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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25 偉大與崇高--紀念我最敬仰的慈公老人

慈公老人圓寂了,我無論如何不相信,就是到我含著滿眶眼淚寫這篇悼文的時候,老人還是笑得像彌勒菩薩似的活在我的心中。

寫嗎?寫盡了天下的語言,也訴說不出我對老人的哀思;哭嗎?哭乾了所有的眼淚,也表示不盡我心頭的感傷;唉!老人是悄悄的去了,為佛教、為眾生,尤其為我們青年,寫有什麼用呢?哭有什麼用呢?

慈公老人是五月六日下午圓寂的,我得悉這驚人的噩耗已是五月八日的上午。先是八日上午八點半鐘時,通信兵學校校長任世江先生叫他的司機送了個口信來,說老人六日圓寂了,像天崩地裂一樣,我眼前忽然昏糊起來。然而,我不能相信,昨天是七日,我還明明的收到老人六日寫給我的親筆信,既然有六日老人的親筆信,怎麼說六日老人就圓寂了呢?我把老人的信拿在手中翻來覆去,我的一顆心恨不得立刻飛到汐止去探個究竟,我這時痴痴的坐在椅子上,我忘記了世界,忘記了一切。

九點半鐘時,報童送來了《中央日報》,報紙上刊載老人去世的消息;十點半鐘時,郵差送來汐止的來信和十八期《菩提樹》的號外,老人圓寂是千真萬確的事了,唉!老人!你就真這樣不聲不息的去了嗎?

「樂極生悲」,這是我知道老人圓寂消息後的一句最確當的形容詞。因為,當我知道老人涅槃時,正是我們宜蘭念佛會熱烈忙著籌備慶祝舊曆四月初八日的佛誕,一些男女老少佛教徒,都在興高采烈的忙著。有的忙貼宣傳標語,有的忙排演話劇,有的忙紮大象牌樓花圈,有的忙……正當這大家忙得一團高興的時候,誰知道這不幸的噩耗,就在這時傳來呢?

我無論怎樣,再也提不起興奮的情緒忙佛誕的事了。我帶著一顆沉重的心靈,拿出老人送給我的那一張笑得像彌勒菩薩似的慈容,設了靈位供了香、燈、水果。老人常對人說,他三年閉關期滿,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到宜蘭來弘法,是多麼的傷心,宜蘭的人就沒有福氣受到老人的甘露嗎?老人有知,他的色身雖沒有到宜蘭來,他在上生兜率內院前的靈魂,一定會經過宜蘭的,一定會見到宜蘭的數百信眾,在為他老人家稱念佛號。

這一天夜晚,我翻來覆去的不能入眠,老人的慈容,老人的言語談吐,老人對我種種的好處,像電影似的,都在我的腦海中映現出來。四點鐘時,匆忙的起身搭第一班車到汐止去,車中,我不相信是來為老人奔喪的,半個月前,我不也是這樣去探望老人的嗎?

我得識老人的慈容是已快將六年了,但我知道老人那已是十四、五年前的事。

我第一次知道老人的名字,那是他出版的《慈航法師演講集》,我從這一本集子中,對這位老人家就發生了無限的嚮往和敬仰。

後來,到抗戰勝利後的時候,我們好多僧青年在首都南京發起組織佛教青年會,老人在南洋聽到這個消息,匯來給我們一筆數目不算小的港幣,並且寫了一封長達四五千字的信,指教我們的地方很多,佛教青年會後來雖然給「家裡的人」搗蛋搗去了,但老人留給我們的印象卻永遠不會磨滅。

我生來有一個很不好的個性,或許是沒有善財童子的善根和智慧吧?我一向不歡喜和年老的前輩長住在一起。流亡到台灣的幾年來,我雖然沒有長期的親近老人,但我一有時間,總會去探望他老人家,老人慈悲和藹,平易近人,無論老少男女,都很樂意拜見這位老人的。

我很對不起老人,他實在太關心我了。他三番五次的寫信給我,要我去親近他,他說玩笑似的要我去當他的私人祕書,我就因為那個古怪的脾氣,太辜負老人家對我的好意了!今後到哪裡再去找這麼一位慈悲的老人呢?我仰首問青天,天空是一片灰暗,大地好像都無光了。

我沒有親近老人,和他住在一起有過一星期以上,在我心的深處雖然知道老人對一切人都很好,可是我總覺得老人對我特別愛護。他並不是在別人處聽說我怎麼好而才愛護我的,相反的他是在別人處聽說我怎麼壞而才更注意和愛護我的。

老人從來沒有向我提起,我也從來沒有向老人解釋,四年前,只有一次老人向我說過:「很早有人寫信給我,說你歡喜罵人,他們說你是我的學生,要我勸勸你,可是,你那時叫什麼名字我都不知道,更談不上是學生了。」我聽後只向老人笑笑,沒有說別的。被人家認為是歡喜罵人的我,老人卻不怕我罵他,要我和他接近,對我特別關懷,老人對人慈悲的精神如此,能說老人不偉大嗎?

我沒有親侍過老人的教席,但我卻把老人當著老師一樣的恭敬。我見到老人的時候,都以老師稱之,而很少喊他老法師。他老人家雖然是六十歲的高齡,可是他對我們卻從不老氣橫秋,他和我講話,或寫信給我,不是稱我弟弟,就是稱法師,這事情雖小,但以他在佛教的地位,以及學高德重的聲望,對一個僧青年如此的謙虛,僧青年怎麼不皈向這位老人家的座下呢?

我們在台灣的僧青年,多多少少,或直接或間接,都受過老人家的恩惠。三十八年(一九四九)春天,我們流亡到台灣來的僧青年,正感到茫茫無所依的時候,老人卻伸出了援助的手。那時的出家人曾遭政府的一度誤解,政府為了肅奸防諜,甚至父子母女都不能相互信任的時候,慈老人卻同我們冤屈的度過不短的監獄生活,老人家不是口頭上重視僧青年,不是口頭上對僧青年客氣,老人家的確視新僧青年當作他的生命。他赤手空拳的建立彌勒內院,收容了大陸來台過半數的僧青年,誰有這樣慈悲的精神和寬廣容人的胸懷呢?

老人沒有閉關前,我只去探望過他一次,老人閉關後,我是常到老人的關前禮座,聆聽他的教言,老人一見到我們去的時候,像慈母見到外方的兒子回家一樣,你還沒有向他頂禮問候,他就歡呼起來:「來啦!來啦!法師來啦!」關房裡所有吃的東西全部搬了出來,你如果懂得老人的性情,你可以不要害羞多吃一點,他才歡喜。

等到你吃了他的東西後,老人家的話匣子就漸漸的打開來,沒有一句不是對你那麼關心,沒有一句不是對你那麼親切。我寫到這裡的時候,老人的音容笑貌就像還在我的眼前,我不覺流下幾滴晶瑩的淚水!

有一次,老人對我說:「人生的大病是貪瞋痴三毒,貪心我已漸漸的淡了,瞋心我還是有的,但我的瞋心中沒有恨的存在。愚痴是免不了,但不會大糊塗。」

這都是老人的由衷之言,老人不但沒有貪心,而且,更進一步的,他的喜捨之心特別大,他老人家的遺囑上說:「慈航身無半文。」這是不錯的,老人的弟子送給他的供養,隨時來隨時分散給人,從不餘蓄。別人有些珍貴的東西送給自己所親所愛的人,這本常有的事,而老人無論有什麼東西,只要你向他要,他從不計算物品的價值,即使你是他的冤家對頭,他也毫不吝惜的送給你,一點沒有勉強裝作,認識老人的人,大概都知道這點的。

今天,貪瞋邪惡占據了每個人的心,到處都是向人化緣,叫人布施的聲中,老人喜捨的精神,實在可說是一盞光芒萬丈的慧燈,可以照耀每個人黑暗的心房!

又有一次,老人拍拍他的肚皮,對我說道:「有人說,大肚子的人是很有福的,我的肚子很大你看我有福嗎?」

我說:「老師不但具有福德,而且有過人的智慧。」

「有過人的智慧當不起,但有福的大肚子卻有個來由……。」老人說:「當初我出家後,非常窮苦,身體也很瘦弱。受戒的時候,連大便紙都沒有錢買,有一次大便時,向一位戒兄索一張大便紙用用,他不給我倒也罷了,哪知給我的是一張他用過的大便紙,弄得我一手大便,我不敢聲張,只得忍氣吞聲。戒期後,我在常住當了小小的職事,慢慢的積餘了約七、八十塊『袁大頭』,放在衣缽包中,一天,正當我搬移房間的時候,那位借大便紙給我的戒兄從山下的一個廟中到山上來看我,我出去轉了一下,回來時,衣缽包中的袁大頭只剩二、三十個了,我不敢聲張,在他臨走時,我又送了十五個大頭給他,希望他能生慚愧心,從此不再偷人的東西。隔了幾天,山下又有個老修行來對我說:『你的某某戒兄近來有百十個大頭,他說是你送給他的。』我心想,我是少了四、五十個大頭,我只送了他十五個,為了人家的名譽,我不敢這麼說,我只向那老修行連連點頭說:『是!是!全是我送給他的。』從此我就胖起來了,肚子也就大起來了。」

人家偷了他的錢,他非但不檢舉搜查他,而且還再送錢給他,希望他生慚愧心,這種用道德感化人的精神,除了我們慈公老人外,誰能這樣做呢?

我在《覺生月刊》及《菩提樹雜誌》上連載的「物語」,才連載到「物語」第十四的時候,他就交來一筆款子要我趕快把它出單行本!關於出這本小集子,我從來沒有向老人家說過,而老人家對僧青年的關心與提拔,真可說是無微不至。以一個不是他的學生,不是他的門徒,他都這麼愛護,他對他的學生和門徒更不用說了。

我寫《釋迦牟尼佛傳》,在《人生雜誌》上剛刊載了一次,老人馬上就請朱斐居士寄了五十本老人的《菩提心影》給我,並說明賣出後的五百元作為印《釋迦牟尼佛傳》的款子。

我寫《玉琳國師》,缺少一本玉琳國師的正傳參考,我曾問過不少的佛門大德,他們都說玉琳國師人是有的,可是他的正傳卻不知道。但等我問到慈公老人時,他隨即寫信到香港去打聽,雖然買來的是一些慧遠大師、憨山大師的集子,沒有買到玉琳國師的正傳,那《釋迦牟尼佛傳》雖然至今(一九五四)也未印,但從這裡可知道老人助人的熱忱是令人如何可敬可佩了。

四十一年(一九五二)我在台灣佛教講習會教書,老人弘法路過新竹青草湖靈隱寺,我讓出了自己睡的床鋪和房間給老人的法駕息住,老人本可在新竹多住幾天的,但他知道是我讓給他的之後,馬上鬧著要走了,意思是他不願意驚擾人。可是當我有時到汐止為老人禮座時,他總著人把他的被單拿給我蓋,他自己只蓋一條毯子!老人對人太好了,想到他老人家的圓寂,怎能不令我痛哭流涕呢?我們今後到哪裡去找這麼一位慈悲的老人呢?

一個月前,我為《人生雜誌》向老人索稿,老人法體欠調,他來信說:「你不要老向我討債了,閻王小鬼近來和我打交道,我們來生再見了!」我收到這封信,正是我講解《金剛經》的時候,我匆忙的結束講經,北上去探望老人,以念佛會的名義,送給老人一點小小的供養。那時,老人的法體已恢復健康,他除了向我天南地北的說些話外,沒有向我說什麼,等到我回宜蘭的時候,老人家卻寫了一封信給我,表示向念佛會感謝。過去曾聽人說,老人慈悲是慈悲了,可惜不太重視人情世故,但從這些地方看來,老人真是太通達人情世故了。

是的,老人不會逢迎一些達官貴人,不像其他的人,見到一些有錢有勢的顯爵高官,馬上就笑臉相迎,就忙得團團轉;見到無錢無勢的人,很快就板起了面孔。老人不太重視人情世故,大概就是不願同他們同流合汙吧?

老人圓寂後,有兩個人寫信給我,一是皈依三寶曾是我證明的軍中洪中堅同志,一是在台北女子中學高中部讀書的唐小姐。

洪同志來信說:「法師們領我走進佛堂,下拜後我再也站不起來,老師!他們哪裡是在念觀音聖號,簡直兒是在哭觀世音菩薩啊!我跟在他們後面念不成聲,我也在哭泣著,我不知是在喊著慈老法師抑或是觀世音菩薩。

「我記得老法師對我說過:『摩迦法師(星雲大師筆名)是我最好的朋友,(罪過!我怎麼敢做老人的朋友,我做他的學生的資格也不夠啊!老人家是多麼尊重他人的人格!)你很有佛緣,我很願意並且很高興的為你說法……』」

唐小姐來信說:「老人家圓寂前一日,曾囑咐我好好用功,並吩咐我禮拜您和煮雲、靈根等法師為親教師。就是星期三(五月五日)那天晚上,我和老人家閒談,奇怪,我從來沒有想到老人家出關後的事情,可是我那天向他說:

「『你老人家出關後到哪兒去弘法呢?』

『到星雲法師那裡去!』他毫不思索的回答。

『不要去,去了我們不能常常看到你老人家了。』

『你不要忙,我今後出關不出關還沒有一定呢!』」

慈悲的老人!你對一個沒有受過你教育的人如此器重,對一個晚輩如此尊重,我除了說你老人家崇高偉大以外,還有什麼辦法才能道出我對你老人家的敬仰之忱的萬分之一呢?

老人大概知道他的世緣快要完了,所以近年來很關心他的著作,他曾把他在各報章雜誌發表過的文章收集起來,分成六編,總名曰《菩提心影》。他曾把第五編給我,命我替他校正一下,我除了替老人家謄清一次,沒有敢動內容和文字,後來老人家怪我,說我懶惰不發心!

我說:「老師!當我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的時候,我就是您的忠實讀者了。當我第一次讀到你老人家出版的《演講集》,我曾把你當為菩薩一樣的崇拜,那時候我看不懂別的書,你老人家平實簡潔的文章,卻賜給我無數的利益。我是你老人家的一個忠實的小讀者,怎麼敢班門弄斧呢?」

「是真的嗎?」老人說後笑了,笑得是那麼的謙虛啊!笑得是那麼的慈悲啊!

我曾聽過不少名人的演講,但我很少給什麼人的演講感動。

四十一年(一九五二)的雙十節,老人在新竹弘法,當地政府慶祝雙十節大會,曾邀請老人作主席團之一,老人登台對一萬多人演說,歷時十五分鐘,獲得聽眾熱烈的鼓掌十餘次。聽眾歡呼了,僧徒光榮了,我也被感動了。

記得還有一次,那是民國三十九年(一九五○)的春天,台北善導寺舉辦「護國消災薦亡法會」七天,我也是參加這法會的一員,是在第四天上吧?我們的慈公老人來了,可憐那時一些主其事的勢利人兒都不招待他,讓他就坐在納骨堂中的死人骨灰旁休息,我們一枝香後,搭衣去禮拜老人,他隨時把南洋他老人家的弟子剛匯給他的錢,統統買了《太虛大師全書》分送給我們。下一枝香,本來是應該請高僧大德說法開示,但主事的人忘記我們這位赫赫威名的慈公老人了,大概是趙恆惕老居士吧,看不過去,就請老人講話,老人講了。他講的大意是說:「有些佛門的大德到台灣來都安身無憂了,可憐一些無依無靠的僧青年卻飄飄蕩蕩,沒有歸宿!」別的大德就怕聽到僧青年的名字,就怕見到僧青年的人,而我們慈公老人卻大聲疾呼的為僧青年呼籲,佛教能少了僧青年嗎?老人的眼光是多麼遠大啊!老人的心懷是多麼慈悲啊!老人演講的時候,眼淚像雨點般的流下來,我們在座的十幾個僧青年,哪一個不是伏在桌子上失聲的痛哭起來?唯有我們的慈公老人才是真正的愛護僧青年啊!唯有我們的慈公老人才配稱真正的僧青年的導師啊!

老人在台灣為僧青年受了不知多少委屈和痛苦,南洋的弟子,飛機票寄來了,要老人再回到南洋去,老人把機票撕去了,他說:他願意死在台灣,他也不願離開流亡在台的僧青年!老人啊!你真把老命交給台灣了,你真把老命交給我們僧青年了!我們今後到哪裡再找到如您對我們的恩人呢?

老人曾寫信給我說,當面也曾和我說,他將來要帶我和自立法師到他的故鄉福建去。

「我不去!」我說。

「難道不可以和老頭子合作嗎?」老人問我。

「不是這個意思,你老人家國內國外都跑過了,都弘過法了,我還想學習學習你老人家這樣的志願。」

「好!你就這樣去做罷!」

現在老人悄悄的去了,世事是這麼的無常莫測,人生究竟有什麼意思呢?老人是不會再要把我帶去他故鄉了,但我願祈禱老人早一點接引我去兜率內院做他的一名小侍者吧!

老人是人間最富有人情味的菩薩,他有學不厭教不厭的精神,他有對一切人怨親平等的慈心,老人的好處太多了,我親近侍奉老人的時間太少,我還不能十分的認識老人,我只能寫出一點老人對我的愛護,以及我所了解到老人美德的千萬分之一,我說不出別的話來,我唯有覺得老人偉大與崇高!

老人圓寂了!老人的圓寂,豈止是我們僧青年個人的悲哀?豈止是老人弟子或故舊的悲哀?這乃是整個人類的悲哀啊!這乃是整個人類的損失啊!

老人圓寂前的遺偈說得很對:「來來去去,永無休歇!」我們稱念觀音菩薩的聖號,祝禱老人像觀音菩薩一樣早日再到人間來應化吧!老人!你一定知道我們對你老人家的仰望之殷吧?

四十三年(一九五四)五月二十日深夜將此稿哭成於宜蘭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八日刊於《菩提樹》第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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