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度:
字級大小:
A-
A
A+
p086 不同的愛
一
當我執筆要想記下這段故事的時候,腦海裡卻記起了去年這座縣城裡兩位小姐雙雙服毒自殺的新聞。
人生,好比開放的花兒一樣。正當青春少壯的時候而輕生,好比那花兒盛開的時候你去攀折它,這是同樣令人惋惜。
世界,是這樣的遼闊,到哪裡都有我們飛揚的地方,任何地方都為我們打開著大門,我真不懂,一個人為什麼把父母賜給我們的生命在中途要自己結束它?這不一定是要解釋為受社會或環境的壓迫,這實在是自殺者的一種自作多情。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我住到這偏僻的縣城不遠的地方,有一條長年流水不停的河流,因為怕河水氾濫,侵害農作物,所以在河流的兩邊都用石塊和水泥做了堤岸。
這真給我的方便不少,除了我短暫的離開這縣城到其他的地方去旅行,或是陰雨霏霏的日子以外,每個黃昏,這條堤岸上都是我徘徊的腳步。
當春夏的時候,我每在晚餐後散步的當兒,站在高高的堤岸上,都能見到夕陽落下西邊的海底,但到了秋冬的季節,白天的時間短了,等到我吃飽晚飯以後,大地已經披上了暗淡的黑影。就在這些黑黝黝的夜晚,我仍然每天必到那堤上去逗留一回,因為這裡是一個幽靜的地方,尤其是在黃昏或夜晚。
在這個時候,堤岸邊上菜園裡澆水的老農,以及那些除草的姑娘,都已各自回家去了,留下這沒人行走的堤岸,讓我可以獨自的在想一些問題,或者活動一下身體,這塊地方,對我有這些好處,所以令我對它有無限的留戀。
我站在這堤岸上,可以聽著嘩嘩湍急的流水聲音,身後菜田上一些不知名的蟲聲也伴著這流水聲而湊熱鬧,像一曲交響樂一樣,動人心弦。
我在這裡更可以掉轉頭來,看看這座漸漸繁華起來的縣城,城中不少明亮的燈光,我在這裡都能看到,我雖然看到這些燈光,但我心裡卻想著:黑暗的夜晚,不知有多少個罪惡在城中都扮演起來。
我在這裡無論怎樣想,誰也不會來打斷我的思潮,我在這縣城中認識的人頂多,但沒有一個散步的朋友。加之這個堤岸上,在夏間的黃昏,還有人走;但一到秋天的夜晚,我就從來不曾見過有人到這堤岸上來。
有一天夜晚,奇蹟出現了。正當我想在這堤岸上靜坐片刻的時候,一個黑影漸漸向我走來。
那個黑影走近我的時候,他的面容當然在這暗淡月光下的夜晚是無法看清的,但我可以從他走路的樣子來推測,知道他是一個二、三十歲的青年。
他走到我身旁,我咳嗽了一聲,這意思就是告訴他,我不是一個水鬼,也不是一個歹人,請他不要害怕。他在我的身後停了約十秒鐘,注意看著我,好像是很懷疑的樣子,但他隨即從我身後走過去了。
因為這條堤岸沒有多長的關係,他從我身後過去沒有多遠就是堤岸的盡頭了,我見他來回的在那裡踱著,但我無心去猜測他在這個晚上為什麼也來這裡。
後來,我聽到幾聲好像無可奈何的嘆氣聲從他那裡傳入我的耳,我又聽到他踱步時幾次的跺腳聲,好像他是有一件重大的事沒法解決似的。
我雖然有這樣的推思,可是我實在沒有仔細去思量或是詢問他的必要,因為生在這個世間上,每個人日常的生活或人事,總有一些不如意的事情發生。
我坐了一會,覺得我應該是回去的時候了,我站了起來,怕身上有灰塵,所以拍了拍衣服,這也可以給青年知道,我回去了,你就在這裡靜靜的多玩一會兒罷!
但這也真是奇怪的事情,當我在回去的途中,見到路上一些來來往往的男女,好像他們都是來遊街或是看電影的。我看見他們,忽然我對那位青年關懷起來,我想,這雖然剛晚了不久,但一個嘆氣的青年留在水邊,總不是一件穩妥的事,我還是去再看看的好。甚至那時我想到我應該去問他貴姓,住在哪裡?為什麼有興致在晚上也來散步,因為這樣才能盡了我們佛教徒對人們應有的關懷責任。
我轉過身來,又往那一條堤岸走去,說也奇怪,我加速了腳步,就在這時候,猛然聽到一聲巨響,我下意識已預知道將有重大的變故發生。我的心開始忐忑的跳起來。
「啊!在這散步的青年呢?」我走到那堤岸上時,不覺大聲的驚叫起來。
朦朧的月光中,我隱約看出水中有黑漆一團的東西在沉沒,我沒有經過考慮,我就大聲高呼起來:「救人呀!救人呀!……」
我像一個瘋狂的人一樣,那時不知怎麼叫出了那麼大的聲音,一些過路進城的人隨著我的音聲急奔而來。
我像命令似的對那些人道:
「下水去救他呀!他快要淹死了!」
人們畢竟是富有同情心的,他們給我一說,沒有問什麼原因就有好幾位會游泳的下水去了。這時,我深恨自己當初怎麼沒有學會泅水,不然,我何必大聲的驚呼別人來援救!
過了好幾分鐘,人是被救上來了,但他的呼吸已經微弱了,我向一堆圍攏來的人說:「請你們同情這位不幸者,趕快把他送進最近的醫院中去急救!一切費用由我負擔!」
我剛說好,很多警察聞訊也已趕來,他們不許我再動,他們要把我帶去警察局!
二
警察局的局長是我所認識的人,他知道我的身分,我稍為向他解釋幾句,他即很客氣的留我請坐吃茶。
我從警察局出來,附近很多認識我的人都聞訊趕來,他們見了我,都驚喜交集,我把經過的情形簡略的告訴他們,他們像石頭落地似的,才算放了心。
我很快的走向拯救那位不幸者的醫院中去,我要去看看他有沒有脫離險境?一條生命,豈能兒戲?
我一進醫院,就有人告訴我,他已完全的清醒過來,只是他在跳水的時候把腿跌傷了,需要治療。我先預繳了一部分醫藥費給醫生,醫生告訴我說,最好今天不要看他,他的精神和情緒非常不好,還是明天上午再來吧!
歸途中,夜已深沉了,街道上的行人漸漸的稀少,我感到時間的飛逝,生命是多麼的急促。
我從來沒有失眠,這一夜,卻無論怎麼樣不能入睡。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思潮像大海中的漣漪,一刻不停的翻滾。想到生命是無價的寶貝,不管是愛情或金錢,其價值都不能超過生命。往往有一些人,把無價的生命,用來和愛情或金錢打賭,這是多麼不值得!
能說這位不幸者要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不是為了愛情或金錢嗎?
金錢,可以用能力或勞力去賺得;愛情,甚至也可以用錢去購買。但是再多的錢,卻不能買到生命與靈魂!
秦始皇可以併吞六國,富甲天下,但他想求得長生不老就不可能;楊貴妃不可說不愛唐明皇,結果還是唐明皇親自下令叫他自盡。把生命犧牲於金錢與愛情的可以,而用金錢與愛情來購取生命的卻不可能。
「唉!人類是多麼的愚痴啊!往往把無價的生命葬送在虛假的金錢與愛情中!」這一夜我老是這樣的慨嘆著!
不知什麼時候,我昏沉的閤了一下眼睛就起身來。
匆忙的吃過早飯,買了一點餅乾之類的東西,很快的就去探望那位不幸者。我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我只覺得一個失意的人,需要人的同情和慰問,同時,還有一點好奇心的驅使,我要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要自殺的謎!
本來,在這個動亂的年頭,在這個社會風氣敗壞的時候,自殺並不是新聞,而是時有發生的常事。我最厭惡的就是報紙上所刊布的這些消息。聯合版的社會新聞我不愛看,就是因為它黃色和自殺的篇幅占的太多;《中央日報》我也曾寫信向他們建議,請他們少刊載這些社會的黑暗面。可是,這位自殺者,大概是因為我把他從死神的掌握中拉回來,而且,佛陀救人救世的精神是我們的榜樣,在我能力做到的範圍之內,我應該儘量的為人解決困難。
我不希望他人感激,也不希望他人報酬,說實在話,在我這只不過盡佛教徒的責任而已。
奇怪,我才走進醫院大門,醫生向我迎面而來,他向我說:「昨天跳水自殺的人,給幾個警察問過幾句話後,他今早吩咐,除非是那個穿綠色上衣的女郎來看他以外,什麼人他也不願接見。」
我不好說些什麼,就拿出一張名片,把帶來的食品,交給醫生,請他代我慰問。
我怏怏的回來,心中不平的在想:「女人!女人!這個世間,好像除了女人以外就再沒有人了!」
第二天我去了,第三天我也去了,當然,我沒有走進病室,醫生就替他擋駕了。即使我想到有再多些要勸慰他的話也沒有辦法可講。
第四天、第五天,我都照例的前去,我都照例的放一張名片、買一包東西,我的意思是要他知道,除了女人以外,世間上還有別人,還有釋迦牟尼佛的信徒!
是在第八天的早上,醫生對我說:「真是怪事,他跌傷的地方我們早就替他醫治快痊癒了,但是,他一點要出院的表示都沒有,每天只是哭泣、搥床,什麼話也不肯講,你負責他的住院費,我們卻都不知道你是他的什麼人?他說他不認識你。」
「大夫!是的,他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但是,他能讓我見見面,我們不就會認識了嗎?」
醫生稍考慮一下,說道:「請你稍等一會兒,讓我再徵求一下他的同意─他是一個脾氣很怪的人!」
這一次他可沒有很怪,醫生進去不久後就到門口招呼我進去。
我進了他的病室,他臉朝裡睡著,我在他床旁的椅上坐下,看到他的桌子,我說:「先生!你的桌子放了我八張名片!」
他沒有應我,多麼傲慢的一個人!我忍耐著。
「先生!我常在佛菩薩座前為你祝禱,希望佛光加被你身心早日康樂!」
「你害苦了我!請你不要說罷!」他轉過臉來,很粗暴的對我說。
我害苦了他?我心中驚奇的問著自己。
說我對人有愛護關懷不到的地方是有,但我何時害苦過人?而且,我對他素昧平生,怎能講我害苦過他?
「先生!好像我們在那個堤岸上,才初次相逢。」我想不出話來說,只有這樣來解釋,使他不致誤會。
「就是因為那天在那個堤岸上有你,所以,才更增加我今日的痛苦。不然,我早就超生了。」
「抱歉得很!先生!」我懂得他的意思,我漫語的說:「我以為我救了你,但我想不到增加你的痛苦,不過,先生!世間上沒有絕對的苦樂,沒有絕對的適意不適意等,只不過是看我們如何處理罷了。你如有什麼困難的問題,我是樂意的為你設法解決。」
「你還說救了我,你看看我的痛苦,我能受得了嗎?」他說時在枕頭旁抽出一封信來遞給我。
我先看了一下信封,我問:「你是陳新民先生?」
「是的,這是四天前收到的!你可以打開來看。」
我抽出信封裡一張寫得很簡單的信箋,其中有段是這樣寫著:
「你要想用死來嚇我回心轉意嗎?可是,世界上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死亡,我並沒有一點膽怯。」
信下面的署名是一個「梅」字,我看完後,問:「梅是不是穿綠色上衣的小姐?」
他點點頭,忽然哭泣起來!
我此刻也感到一陣悵然!我想:「這就是世間上的愛情!」
三
我對這一位自作多情的陳先生,除了慨嘆他的可憐外,不覺又非常同情他。
他自殺的原因,我已大概知道了,他的脾氣古怪,他不願意見我,是因為他心中除了這個「梅」外,忘記了世間上還有其他的人,除了人以外,還有更多的事要去做。
這時候,我本來可以搬出一大套的佛法來向他宣講,用佛法來治療他創傷的心靈,但是,我想他未必能接受,因為一個陷在愚痴迷惘的人,你說話太率直了,反更增加他的執著。
我想了一想,忽然向他說道:
「先生!你讀過很多的書吧,我想背一首新詩給你聽聽?」
「再美麗的詩章,現在已挽救不回我那失去的愛情!」他說時,我看他眼眶又漸漸的紅起來了,他似乎又要哭了!
我沒有理睬他,我說:「這幾句小詩記不清是在哪一份報紙的副刊上讀過的,記得前四句是這樣寫的──
『天上的星兒千萬顆,
地下的人兒比星多,
啊!傻孩子!想一想,
為什麼自殺只為他一個?』」
他聽了我念這幾句小詩以後,像若有所悟的,我就趁機向他說道:「先生,世界上的人都以為愛情是快樂的,可是每個人的痛苦,又莫不是淵源於這『快樂』的愛情。真實的說來,把愛情當為快樂的,終日給這自私的愛情所囚、所束縛,這不過是愚妄而已。先生!你以為我的話如何?」
「你這種說法太偏激了,一個人活在世界上,若沒有愛人,人生又有什麼意味呢?」他好像很高興和我研究這個問題。
「像你有梅這樣的一個愛人,也能增加人生的意味嗎?」我反問他。
「所以,人生可以為愛而犧牲,但人生卻不能少了愛情。」這個人,他已經為愛情自殺過了,可是到現在還不覺悟,真是太頑固了。
「是的,你說的很對,人可以為愛犧牲,人生是不能少了愛情!」我順著他意思說後,趕快就轉彎道:「但是,人為自私的狹義的私愛來犧牲,無論怎樣說,這總是不值得;人生少不了愛情,不錯,人是感情的動物,愛國家,愛整個人類,這感情的確是不能少的,但愛一個人,為一個人犧牲,這種愛情少了卻沒有關係。」
「你不懂得梅這個人是多麼可愛!」他還是頑固的說。
「那麼他為什麼不愛你?」
「因為現在有一個比我更有錢、更有地位的空軍在追求他……」
「所以他就不愛你了!」我不高興聽他說下去,我攔阻著問。
「是的!」他心灰意懶的回答。
「一個崇拜金錢名位而對你變心的女人,也是值得這麼令你可愛,也是這麼值得令你為他犧牲?」
我不認識那個什麼梅,我不是有意要批評那個梅,我只是想怎樣才能讓這位陳先生從痴情的網中解脫出來。
他聽我這麼一說,臉微微的紅起來,好像是知道自己錯了。我再繼續說道:
「做人應該要擴大心胸,去除私愛,依照佛法上的因果輪迴的道理講起來,我們眾生從無始劫來,在六道中升沉來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在今日的世界上,哪一個不是我們過去歷劫來父母兄弟姊妹愛人?為什麼我們對他們不去生起親切的愛悅?為什麼我們不把大好的時光年華用來為我們歷劫的父母兄弟姊妹、愛人去服務?他們的痛苦愚痴,為什麼我們不設法來拯救他們?而我們也在狹隘的愛的小圈子中打轉,為一個人尋死作活,為一個人煩惱不安,這是何等的愚痴?」
「你說得很對,我實在太糊塗,我怎麼過去都不懂得你現在說的道理?」他此刻才真的完全想通了。
「你還有父母兄弟姊妹沒有?」我又問他。
「他們都在大陸上!」
「他們愛不愛你?」
「骨肉之間當然是不用說的。」
「那麼你若是自殺了,你對得起你父母生育你的大恩嗎?你對得起國家教育你一番嗎?我們果真說人生是少不了愛的話,那我們就應該先把我們的愛,全部拿出來,愛父母、愛國家、愛一切真正可愛的人類!」
他聽到此處的時候,從床上坐起來,我還是說我要向他說的話:
「殺人是犯罪的,殺害自己一樣的是犯罪。人生,待我們努力的事情太多,一朵花兒的開放,你要讓它結出果實去填滿別人的口腹,為什麼花兒才開放的時候,你就把它攀折了?你不讓這一點區區的貢獻給人,豈不是缺德和自私嗎?」
「我現在已完全了解你的話,我此刻心裡覺得輕鬆很多,謝謝你不但救了我的生命,而且謝謝你救了我死去的心靈!」
「豈敢,這不過是我們佛教徒應有的責任。」
「佛教徒?這是佛教徒應有的責任?」
「是的,難道你不相信我對你的一片誠心?」
「請你告訴我你的地址。」
我告訴他以後,他送我走出醫院的大門。
從此,我們的道場中多了一個任勞任怨為眾人服務的道友了。
一九五四年四月十日、五月十日、六月十日分三次連載於《人生》第六卷第四、五、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