋迦牟尼!』我那時還不知釋迦牟尼是超神的。

『胡說!』哥哥粗暴的呵斥。

我不敢再說什麼,我又同樣的去問母親,母親怪我上了人家的騙,說當初知道如此,無論如何不准父親送我進省立中學。

我這時已經到了不能完全聽信母親話的年齡,過去聽的『道』,這時不能完全在我心中立足了,我想老師他們都是學者,總不會比我愚痴呀!

從此,我和家中人就格格不入了!

讀高中的時候,我已經十七歲了,為了比較釋迦牟尼和上帝誰是真主?我跑進教堂中聽了福音後,便偷偷的跑到寺院中去聽講經,理智完全克服了我過去感情的信仰,我是知識的青年,我不能迷信,我需要追求真理,因為常跑寺院的關係,我認識了好多的和尚,我覺得他們才是過著真正的解脫生活,我對他們生起了無比的羨慕和無比的尊敬。

我的行為終於給家庭發覺了,母親強迫我跪在十字架前懺悔,做與我理想相違的事,我心中的感覺是多麼的痛苦!我為了服從真理,我為了要維護我純潔的信仰,我怎麼能忍受我精神上的痛苦呢?

我墮入了痛苦的深淵,我不得不拿出我青年的勇氣來應付我的環境,我不得不設法脫離我那個基督上帝的家庭。

那時,我高中還差一年才畢業,社會上既無我立足的地方,家庭間又是這樣折磨我,我也想忍耐下去,至少忍耐到我高中畢業,無如精神的痛苦不比物質痛苦,我一氣之下,再不願回那個給我精神束縛的家庭了。我躲藏在一個朋友的家裡,我要另謀打算。

世界上的母親總是慈愛的、偉大的!母親和大哥終於找到朋友家裡來了,母親問那位朋友我有沒有來,並說從今以後讓我自由,犯不著小題大作,荒廢學業。我怕母親會騙我,朋友當然會遵守我的意思,回答他們說沒有來。哥哥在旁邊也說:『他不會到這裡來的。』

我那時候真想跑出去說一聲:『哥哥!我偏會跑來這裡的!』

但我不能消退了我的勇氣,我不能毀滅了我的希望,我沒有說。我從門縫裡偷看母親和哥哥臨走的背影,我不覺滴下了幾滴晶瑩的淚珠,我暗暗的為母親祝福,我說:『母親!我為了讀書求真的精神,我不能不暫時和你拜別。將來我有了成就回來,你就知道我沒有走錯了路途,願清風明月,時時帶給母親健康。』

朋友的家中終非長久安身之地,我既然為了信仰佛教,脫離了我那個有十字架的家庭,擺在我眼前的大道,只有一條:『做和尚去!』我找到了幾個和尚朋友,我向他們借了幾件僧衣,為了在家鄉做和尚不便,我只得抱了勇猛的精神向外方飄流!流浪!流浪!復流浪!我流浪到了現在住的寺中!」

某師的話說到這裡停住了,是因為興奮的關係,或是因了平時少說話的關係,顯出很吃力的樣子。我聽了這些,除了覺得他一股信仰佛教求真的精神可佩外,並不感覺到他有不可告人的祕密,所以我問他:「你的這些為什麼就不告訴人呢?」

他輕輕的咳嗽了一聲:「一來當然是為了怕給傳揚出去,給家庭知道了,找來麻煩;二來我因見到一個過去做道士而後才出家的人,大家都譏嘲他,叫他『小毛道』,我怕人喊我『小上帝』,不如還是不告訴人的好,而且,他們那些人,懂得什麼悔過自新和追求真理的人是偉大的呢!」

我為他的這幾句話,深深感動,我確是見他比自己是偉大的多了,他接著又繼續說:「其實,我過去的一切,早就把它無聲的埋葬,我深深慶幸我現在已經尋到了真正皈依處!」

「那麼你既知道找到了真正皈依處,為什麼近來又煩惱苦悶呢?」我想起了他這半個月來的情緒問他。

「這就是我要請教你的地方。」他說:「當初我才出家的時候,我為了求知識,無暇顧及其他的事,佛法如大海,我在大海中只虛心的探求,三年來整個的光陰用在讀經上,現在我已證實了佛法是苦海的舟航,但是佛法既有這甚深玄妙的至理,為什麼在社會上不能普及?不能發揚光大?佛經上到處指示做佛弟子的人要自利利他,要弘揚佛法,為什麼我們現在的出家人除了吃飯,除了自利,怎麼就想不到在火宅中受著煎熬的芸芸眾生?我在真理上雖然找到了皈依,但我對現在的生活已經感到不能滿足。」

「這是為什麼呢?」我給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

「我是青年,我是一個有熱情的僧青年,了解了佛陀的大法,正是要用來度眾生,我不能在萬物開始繁榮的季節裡,讓自己腐朽下去,為了佛教,為了人類,我不能老是躲在象牙之塔裡獨個兒忙『自了』,出家的幾年來,我也很知道舊佛教惡勢力的深厚,一般頑固的僧徒,他們不曉得為佛教作想,他們阻止著佛教新生,他們貪圖著一時茍安,佛教好比一片錦繡的河山,我們做佛教青年的,不能看著佛教走上滅亡的邊緣!然而,我空有滿腔的愛教熱忱,我有什麼辦法呢?周圍的人了解我嗎?周圍的人懂得復興佛教嗎?向他們說了有什麼用呢?你能不能指示我一條努力的方向?一條是真正皈依佛陀應行的大道?」

某師的話,在這寂靜的月光下聽來是太悲壯了,好似在一群待宰的羔羊群中,他英勇的為幾百萬僧徒求生存的胸懷,他的話,一句一句的擊著我創痛的心靈,他確是一個不平凡的僧青年,我覺得自己慚愧,庸碌無能,我有什麼指示他呢?

皎潔的月亮高高掛在天上,照著村莊,照著郊野,照著某師的面容,我見他那祈求著的莊嚴氣概,反而勾起了我的一陣莫名的惆悵與辛酸。

「真正皈依佛陀的人,究竟應該做什麼事呢?」他又重複的問我。

為了避免唱高調,我又思索了半天,望望空中,空中幾片白雲掩蓋了月亮,點點星光,哪能幫我解答。

「做我們應該……應該做的事!」好久,我才囁嚅著說。他望望我,我心虛了,趕快又重說道:「體貼佛意,改革佛制!」

他站了起來,臉上恢復了半月前的笑容,很堅決的向我說:「謝謝你!我們今後就這樣來做吧!」

我也站了起來,夜涼似水,我叫他早點回去休息,我們踏著像霜似的月光,我送了他一程。途中,我和他同唱著一首歌,歌聲在寂靜的空氣中盪漾著:

……

修行證果,弘法利世,焰續佛燈明!

……

統理大眾,一切無礙,住持正法城。

今乃知,唯此是,真正皈依處!

盡形壽,獻身命,信受勤奉行!

一九五一年八月三十一日刊於《覺生》第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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