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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10 吾敬吾師
‧劉枋 作家
此時,丙寅年七月二十三日子正,也就是民國七十五年(一九八六)八月二十七日零時。這真是個尷尬的時刻,習慣的說它是深夜,其實又是另一日的凌晨。
此時,我一個人坐在辦公室中,佛光山上本來入晚就客散人靜,再無車馬聲喧,人語吵雜了,可是,此時我卻深深的體會到歸有光所寫的「冥然兀坐,萬籟有聲」。
此時,風過竹梢,泉水潺湲,壁虎啾啾,螽斯喞喞,各有獨特的聲響。
此時,我似有所悟:心中靜,置身鬧市可一無所聞;心中不靜,居於空谷也會聽到萬馬奔騰。可是,又覺此說似是而非,如不在靜夜,誰又能真個注意到靜中的諸聲?
我心中不靜倒是真的!
幾小時之前,佛光山全山人眾,為了給開山宗長星公上人暖壽,特別在大雄寶殿延生普佛,在大家長跪稱念諸佛聖號聲中,我開始思緒紛紜,觀想的不是佛菩薩的莊嚴法相,想到的是自己何以有此殊勝因緣,得以置身於此清淨道場。
由前年深冬初識大師,想到去歲上山後受在家五戒時的慚汗愧淚交流,更想到不久前面聆師父的教誨……
我有虔信觀世音菩薩的母親和伯母,自幼看著他們按時茹素,晨昏上香。但卻是個「僧道無緣」的家庭,從未和出家人有任何往還。
中學六年讀的是基督教會學校,上過查經班,參加歌詠團唱過聖歌,可是,對耶穌並未發生信心。當抗戰勝利之後,脫離了戰亂生活,工作的機構都是天主教辦的文化事業。我極欽敬于斌主教的為人,當他勸我領洗時,我誠敬對他講:「我不怕欺騙聖母瑪利亞和上帝,但我卻不願騙你,我信心不夠。」
多少年來我未為惡,可能是天性善良,加上良好的家庭教育,及讀過不少聖賢之書的緣故,而不是由於信什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二十多年前,在朋友的欺騙(倒會倒債),感情的受創之餘,物質及精神生活均陷入極端痛苦中時,一位素不相識的林文奎教授,在很戲劇化的情況下對我講:「你的遭遇都是前生的業,你原是觀世音菩薩座下的小小侍者,不可失迷本性,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曾被很多人目為「神經」,我當然不信他所言,但他的確說中了一點我身世之祕,就是我是由母親從送子觀音殿堂裡拴來的娃娃。(這是大陸北方的一種迷信,無子女的人禱於送子觀音或什麼神廟,把神座下羅列的小泥人拖一個回家,就會得子,叫做拴娃娃。)
人在痛苦中需要有信賴,想到了一生虔信觀音的母親和伯母,就算紀念他們吧!我供起了一幅觀音菩薩的聖像。說也奇怪,當我燃香長跪菩薩面前時,心中的瞋恨悲怨竟會輕減,很快的我平靜下來,再沒有那一腔恨怒與報復心了,我完全正常。不但正常而且是在無怨尤中活了下來,人前人後我都笑口常開。
這段時期我信仰觀世音菩薩是真誠的。但我仍持謬論,不進任何寺廟,因為菩薩無所不在,並非聽命於人,供在哪裡才在哪裡。我只信「佛在方寸間」之說,並未找機會讀佛法佛理之書,也從未想過要親近善知識,我仍認為那是迷信啊!
前年(一九八四),我平靜的生活中又橫生波瀾,是兒子惹的禍。沒有任何一個母親能置兒子的生死於不顧的,為了對他施援手,不但傾家蕩產,而且更築債台。朋友說:「我要有你這樣的兒子,早已氣得上吊了。」
他怎知我何嘗不想到死,可是每當我禱於菩薩之前,心中就會清明的想到,這是業,該受的定當受,死亦無用。
總該是菩薩的指引吧,不知道為什麼司馬中原會想到為我向星雲大師求救,而星公也就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大發慈悲。
七十三年(一九八四)深冬,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司馬電話約我:「帶你去拜見一位老和尚,下午你來找我。」直到我們已到普門寺,他對我還是語焉不詳。
在普門寺輝煌的客廳中,見到了星公上人,他圓顱團面完全似畫圖中的佛。(我很少看見塑像,因從不進廟嘛)他的身軀偉岸,我們站在他的面前真是矮了一截。
那天如何談起我需工作維持生活等等瑣碎情事,已記憶不清,但大師那幾句:「你有兒子,等於沒有。我是和尚,沒有兒子,可是兒女遍天下。」却鏗鏘的似以銅錐篆刻在我的心上。當時下了決心,放棄那個破碎的家,永遠跟他去。
去年大師退位的前夕,我到了佛光山上,當拜倒在大悲殿觀世音菩薩座下時,真似流浪人竟找到了安適的家,感謝大師的慈悲接引啊!
拜佛陀,聽法師開示,才知道過去自己對佛法的孤陋寡聞。不再使自己是佛教信徒行列之外的個體,我乃先皈依了,然後又受在家五戒。自此,星公是師父,自己成為弟子。當對師父行頂禮膜拜三跪三叩時,我心中絕對誠敬,亦如我幼時入塾時拜我的啟蒙師尊。
說來不怕罪過,我這個一生桀驁不馴的人,除了父母,真正肯由衷跪拜過的,只有幼時的塾師,再有如今以垂老之年所拜的星公大師、師父上人了。
在受戒時星公諸多訓誨,重點在於如何作一個佛教信徒,我曾寫過兩篇文章記述所獲,因生平無大惡,雖曾因聞戒而生慚愧心,流汗更流淚,但是後來一直未違戒,活的反而坦然。所苦的是佛理深奧,佛法無邊,鑽研不易,難入正信。我懇求師父,多賜開示,就在他去美閉關之前,我獲得了一個小時的面聆教誨。
那是第三次的和星公相對而談,我表達了對佛理的似懂非懂,衷心徬徨。他用八個字指出了我的心態:「說時似悟,對境生迷。」他安慰說:「這是初學佛的自然現象。」接著又以「不怕妄想起,只怕覺照遲」來勉勵我。
因為他一直慈悲的微笑著,我乃不再拘束,便很坦率說出佛戒殺生,而滅蚊撲蠅又是現代生活中必要的環境衛生種種等。他說:「佛說的殺生,實指殺人,梵文為波羅夷,這是犯罪。殺蚊等事是突吉羅,只是作惡。作人有各種不同層次!」他停住了,注視著我,立刻,我領悟到,信佛守戒也有各種方便。滅蚊殺蠅是可以的,但這話不能由他口中說出,如說了,他便有教他作惡的罪嫌。大師說過,「佛為救五百人而殺一人」,也就是說看殺機起於何因。如只為蚊叮一口血,便瞋而殺之,此種心態,有失慈悲。過去佛陀捨身飼虎,割肉餵鷹,都由於一念之仁。人而不仁,便距佛太遠了。可是假如為了杜絕疾病傳染,救助一家或一社區人家的不受蚊蠅騷擾,把殺業自身擔承,又有何不可呢?
我又大膽的表示,曾研讀師父所著《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講話》,心中領悟甚多,但讀《地藏王菩薩本願經》,卻無法自禁的而有不以為然之感。師父表示,「正信有層次」,當即囑令:「你該讀《維摩詰經》、《法華經》、太虛大師、印順法師等人的文集。」
然後我又說起,當在佛誕節時,看到鮮花鋪地美輪美奐的莊嚴布置,忽然心中升起朵朵鮮花都是美人頭顱的傷痛之感。師父即又以「生命與生機是不同的」開示,植物有生機而非生命。我立刻想到了「佛陀拈花」,想到了「天雨曼陀羅華」,折花供佛,是應有的虔敬,自己所見者何其短!
我總覺得師父似已修得「他心通」的神通,每當我念起,他不待我發言,即便給予指示。他說:「你愛惜枝上鮮花,他人心敬佛陀。我想你已懂了。」
我說:「我信佛陀,並不祈求將來登極樂,我不為惡,也並非畏懼墮地獄。拜佛為求升天,我以為那是貪、妄,有所畏而不為惡,那本性即有問題。」
師父笑了,那不是嘉許,而是對我這個我執、我見的頑固弟子,有一分莫可奈何吧!他說:「信佛要以佛法解釋佛法,不要以己見解釋。」他已洞察我的並不真信地獄諸般苦,以及對輪迴之說的不絕對肯定。他說:「不必說地獄何在,只看世間戰場上碎屍殘骸,醫院中痛苦呻吟,菜場裡生斬活剝,不都是地獄中的酷刑種種嗎?若無輪迴,無所謂業力,你今生所遭種種,以你的為人,你自己能有所解釋嗎?信仰,而不信佛所言,能算信佛法嗎?」
我正要說明為自己的未能進入正信而苦惱,師父又先已察覺,他說:「信佛不要著急,凡夫信佛能由漸而進已是很好了。」我總是自覺心中有魔,師父說明佛與魔一體,信佛與魔只在一念間。
剎那間我心頭忽現一絲靈明,想到人幼時受父母愛撫,父母所言,都是道理。佛視有情眾生如子女,佛言豈會有妄?星公師父拯我於苦難之中,對他我由衷敬愛,恍惚中我覺得信師即信佛,信佛即信師。師父又笑了,他說「告訴你,我並不迷信。」
是的,師父不迷信,師父所信,我怎可有一絲存疑?此念一轉,立刻心中充滿法喜,那種愉悅、清淨、舒坦的感受,是不可說的。充滿法喜四字,我原早就學會了使用,而真實的感受,此時才是空前。
師父又說兩句詩:「罪業本空由心造,心若無時罪亦亡。」這令我想起曾聽過的兩句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後者雖然太落實,但也說明了信佛教言行重在一念。由這我想到了曾仔細閱讀過的《六祖法寶壇經》,其中「明心見性」,「即心即佛」的種種道理。我覺得自己聰明起來,不自禁的笑了。師父對我投過睿智的一瞥,也笑了。
「我有很多話可以和你談,以後有的是機會。」師父說。
師父是忙人,一個小時僅只對一個求法者開示,我所得已太豐足。這一席談,我知師父知我,師父也知我對他真有所知。我不必再去研究當初司馬中原是如何的把我這塊「燙手的山芋」拋給師父的了,師父曾說過:「我和你有緣。」真的是緣,佛度有緣人,而師父是佛的化身。
辭謝師父回到辦公處所,立刻寫信給一位知友,他是科學家兼文學家陳之藩的夫人,是我們的如姐。告訴他和星公談話的點點滴滴,實在是欣悅洋溢我心中,無法不把它流瀉出來,與人分享。後來他由巴黎的回信來了,他說:「真羨慕你的運氣,能得此人為師。且不說他是否得道高僧,重要的是看他的一切作為的成績。我頂不贊成中國有句『不以成敗論英雄』。這是誤盡天下蒼生的阿Q之論。星雲大師憑他道行和智慧,有今天的成果,那真是了不起。就算他基業來源都是由社會各階層的協助,依然掩不了他的英雄本色。一般人的錢誰不用在毫無意義的事上?只有他能用在建設有益於世上眾多的人的事業上,這是大智慧、大慈悲。我一看見報刊上有挖苦他,甚至吹毛求疵的攻擊他,就氣兒不打一處來……」
如姐是朋友群中獲得我敬愛的一位,我敬愛的人如此尊崇我師,我還有不敬師之理嗎?
星公上人出家的艱辛歷程,他早年坎坷的身世,奮鬥的苦況,以及今日的成就,已有太多太多人詳盡撰寫。有的人與上人相識四十載,有的人與他往還三十年,我自從初謁到現在,時間未足二載,聆聽教言僅只三兩次,對他,除了由衷的感戴及尊敬,又怎敢隨便的剖析與陳述?
我,一個投身在文藝工作行列裡近五十年的人,不敢自詡有什麼值得人重視之處,但,總可以被肯定不是一個無知、盲目、不辨正邪善惡之輩;我信佛,絕不是錯誤的選擇。因求真知正信而從師,當然是應如韓愈所說:「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在世俗中,我年齡大於星公,可是他的僧臘已近半世紀,我卻是學佛拜佛未滿兩歲的幼童,因此,當要為師父寫文祝壽時,除了「吾敬吾師」四字,我還能再多寫什麼?
此時,窗外已現曙色,早起的鳥兒開始亂啼,我輕輕的放下筆,對著寫竟的稿紙,低頭合十。
此時,我心頭的輕鬆之感,是前此寫完任何沉重文稿時所未曾有過的,那是「淨」,是「空」。
此時,是七十五年(一九八六)八月二十八日黎明之前。
此文專為《我們認識的星雲大師》一書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