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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302 宗教與當代世界

我剛從韓國來到日本。韓國有三寶佛寺:通度寺又稱佛寶寺,海印寺又稱法寶寺,松廣寺又稱僧寶寺。現在世界普遍都在追求佛學,其虔誠及求法的精神令人感動。不單韓國,像馬來西亞、新加坡、菲律賓、亞洲、甚至美洲、歐洲,都是如此。此次舉辦的「宗教與當代世界學術研討會」,意即宗教對當代世界的人心、思潮,或者社會生活、倫理教育等,應該提供一點意見與規範。現以四點意見說明如下:

一、對物質的生活要淡薄

我們對當代世界的物質生活應加以規範,力求淡薄。因為現今社會與人心,已逐漸與古代重視修身養性、內外一如的生活離遠了,大家慢慢都是向錢看,紙醉金迷,對物質生活過於偏重。

好比現代許多人心,常常成為物質的奴隸。心是自己的主人,我們可以運用物質、金錢,但不可被其利用。晉朝文人陶淵明說「心為形役」,我們的心為六塵蒙蔽,被物質束縛,使得本性的光明無法顯現,而不得自由,人生因之失去平衡。德蕾莎修女以為:「我以貧窮為光榮。」禪門祖師也云:「一池荷葉衣無盡,數株松花食有餘。」他們不汲汲於物質的追求,無衣,則以荷葉蔽體;吃飯,僅以松果裹腹,將生活關注在精神、心靈上的解脫與自在。

當然,並非全然捨棄物質生活。過去佛教說「財色名食睡,地獄五條根」,其實言之過重,基本的物質生活,還是需要的。早期的佛教封閉保守,倘若出家人戴手錶,就被視為奢靡放縱,他們往往忘記手錶的功用是為了計時,而非裝飾。好比一回,我從台北到高雄講演,才下車,就有人當面指責我:「出家人還坐汽車啊!」我心想,不坐車,從台北走到高雄要一個禮拜耶!人一旦認知上有了錯誤,便失去判斷是非的能力。

佛陀時代,有位跋提王子和同參在山林裡參禪打坐,不知不覺中,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叫出:「快樂啊!快樂啊!」

佛陀聽到了,就問:「什麼事讓你們如此快樂?」

跋提王子回道:「佛陀!當初我雖住在華麗的王宮,吃著珍饈美味,身穿綾羅錦緞,無以計數的衛兵日夜保護我,我仍然感到恐懼不安。如今出家,二六時中,參禪修道,雖吃得素簡,卻甘美飽腹;住在林間樹下,卻覺得安心自在,因之而欣喜若狂。」

「莫嫌佛門茶水淡,僧情不比俗情濃」,過去高僧大德,也非反對物質生活,而是將之淡化,從物質以外,追求人生的幸福快樂。

二、對精神的生活要昇華

現代人忽略精神生活,鎮日為生計而忙碌奔波,精神生活被壓榨得只剩少許的空間。縱使有些人懂得調劑,也是著重在讀書、情愛……其實,真正的精神生活,是身心靈的自在解脫與超越。

精神的提升是全世界必須重視的課題。許多宗教人士,寧可物質生活缺乏,但是精神的生活要富有。記得有一回,因泰北住了一群中國難民,於是舉辦「送溫暖到泰北」活動,我們前往探望,聊表心意。當地的難民感激的說:「我們寧可沒有飯吃,也不能沒有佛教。」可見精神的豐足遠比物質的飽滿來得重要。

現代人以讀書、旅遊來享受,來充實精神生活。我以為還是不夠。過去大迦葉尊者在墳間修行,卻不以為苦;顏回「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因為物質的生活有限,精神的生活卻是「取之無窮,用之不盡」。各位宗教界的學者、老師們,應該做時代的中堅,給予社會、人心提攜精神的力量及精神上超越的空間。

三、對藝術的生活要豐富

商周時代鑄造的銅器,雕工之美,展現藝術的精神;歷代佛教的繪畫、雕刻、塑像、建築,更是藝術之極。此皆反應古人對藝術的愛好與重視。反觀現代人不注重藝術生活,只在乎物質的享受,讓人不禁慨歎,今不如昔。

如果,人世間藝術的生活能增添一分,貪欲、瞋恨、忌妒、愚痴、人我戰爭就會減少一分。若我們愛好美術、文學、音樂等,就能在美術的大海裡悠游,陶冶的就是自心的三千世界。不過,這還是有形的藝術美。無形之美,例如講話有藝術,歌詠、讚美他人,世界自會增添祥和歡喜。宗教講究淨化美,如菩薩一揚眉、一瞬目都是美感,像思惟中的彌勒菩薩,即展現其超越了無限的生死,無限的時空,無限的人生在思惟之中。

所以,藝術的生活就是:穿衣,不須太華麗,合身就是美;吃飯,無須山珍海味,有顆歡喜感恩的心即是美。我一生,最歡喜的飲食是茶泡飯、拌醬瓜,淡中之味方是妙香。一碗麵,有時比滿桌佳餚來的美味。因此,我常對徒眾說:「不喜歡吃麵的人不可以出家!」因為,出家生活應力求簡單、淡泊。衣食住行,行住坐臥,都有至美的思惟動作,缺少了這些藝術的生活,心靈就會立即被煩惱占據,如何體會佛菩薩的真如佛性!

這次前往韓國,我問韓國的法師:「阿彌陀佛在西方極樂世界,藥師佛在東方琉璃世界,彌勒佛在兜率內院,那麼,釋迦牟尼佛在哪裡?」眾人回說:「釋迦牟尼佛在虛空裡。」虛空有盡,虛空能容法身,我們看得到嗎?「釋迦牟尼佛在常寂光淨土。」在東方、南方、西方?我們也不知道啊!

佛一直在眾生的心中,我們能感受得到嗎?日用生活間,吃飯時有佛,喝茶時有佛,走路時有佛……乃至體會到佛的般若智慧,慈悲願力,就能與佛同在,就能圓滿一切。

四、對信仰的生活要超越

舉凡一個宗教的成立,必定有它應具備的條件,即是要有教主、教義、教史。此三寶,如「鼎之三足」,缺一不可。是故,信仰要完美,應從三寶裡獲得,但往往信仰者不是只拜佛,不歡喜聽經聞法;就是只研究經典,不愛拜佛;亦或只拜師父,卻不信佛祖,不愛聽經。其實,無論我們信不信佛,他都不會因之而增加或減少什麼。信佛是要信自己,讓我們有個規範、目標,讓人格、心性與佛同等。

《金剛經》提及,佛菩薩度眾生,只需用幾千萬分之一的悲願,世界就會和平:「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意即我不但施予眾生衣食,更要讓眾等獲得解脫,證入涅槃。又云:「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佛沒有你小我大的自我意識,一切眾生皆可度。整部經以「無相布施,無我度生」為主旨,把一個人的人格與所有的大地眾生融為一體。

關於宗教信仰的問題,以佛教為例,信徒到道場,某些法師總是強制性的要其拜佛。但是,有些人會將佛教的拜佛,與過去臣子對君王行三跪九拜之禮劃上等號,進而對佛教望之卻步,以至於不敢再親近道場。我個人以為,拜佛是一種很自然的宗教行為,應讓其自然而然,心甘情願的接受。

佛教對當代思潮、當代人心,還是無法發揮顯著的影響力,乃因台灣民眾普遍以民間信仰為主。信徒多半都是對神明有所要求,求發財富貴、求長壽百歲、求家人平安、求子孫滿堂等。相反的,佛教教人學習菩薩慈悲喜捨的精神,布施予人,從為人服務中,解脫煩惱。

信仰宗教不應只是在有所求的層次上駐足,要在奉獻、犧牲、利人上用心,才有流傳的價值。也不能老是停留在拜佛、信佛、求佛的階段,應該要「行佛」,行佛之所行,當初佛陀「割肉餵鷹、捨身飼虎」,以「難行能行,難忍能忍」的精神,為眾生犧牲奉獻,才是學佛者應學習的方向。所以,世界要進化,宗教也需提升。

宗教對當代世界,縱使有多崇高的理論、多深遠的理想,沒有群眾,也是曲高和寡,走不出去。我以為,宗教對當代世界,唯有教導人淡薄物質生活,提升精神生活,豐富藝術生活,乃至信仰的生活能有所超越,才能發揮實質的作用,改善社會人心。

二○○三年九月十七日講於日本本栖寺法輪堂:宗教與當代世界學術研討會致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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