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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43 我為什麼要辭「中佛會」常務理事?
中國佛教會(下面簡稱中佛會)第二屆全國會員代表大會於八月三十日下午已經閉幕了。這是佛教中一件如天大的事情,可惜是開會前冷冷清清,顯得佛教是太沒有生氣了。
我在最近以來,腦海裡老是掀起了回憶的浪花,我老想到中佛會在三十六年(一九四七)於南京召開第一屆全代大會的情形,那時候,競選代表的熱烈,大會討論改革佛教的高潮,各報章雜誌爭載大會的消息,那些佛教蓬勃新生的往事,猶歷歷如在目前。然而時代、國家、佛教,都已今非昔比了。思念及此,能不感慨萬千?
我也想為這次第二屆全代大會寫下祝詞,或者再寄予它一次新的希望。然而,那些在我好像都沒有勇氣也不感興趣動筆。我要說的還是一些大會期中瑣碎的事情,以及我為什麼要辭去中佛會常務理事的原因。
記得是在八月十一日吧,我收到中佛會寄給我的一張選票,還有一張會員的名單,我方才知道佛教中有了這件大事。我看了名單以後,隨即寫上了兩個我所敬仰的人的名單,在烈日炎炎的下午,我走了四公里的山路,把我這神聖的一票投入郵筒寄往位於台北辦公的中國佛教會去。我深深的為我所選舉的人祝福,我希望他們當選了以後能代我們說幾句話。
又過了大概是十多天,從綠衣使者的手中我又接到一張中佛會全代大會的開會通知單,說我當選了南京市的會員代表。照理當選代表應該為這份榮耀而歡欣,然而我一陣淒楚,幾乎要流下了眼淚,想到開第一屆大會的時候,我和很多朋友本著僧青年愛教的熱忱,在南京發起組織佛教青年會(曾向內政部備案,但中佛會要求內政部不必批准),我們也希望第一屆大會有我們僧青年代表的席位,因為那時候,我們對復興佛教的前途,充滿了信心,充滿了希望。但我們空有了滿腔的為教熱忱,並沒有獻身的機會。今天流亡到台灣來,眼見大陸佛教遭受中共摧殘,台灣佛教又是一盤散沙,正當我對佛教感到萬事灰心和失望的時候,說我當選代表了,我今天能代什麼表呢?佛教的一切情形如斯,只有令人感到淒然欲淚啊!
在大會開幕前一日(八月二十九日)先開預備會議,我於當日上午帶著一顆酸楚的心靈從新竹趕去參加,我去的目的,完全是為了看一看今日佛教的同胞對佛教有一種什麼起死回生的辦法。一路上我的思潮起伏,好不容易到了台北善導寺的時候,已經見到有幾位代表進進出出了,有一位某代表見到我就說:「我這次要投你法師一票」,說來慚愧,到今天我都不懂得選舉的內幕,我拿出一套書生的本色來回答他:「謝謝你的好意,此次佛教會改選,選出來的理監事是要做事而不是掛名的;我不會做事,請你投別人一票吧。」他給我說得兩眼直翻,不知所以。後來我才曉得別人競選尚嫌不足,我還在做夢似的要來一套客氣!在這個場合之下,原來是沒有「推讓」這個名詞存在的。
預備會議到下午三點鐘由主席前任理事長(第二屆又當選)章嘉呼圖克圖宣布開會後,先選舉大會主席團,接著就是討論如何選出理監事。
我在這裡先說一下,我這次去開會的本懷,本不想發表什麼意見,像我們這樣的人,說得舌破唇焦又有什麼用呢?所以我打好了主意,我只去「聽」就罷了。然而事實上我是一個最易衝動的人,往往在正義公理之下,我就會毫不猶豫的站了出來,雖然明知道這是最容易得罪人的。
在《中國佛教會章程》第二十三條上有這樣的記載:「信眾當選理監事,不得超過規定名額三分之一」,然而理事的名額是三十一人,監事的名額是十一人,現有的六十四名代表中只有十三名僧眾,不足理事的半數。因而爭端的開始,都是為這條章程的規定。
我在事先就已經聽說,有幾位信眾代表很擔憂自己不會當選,所以一開始討論,就有人主張廢止或修改這第二十三條章程。
這個驚人的主張提出了以後,頓時代表們都在熱烈討論著如何修改或廢止這條章程的時候,我一見苗頭不對,趕快站起來喊道:「主席!南京市代表星雲有點意見!」主席示意准許我發言後,我說:「本席剛才聽到諸位代表許多宏論,心中非常可喜!不過關於要修改或廢止第二十三條章程,本席覺得有很多不妥當的地方,我們知道,中國佛教會是『團結全國佛教徒,整理教規教產,宣揚教義,福利社會』為宗旨的。但是整理教規教產,宣揚教義,似乎出家僧眾比較專門些。信眾的代表,雖然都是熱心護持佛法的,但對於僧團中內部情形終究有層隔膜,所以從這一個觀點看來,這條章程很有保留的價值!而且再從佛法的經律來看,這條章程也應該予以保留的。諸位代表的意思,不過是因為僧眾代表太少了,所以不得不作如此想,但依本席的看法,剛才各位代表已經討論到是會員而不是代表的也有被選舉權,那麼果真如是,在台的僧眾全部計算起來,會超過全理監事的總和。本席更要說明的有兩層意思:第一,我們這第二屆全代大會選舉會員代表的方法,除了台灣依照規定選舉七名代表參加外,是不論各省的會員多少,而是一律只准每省市選兩名代表。有的省市只有會員二人在台,不要選舉就算當然代表了;有的省市在台的會員有數百人,也只有兩名代表。好比江蘇的會員數目最多,過去佛教在大陸上也是以江蘇為中心的,現在寄住台灣的也可說大部分是江蘇籍,江蘇也只要兩名代表,因此很多的高僧大德都未能當選。如果會員有被選舉權,似乎三分之二的僧眾理監事並不要擔憂。第二,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佛教不幸,今天退居在海島台灣,想到第一屆大會在南京召開的時候,無人反對這條章程,是為了那時的僧眾多,現在第二屆大會在台召開,為了僧眾少(其實並不少)而要修改這條章程,但本席相信,到我們佛教召開第三屆會員代表大會的時候,我們的政府和我們的佛教又一定會回到南京去了!那時僧眾會員亦復是多。現在我們這屆大會,不過是一個召開的權宜大會,如果只有單單修改或廢止這條章程,將來在佛教歷史上一定會出現很多的笑話,所以,本屆大會代表對這項問題還得慎重處理。」
我一口氣說到這裡,坐了下來,很多代表的視線都集中於我,我知道他們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還想說:「本席是一個僧眾代表,剛才的意見好像是為了自身的權益,本席決不敢忽視信眾護法的功勞。但為了億萬年以後的佛教,不得不這樣說。如果諸位代表對本席的話不表同情,我的名字叫星雲,請你們可以不必投我一票。」但是我已坐了下來,失去發言權,只得不開口了。我起初看到那些爭執得好笑的鏡頭,我就已經埋下了一旦我當選一定「辭職讓賢」的種子了。
正在我說後的緊要關頭,我一向所敬仰的慈航老人發出獅吼:「本席附議星雲代表的意見!」接著悟明法師、黃一鳴居士、盧宗濂居士等都表示同意我的發言,這第二十三條章程才被保留,既未廢止也未修改。後來慈航老人和我以及很多代表都主張此次選舉可以權宜處理,不必更動章程,即信眾不超過全理監事的半數,這樣大家才落得個歡喜的下場。
等到這個如何改選理監事的問題議決後,沒有什麼要在預備會議上討論的了,主席宣布散會後,我們都各有各的事去了。
這一天晚上我心中就老存了個疑問:怎麼過去肯為佛教會做事的人是那麼少?今天怎麼發心競選為佛教服務的人是這麼多?既然這樣多的人肯為佛教而努力,我就希望別人不要選我了。
第二天──八月三十日上午九時,是佛教歷史上又該寫下的一頁:中國佛教會第二屆全國會員代表大會正式在台北善導寺開幕了。一聲宏亮的鐘聲劃破了空間,各代表上了席位。再過一會,就全體肅立,唱歌,鞠躬而後就聽起演講來了。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討論提案的節目。
主席章嘉大師因為語言的關係,代表他宣讀提案的是李子寬居士,他把我的提案放在最後一個,大概是那時候大家都要急急的知道選舉的後果,所以只把案由讀了一下,連說明都不讀就匆匆付給理監事會議去討論了!我對於我們幾年才有一次的大會中有這樣疏忽的地方感到非常痛心!我的提案是希望中佛會能辦一個光復大陸重建佛教的人才訓練班。我們佛教的人才太缺乏了,假若政府在不久能收復大陸,支離破碎的佛教法幢依靠何人去重建呢?今日中國佛教若再不注重造就住持佛教人才,一切事業將無力量去推動,好像一個垂危的病人,若不替他打幾下強心針,令人對他的生存實在很擔憂呢?大會代表諸公們,不注意這個復興佛教的根本問題,不為佛教的前途看得遠一點,而在當選與否上斤斤計較,說老實話,我那時就非常鄙視著所謂「當選」了。
然而,大會在選舉開票的結果,理事的名單中竟然有了我一名,是的,出家僧眾太少了,我的名字也被勉強的用來湊數了。
大會到此就算草草的散會了,決定明天早晨九時開理監事會議,選舉常務理監事,當晚無事,我怕在台北聽那些「誰能當常務理事」的話聲,我和無上法師隨侍太滄和尚上新北投居士林住了一晚,拜見證蓮老和尚後,並到般若關房親聆親教師東初法師的訓示。
第二日準時趕往台北開會,竟然為了選舉常務理監事用「推選」抑或「票選」起了爭執。
照《中國佛教會章程》第十八條的規定,常務理事的當選是由「理事互推常務理事九人,內推比丘一人為理事長」,但多數代表都主張「票選」比「推選」來得更民主,我也是主張用票選的。因為我的意思中國佛教會能容我們僧青年參加,我們僧青年不懂勢利,不會用計謀,要有,那只是用一顆純潔的心維護民主和公道。所謂民主,就是少數的意見能服從多數的意見;所謂公道,就是每一件事情的是非曲直把它擺出來讓大家討論。我們過去的佛教會議,凡是只由少數人決定,不容討論,更不容反對者存在,那根本就是失去「會議」的意義了。贊成用「票選」的理事有三分之二以上,固執用「推選」的理事只有幾個人,結果當然是用「票選」了,有兩位理事為了不依章程規定用「推選」而宣告退席,我雖然是主張用「票選」的,但我對於退席的兩位理事堅持自己主張的精神非常欽佩!
票選常務理事的結果,居然我也被選了。在出席的二十五個理事中(另有二人棄權),除了章嘉大師及白聖法師以外,我竟然以二十一票當選,使我感到意外的驚奇!
我當選中國佛教會常務理事了,說來是非常不容易的。然而我一點也沒有為當選而存光榮的念頭,相反的,在我心上老籠罩著陰暗的影子。本來當選了中佛會的常務理事,正是有所作為,為佛教貢獻一點微薄力量的時候了,然而看看今日中國佛教會,除了要我掛上一條名字外,能要我去「理」些什麼「事」呢?佛教今天所以這樣的衰敗,就是因為掛空名而不做事的人太多了,自信自己有一顆熱愛佛教而潔白的心,我也敢承認自己是喜歡實事求是的人,我不能為了一個虛而不實的空名,而讓多少在迷途上徬徨的佛教同胞,對中國佛教會感到失望,使他們認為有一個中國佛教會,也等於沒有一個中國佛教會,因而我就決意辭職了。
同時使我更感覺到堂堂一個中國佛教會,是佛教一個最高的領導機構,像我們這麼一個所謂無德無學的青年插身其中,怕有礙最高教會的神聖,因而我只得再寄出我的第二次辭呈。
我為什麼要辭去中佛會的常務理事?很多的師友都勸我不要這樣,他們都要我鼓起了勇氣向前邁進,然而他們哪裡曉得我太愛太敬佛教而才這樣做呢?我怕佛教同胞們對我這理不出好事來的常務理事而灰心失望,我更怕對不起教育和養活我的佛教,我為此事曾虔誠的在佛陀座前懺悔。我雖然辭去中佛會常務理事了,但我願將我的力量甚至我的生命,奉獻給我唯一依投的佛教。
一九五二年十月十日刊於《人生雜誌》
第四卷第十期四十一年九月於台灣佛教講習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