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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316 難忘之恩--懷念半世紀前與妙果老和尚的因緣
記得是在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的冬天,我到了上海,農曆新春後三十八年正月,我就隨著僧侶救護隊到了台灣,先在台南集合訓練,但因僧侶救護隊的人數過少,總共不超過三、四十人,所以不得不逼迫取消。取消後在台灣的居住是一大問題,要有入台證,要有人擔保,在五十幾年前的社會,像我們這些僧青年,幾乎是沒有地方可以容身,經過一些辛苦以後,到達聞名於台灣的中壢圓光寺,想要親近妙果老和尚和慈航法師,但慈航法師外出,就由圓光寺的智道法師引我拜見妙果老和尚。
人生真是奇妙的因緣,那個時候,圓光寺正是人滿為患,有出家、在家四眾弟子的常住大眾,既有佛學院的數十名學生,還有各方信徒來客,應該已經沒有房屋留住。但妙老一見我就非常投緣,他告訴我說:「這裡的圓光佛學院即將停辦,慈航法師要率領一部分學生前往新竹青草湖靈隱寺繼續學習,但你可以不必前往,如果你願意,歡迎你住在圓光寺。」我聽了以後,當然欣喜萬分,因為那時人心惶惶,要找一個地方去掛單,談何容易?現在不經過我的請求,由全權決定的老和尚親自為我留單,除了感覺滿了自己的心願外,就感覺到妙老是一個待人親切慈悲的長者,尤其對我的垂顧。當我提筆要寫這篇紀念文的時候,他的慈祥道貌一直映現在我的眼前,讓我難以忘記半世紀前在圓光寺掛單居住兩年的因緣。
我回憶在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國曆三月至五月之間,當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到達圓光寺,台灣佛學院正忙著結業考試,我們雖然沒有上過台灣佛學院的課,但是承蒙教務主任圓明法師對我們說:「你們來到台灣,台灣正是在戒嚴時期,你們沒有一個根據出身,就很容易把你們列為無業遊民,為了慈航法師喊出搶救僧寶的提議,就把你們加入我們的畢業名單之內,好嗎?」我聽了之後,除了歡喜也很感激圓明法師為我們著想,讓我們在《台灣佛學院畢業紀念特刊》上,掛一個沒有上過一課的畢業生的名義,將來對居留必定有些方便,就是去報戶口吧,也會容易被接受。所以《台灣佛學院畢業特刊》上,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將我的名字寫為二十七歲,這個也很難怪,因為我的身份證上的年齡,被人多加了五歲,那時候我實際的年齡應該是二十三歲,所以我與《畢業特刊》上的年齡不相符合,就是有這樣的原因。
當我在圓光寺住下來之後,不久慈航法師從外地回來,慈老也是一位慈悲的長者,尤其對於教育的熱心,他在獅頭山鼓勵獅頭山辦佛學院,他到月眉山鼓勵月眉山辦佛學院,他到觀音山鼓勵觀音山辦佛學院。總之,所到之處,他都勸大家辦佛學院。確實佛教唯有先辦教育培養人才,才能復興佛教。尤其那時大陸的青年僧侶,到了台灣來,無親可投,無寺掛單,假如佛教學院多了,前來的青年僧就有容身之處。妙老也很響應,所以當慈航法師要將台灣佛學院結業後,轉往新竹青草湖去辦佛學院的時候,妙老就特地跟慈航法師商量,留了十位大陸僧青年居住在圓光寺,做一些研究工作。
記得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春夏期間,大陸的難民潮,以及軍政要員敗戰之後,紛紛逃來台灣,一個姓鄧的全家人,妙果老和尚也幫助他們安住在寺內,這都要負擔著很大的風險,所以我感覺到妙老在戰亂時候,收留一些無處可去的人,確實做了不少功德,我再一次為他的慈悲深深感動。
慈航法師他們走了以後,我們有十多位大陸的青年僧,就留住在圓光寺,雖無佛教學院的規模,但也像一所小型的研究院一樣,常住供給我們大家的食住,讓我們自由讀書。圓光寺有不少的圖書,平常總因庭院廣闊,建築殿堂房舍也非常莊嚴,是一個很好讀書的地方,而我們有吃有住,所以我們大家認為妙果老和尚實在是一位安僧接眾的慈悲長者。
記得當年為了感念妙老的慈悲,我個人不完全以研究為主,我除了自修,偶爾寫些文章投稿到台北的報紙或雜誌以外,其他的時間就完全投到寺院裡的工作,每天早晨打掃落葉,清掃廁所,我大約在三餐前後,每天都有三次共打六百桶井水,供大家一天的使用。我又隔一、二天用手拉車經過要一到兩小時的黃土道路,到中壢鎮上採購八十人每天食用的菜蔬等等。我做得心甘情願,也非常歡喜,主要是我感謝妙老的知遇之恩。但我們外省的同參道友,少數青年同學,認為我過分投入寺廟工作,與想像中的星雲作風不同,大概因為我在大陸時曾以革新佛教自居,連寺院的職事住持都不願意擔任,怎麼來台灣以後,竟然投降在一個台灣老和尚的座下,對我極不諒解。
其實佛教的革新,也不是到處罵人,到處與人不合作,我們也要知恩報德,所以我就堅持這種自我想法,我行我素,在思想和行事上我和我們的青年朋友們,就各行其是,分道揚鑣。
我在圓光寺居住約兩年期中,看到妙老是一個非常嚮往中國大陸叢林的長者,他對中國書法非常有造詣,字體蒼勁,常常寫些古德法語送給他的信徒。我現在還記得,他寫的詞句有「漸漸雞皮鶴髮,看看行步龍鍾,無常隨時到來,但念阿彌陀佛」,以及「三寶門中福好修,一文施捨萬文收,不信但看梁武帝,曾施一笠管山河」......,信徒將他的詩偈裱好後掛在牆上作為座右銘。但一些函件就不是光復前受日式教育的人所專長的,因此妙老對外的文書,除他的弟子之外,就由我來代勞。可以誇耀的說,那時我幾乎成了他的機要祕書。
妙老除了圓光寺之外,還擔任好多寺院的住持名義,例如彰化大佛寺等,就是他掛名的住持。他還做過短期「新竹佛教支會」的理事長,會中行政的一些公文書函,就由我幫他處理。有一次,台灣佛學院的教務主任圓明法師,要妙老寫一篇畢業特刊上的前言,妙老就要我代筆,我以「回顧與前瞻」為題,寫過後,我想妙老可能不放心,畢竟我還年輕,寫的文章能合乎他的身分嗎?但經過圓明法師看後,大為稱讚。妙老就問圓明法師說:「你看寫文章的人有多少歲數?」圓明法師說:「這篇文章應該是六十歲左右的人所寫的。」這或許是圓明法師的一句無心之言,但在妙老聽到以後,心裡更為高興,認為我很能體貼他老和尚的身分,所言所說正合他的意思,所以我就感覺到妙老從此對我更加信任。
後來一些到圓光寺來的達官貴人,有的前來求法,有的前來皈依,像遼北省的省主席徐良先生,第二十六軍的軍長繆徵流將軍等,妙老都叫我做為他們談話時的翻譯。非常奇妙的事,妙老的客家話,在那時我聽了都好像普通話,我的不標準的普通話,妙老也能聽懂一些,所以相互都有緣,我就更加的樂於為他服務大小事情。
記得我住在圓光寺的期間,可以說隨傳隨到。後來大概是三十八年秋冬,有人偷採苗栗法雲寺山上的竹筍和山產等,法雲寺也是妙老住持,妙老就徵求人能去看守山林,我就自告奮勇前往報名。在法雲寺的三個月中,每天睡在山中的茅棚裡,因為沒有桌椅,伏在地上還寫了一本散文《無聲息的歌唱》。
大概由於妙老認為我是一個身心能夠安住,又勤奮工作的人,所以就更加的歡喜,經常帶我去訪問他派下的寺院,如獅頭山、竹東、平鎮、楊梅一帶的寺院,也到過一些大施主家說法開示。妙老是一位非常富有人情味的長者,他見到外省的達官貴人,非常有老和尚的氣派,一副道貌岸然慈祥莊嚴的樣子,但是一見到本省的信徒,就非常的幽默風趣,口裡叫著他們:「來喔!來喔!你們來聽外省的太(大)法師講佛法。」
在那之前我雖然是做過教師,做過小學校長,但基本上對社會和對信徒都不敢面對,語言也不通,但妙老就自充翻譯,在他的那種慈悲熱忱之下,我不得不完全服從他的指揮。他應該不完全聽懂我的普通話,我現在回憶起來,幾乎是我說我的,他翻譯他的,不過可見這位老人家的慈悲垂愛,為了提攜我們外省人的形象,或者他也想打響我們的知名度,對我們未來在台灣更有幫助。所以今日思想起來,對他不禁有無限的感恩與懷念。
我自己的人生觀是「在一家保一家,在一國保一國」,我到了圓光寺,我就應該把它當作是我所有的一樣。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是外省人,我到了台灣,我就是台灣人;但是事實上,妙老雖也沒有把我看成外省人,因為他跟我談話中,都有意要我為他擔任寺廟的行政法務,但是我想他要其他的人完全消除省籍情結,不是那麼容易的。對於妙老的關懷示意,我一直沒有承諾,實在辜負他的慈悲。後來我不得不想到其他道場做一些文化教育上的安排打算,甚至於走上弘法的道路,也是自然的結果。
在這裡值得一提的事,慈航法師離開圓光寺之後,在新竹冤枉被俘,他就和學生數十人一起被警備總部逮捕,認為有匪諜嫌疑,事件波及到中壢我們十多位青年身上,也被逮捕了。我記得被關在桃園的倉庫裡二十三天,經過妙老和吳國禎的父親吳老太爺、孫張清揚、董正之立法委員及丁俊生監察委員等救援,終於免此劫難。但慈航法師數十人被關在台北某一監獄裡,有一百多天。在監獄裡,慈航法師領導大家念佛上課,好像學院一樣。出獄後,被信徒請到汐止創建彌勒內院,就在那裡長居。
因為妙老和慈航法師他們播下了教育的種子,在台灣各地真有些寺院要發心辦教育。先是青草湖的無上法師邀請大醒法師要與台灣省佛教會合辦一所佛教講習會,青年學僧約五十餘人,在大醒法師開辦時,一直要我擔任校務主任。因為我懷念圓光寺的居住環境,遺憾未能遵照大醒法師的指示。後來大醒法師中風,想起大醒法師對我的器重,我就不得不告辭妙老,前往新竹幫忙教書了。
我現在回想起來,我能夠在台灣過了這一生的人生歲月,實在是感謝妙老,因為那個時候,類似美國、香港及歐洲等地請我前往弘法居住,因為妙老對我的賞識,我都一直打消他去的念頭。尤其我在台灣居留,雖有身分證,但沒有合格居留權,妙老就囑咐圓光寺信徒總代表吳鴻麟先生的幫助,親自帶我到市政機關報戶口。吳先生是當時的中壢醫院院長,又是警民協會會長,由他幫我辦戶口居留,非常順利。
說起這位吳鴻麟先生,他後來做了台灣省參議員、桃園縣的議員、議長、縣長,也就是當今國際佛光會中華總會總會長吳伯雄先生的令尊,感謝他們一家三代給我的一些好因好緣。
我在民國三十九年(一九五○)底離開圓光寺後,在青草湖靈隱寺也居住了一年多。直到民國四十二年(一九五三)新春之後,受宜蘭信徒之邀,前往弘法。
我在宜蘭一住至今就是五十年,我的戶籍仍然在宜蘭。後來有因緣到南部去開創佛光山,也聽說中壢圓光寺重建,在我那經濟拮据的時候,我也曾聊表心意報答妙老之恩。今日欣逢妙老一百二十歲冥誕,願他老人家在常寂光中,常常替我們護念吧!
二○○三年二月
收錄於《妙果法師紀念集|老和尚圓寂四十周年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