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029　復興佛教與批評

古老的佛教在中國流傳了快近兩千年，在這兩千年中，時興時衰，在歷史上都留下了痕跡。到了我們這一代，佛教又遭遇了空前的危難。在內，教徒不知警覺，不知團結，不知愛護佛教，大家過著獨善其身的醉生夢死的生活；在外，教侮教難，紛至沓來，眼看著佛教往滅亡的邊緣走去，岌岌可危，幾十年來，幾個聰明之士，因此發出了「復興佛教」的口號，唯有復興佛教，今後僧徒才能生存！

因了佛教的衰敗，所以才需要復興佛教。佛教為什麼會衰敗呢？一言以蔽之：佛教的制度不能合乎時代的潮流。一個國家的憲法常常需要修改，為什麼佛教的制度就能算為金科玉律？因此，太虛大師著了《整理僧伽制度論》，重整佛教制度。三十五年（一九四六）「中佛會成立」，標明整理僧伽制度為其要務。近來又在進行佛教改革工作，我們是多麼的誠惶誠恐地望著這個改革佛教而能讓佛教復興的工作，能夠順利的成功！

為什麼復興佛教的口號，已經喊出了幾十年，而佛教還不能復興呢？為什麼「中佛會」都在領導著做改革的工作，而僧徒都在漠不關心？我們不客氣的說：「這是佛教忽視了批評！」

批評在佛教中一向就是認為大逆不道的事，很多佛教刊物都標明著「本刊不批評人」的大題目，稍微帶有一點正義的文章，作者馬上就會遭受到無情的打擊。誠然，批評在忙出世的道學家看來，確是不應該的，因為這是是非，這是惡口（其實批評不一定是罵人的），然而想要做復興佛教的工作，批評是無論如何不能被忽略的。

復興佛教本來是有兩個大的問題，一個是建設，一個是破壞。建設一個新佛教，不是幾個人的力量所能及的，幾個理監事所見的不見得就是盡善盡美，這是需要廣大的佛教徒們來參與意見，研究真理，批評督促才行；破壞舊有的制度，不是說不聲不響的就能廢除。破壞，一定要輿論廣事宣傳和批評，使大家公認佛教舊制度的不合理，改革的工作方能奏效。不然佛教會空有很多議案通過，而僧徒大眾尚不明所以，行來怎麼能夠順利？

有人或者有這種心理，以為做復興佛教的工作，只要埋頭苦幹，以身作則，自己不妨做出示範來，不要批評別人長短。這說法用在鄰近的地方，未嘗沒有功用，但想復興整個佛教，豈是這簡單想法所能發生效力？除非我們承認佛教已經興旺至極，無疵可求，否則我們便不能不承認批評的重要。

美國的民主黨和共和黨為什麼互相爭執，互相批評？就是在爭執批評中，才能研究得出真理，才會讓全國人民知曉選擇應走的路線，這原理什麼人都會知道，但把它用到我們佛教裡來，大家就認為不妥當，不合理。這裡我們全國佛教徒應該明了，批評是象徵著進步，唯有從真知灼見的批評中求進步，佛教才能夠真正的興盛！

我們佛教中的大眾，現在對做著佛教工作的人，大都是廉價的布施稱讚，或是慷慨的奉獻捧場，這一種現象很容易養起一種錯誤的觀念，以為如此這般，和氣一團，復興佛教的工作就能順利的完成。但在實際上，所謂復興佛教哪有這樣的便宜？不然，有的就是閉口主義，一言不發，這更是免惹是非的靈符。可是，單純的人與人之間的友誼，已經絕非僅僅稱讚、捧場，和沉默所能培養，何況是幾百萬人大結合的佛教！更何況這個佛教還負有復興的艱鉅任務！

情感的融洽，誠然是團結的要素，但在情感上用工夫，而不從正確的理解上，力求共信與互信，像這樣的團結，大家會減少了說真話、做實事的勇氣，弄到見面時，說兩句「你好，我好，今天天氣好」的話外，誰也不願發出由衷之言，佛教怎麼能夠復興？

批評風氣的低落，批評精神的萎頓，不但阻礙著佛教的進步，佛教的健全，佛教的復興；尤其是阻礙著負有復興佛教任務的大德們和廣大的教徒意識上的共鳴作用的發揚！唯有不斷的批評，復興佛教才真正能夠成功。

佛教徒大都歡喜抱一種觀望態度，個人主義。過去有人說，佛教徒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其實真正說來，他人的瓦上霜既然不管，各人門前的雪又何曾掃得乾淨？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現象！我們覺得佛教徒對於佛教的興衰，表現關切得不夠，致使大家都不樂意批評了。

德高望重的老年僧徒，都有一種古老的、明哲保身的庸俗觀念，以為一有批評，就要失去他的身分。所以他們心裡雖然有很多現象認為不以為然，但他在口頭上、筆桿上不願表現出來。他們以為批評都是青年人的火氣重，沒有道德，沒有修養所幹的事；大家都以德高望重自居，誰樂意批評呢！其實這都是錯誤的觀念，實在是要不得的。

佛教中大都認為批評是惡意的攻擊，佛教是基於冤親平等的愛為出發點，既然是冤親平等，那又何需要批評？其實批評是有兩面的看法：批評如果是對於同一個團體中的伙伴，是基於愛為出發點；對於敵人的批評，才是基於恨。愛的目的，是要他成長、茁壯、健康；恨的用心，才是要他枯萎、死亡、絕滅。我們指的批評，是基於愛的批評，說明白點，就是善意的批評。事實上大家都是佛教徒，都是釋尊的弟子，其親如手足，誰不希望自己的手足健全？所以這種批評是不可能不是基於愛的。猶之乎對於敵人的批評，是不可能不基於恨的一樣。如果對於自己人批評是基於恨，那麼這所產生的絕不是批評，那叫做惡意的攻擊，也是我們所反對的批評。

這裡須加以說明，我們佛教中善意的批評，大家都不願做，恐怕得罪了人，更何況惡意的批評？如果沒有深仇大恨，我以為那種現象絕不會發生。這裡更請大家不必憂心，以為一有批評，馬上會掀起了波浪，又要使復興佛教的意見分歧。這是一種不必要的憂慮。一個好的意見，不會給一兩個批評者的私見所能否認，一個好的人，也絕不至被惡意批評者的胡說所能摧毀。我相信，一個有睿智，有才能，有熱情的人，他才歡迎人的批評，才虛心接受人的批評。佛教裡多有歡迎人批評的人，多有虛心接受批評的人，佛教那才容易復興。

因為批評像一面鏡子，你自己長得美麗醜陋，你怎得知道？拿一面鏡子給你照一下，你的原形就會完全現出來了，你覺得自己面容上有什麼缺點，你就得設法化妝修改呀！

復興佛教，需要做的事太多了，首先要做的就是鼓勵批評家們勇敢的出現。我們希望，為了復興佛教，不論你是長老學僧，男女居士，老的少的共同來商討復興佛教的計畫，改革佛教的方針，互相檢討，互相批評！這裡，我們不禁要大聲疾呼，佛教沉默的現象，實在可怕得很！希望佛教全體同胞，為了要走上復興佛教的康莊大道，希望要尊重批評者的意見，希望要勇敢的放棄成見接受批評！

看眼前的佛教，沉默得真要窒息了！如果不是《人生雜誌》上發表了一點改革佛教的工作消息，我們真不知道佛教會已在進行這件巨大的任務哩！改革佛教的消息披露後，這是關係到切身生存的問題，關係到幾百年、幾千年，甚至幾萬年的我們的後一代，你看大家還是睡在鼓中，不聞不問，即使知道的，知道參加意見也沒用，批評更招人的反感，可怕呀！這實在是可怕的現象呀！

為了復興佛教，改革佛教，需要批評家批評的太多了，從佛教會的不健全到僧徒的不團結，從不知造就僧才到自由中國沒有一所佛學院，從迷信的北斗星君下降到顯靈媽的千秋，從出家的不限制到出家的不需要資格，從唱戲式的二時課誦到刻板的修行儀式，從耕者有其田到今後佛教經濟的建立，從戲院中上演侮辱佛教的戲劇到報章雜誌上辱罵佛教的文章……哪一件不需要全國佛教徒的注意？哪一件不需要全國佛教徒的批評？

復興佛教的號角吹起，批評的風氣開放，看佛教的新生，見僧徒的活躍，佛教從黑暗之中，很快的就會看見黎明的曙光！

一九五一年十月十五日刊於《人生雜誌》第三卷第九期第十一至十二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