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325　拜見星雲大師，是一種生活方式

‧江迅　　亞洲週刊副總編輯

朋友見面，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精神呼喚。這二十年來，每隔一段日子，就想上山見星雲大師，聽聽他的教誨。有時相隔幾個月，有時一兩年，就會見到這位佛光山開山大師。見面地大多是在高雄佛光山，也會在常州、在香港、在河北、在北京。

最近的那次見面是二○一七年末。那兩天半時間，在不同場合五次見到大師，這是二十年來前所未有的。應星雲大師之邀，赴台灣高雄佛光山，參加「第五屆人間佛教座談會」。知道九十一歲的大師過去這一年身體欠佳，患病動了腦部手術，視力微弱，行走不便。從香港到高雄，行前就在牽掛，此行能否見到大師。

十二月十五日，我到佛光山那天，剛辦完雲居樓掛單手續，星雲大師突然來到雲居樓六樓大廳看望大家。他說，他眼睛看不清楚誰在他面前，但心裡是清楚的。大師大病後身體恢復得不錯。他還興致勃勃點歌唱，先是〈太虛大師五十歲生日感言〉，再是星雲大師的〈十修歌〉。

翌日，佛光山人間佛教座談會繼續，論壇上我講了「人間佛教精神：所有眾生都是一體關係」。開講前，星雲大師坐著輪椅來了。我獲贈大師親筆書寫的一幅一筆字「佛」。在佛光山兩天半，大師四次來看望我們。十七日中午，人間佛教論壇結束。我從傳燈樓步向雲居樓，迎面巧遇星雲大師，幾位法師伴著輪椅上的他緩緩下坡，我趕緊上坡迎去。從他反應看，他似乎看不見面前的我是誰，法師俯首在他耳畔大聲說，是《亞洲週刊》江迅。大師說：「是江迅啊，很想念你，你要多來，多住幾天，我們才可以多些時間在一起。」

這些年來，在記憶中，與大師見面時間最長的一次是二○一四年二月十二日。歲尾冬日，一抹淡淡陽光，溫暖嫵媚。台北高雄，登上佛光山，去拜見星雲大師。有兩年沒見他了。我是隨香港資深媒體人士參訪團去的台灣，最後一站是高雄，眾人離開台灣前，都想能在高雄佛光山見到星雲大師，這一行程卻始終沒能落實。在屏東，啟程前往高雄前夕，主辦方知道我與星雲大師相熟，囑我電話聯繫。我給山上的妙開法師電話，他在電話那一頭說，你來了，大師一定會見你們。

荒山蔓草化為殿宇輝煌，這是台灣的一個歷史傳奇。佛光山原本是一座荒山，由五座形如蘭花瓣的小山組成。星雲大師為提倡「人間佛教」之道，在此致力於「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之菩薩行。剛過去的十二月，正值佛光山佛陀紀念館開館兩週年，系列文化紀念活動再次拉開佛光山頌揚文化序幕。歷時九年建成的佛陀紀念館，開創了「前有八塔，後有大佛，南有靈山，北有祇園」的宏偉格局。

走進佛陀紀念館頂層的一所客堂，八十七歲的星雲大師，早早就坐在輪椅上等候我們。他還是那麼健朗，中氣十足，神情愉悅，只是行動不便，罹患糖尿病四十多年，眼底鈣化嚴重，用他的話說，「視力每下愈況」。每當新年來臨，大師都會為來年題詞，對於蛇年，星雲大師一年前題寫「曲直向前，福慧雙全」，新一年是馬年，他題寫了什麼條幅？正是我們關注的。

星雲大師說：「新的一年是馬年，大家常說『馬到成功』，但總用一個詞就太顯俗氣了，我就說是『駿程萬里』，意思是駿馬可以萬里前程，以此祝福大家。春聯是中華文化，過年貼在牆上非常喜氣，大家喜歡都想要，也是一種中華文化的呈現。」

大師的書法「駿程萬里」四字條幅，一筆而一氣呵成。他至今依舊揮毫不輟，憑藉「心眼」和「法眼」雙管齊下，成就獨門「一筆字」書法藝術。大師在七十歲時，因病而視力模糊，雙手也開始抖動不止，無法看書看電視。後來練一筆字，即從頭到尾「一筆」寫下來，不中斷。由於視力太差，若一中斷，就不知道該從何處再開始下筆。他說，自己寫字並非特別好看，大家不要看他的字，要看他的心。他自詡「心要比字好」，看字如讀心。一幅字就只有一個念頭，透過指掌、筆尖顯露，化為筆墨，心領神會。

還記得，那天我對大師說，我有兩個問題請教大師，一個是大問題，一個是小問題。大問題涉及國家大事，您怎麼看您的老朋友時任總統的馬英九的表現？

大師先講述一個春秋典故，說了鮑叔牙、齊桓公、管仲之間的故事。管仲死前，齊桓公問管仲，你死後誰可繼位宰相？管仲回答，沒有人了。齊王又問，那鮑叔牙可作宰相否？管仲回答，鮑叔牙是大好人，是聖人，但做宰相不是做好人聖人，必須要做壞人。星雲大師說到這兒，話鋒一轉：「我覺得，馬英九『水清難養』。」大師說，馬英九是好人，但「總統」不是馬英九自己，「總統」是人民的「總統」。馬英九很親民、很正直，他就看重自己個人的魅力，親民正直。可是國家不是這樣。馬英九是好人，但是做總統應該不只是這樣。總統是人民的，不是做馬英九這個人。現在馬英九很清明、很正直，很適合表現個人的清明政治，可統領國家是另一回事。馬英九應該聽聽人民要什麼，而不是馬英九要什麼。

大師接著說：「你要問一個大問題，一個小問題，剛才講了大問題，那麼小問題是什麼？」我說：「小問題是半年前，我心臟猝停，後又昏迷三十六個小時，康復後，誰見了我都說，要我好好多休息，別再幹那麼多工作了。做傳媒，寫專欄，是我興趣，您說我今後的日子是要多注意休息，還是繼續多做些工作？」

星雲大師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嘛。生病的人必然長壽，因為他知道自己有病了，就會預防，不知道自己有病的人就麻煩了。你喜歡的事，就多做些。一個人總有永遠休息的一天，這日子也不會太遙遠。不做事，人就會早衰微，流水才不腐嘛。我現在一身都是病，聽覺不靈，眼睛也看不見了，手腳中風，不過腸胃很好，頭腦清晰。」

剛過去的一年，即二○一三年，我記得那一年星雲大師獲得的榮譽和成就獎項無數，直到年底的十二月，還獲得「二○一三中華之光——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稱譽，這是北京國家文化部、國務院新聞辦、國務院僑辦、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等共同頒布的，星雲大師同時是中央電視台網絡公眾票選第一名。他一生致力於推廣與弘揚中華文化，使佛教成為世界了解中華文化的視窗。五十年來，他將佛教遍傳三十多個國家、一百七十多個地區，成為當今世界影響最廣、佛教著述最多、活動力最強的大德高僧之一。

在我記憶中，見到星雲大師，唯一一次沒聽到他現場講話的是二○一七年五月那一次。十六日上午十時許，佛光山藏經樓主殿舉行「《星雲大師全集》發布會暨榮譽博士頒贈典禮」。發布會過了大半，十一點四十五分，許久未露面的星雲大師終於現身，共享榮耀。九十一歲的他精神矍鑠，身披紅色博士袍，坐著輪椅，由弟子推出，從殿外徐徐推進會場，星雲大師一路微笑，頻頻點頭，揮手與信眾打招呼致意。現場來自世界各地的三千人紛紛起立，報以如雷掌聲，呼喊「大師好」、「大師吉祥」，全場熱情洋溢。這是星雲大師二○一六年十月腦中風動手術，在山上靜心休養近二百天後，首次公開露面。

在台上，星雲大師坐在輪椅上。全場眾人感動的掌聲中，盈溢著感人氛圍。面對台下熱情的大眾，他三次想站起來，在他身邊扶持的弟子愛惜他而沒有同意。不過，當儀式進入頒贈《星雲大師全集》典藏證書給出席嘉賓時，他在弟子攙扶下緩緩站立起來，親自頒贈典藏證書給多位名人嘉賓。

全集發布會儀式是十時開始的。世界各地透過網絡直播與現場同步，共同見證佛光山開山第一個五十年圓滿之際，《星雲大師全集》出版發布。發布會開場，播放以星雲大師為主角的影片《我的寫作因緣》。影片中，星雲大師說，「對人間、社會、佛教有什麼貢獻，不敢去說，不過，幾千萬言的文字，總是我生命的時間累積的成果」、「小時候我陪同外婆去善堂參拜，經常會聽到一些簡單的詩偈，教導為人處世的佛法，領悟到做人必須要行善，今生來世才會有善報。在戰亂的時代，環境貧困、也沒有學習的環境。十二歲出家時，記得師父問我是哪裡人？寫下來給他看。我因為寫不出來，告訴他：『我不會寫。』師父的一句『我幫你寫』，讓我感到非常羞愧，從此立志學習。」星雲大師說，在焦山佛學院，他經常閱讀胡適之、梁啟超和魯迅的作品，從此喜歡上了閱讀與寫作。星雲大師在影片中說：「我七十歲的時候，右手開始出現顫抖的情況，已經不能再寫字，所以著作的內容，都是由我口述，弟子們幫我記錄的。」

《星雲大師全集》是佛教史上史無前例的巨著。佛光山開山五十週年圓滿日，這套多達三百六十五冊、重一百五十公斤、並排豎立長達八米的全集出版發布，《全集》收錄大師一生所有的中文圖書著作，共三千餘萬字，十二大類，五萬條目。星雲大師，出家八十年，弘法六十餘載，畢生致力於弘揚「人間佛教」，對佛教制度化、現代化、人間化、國際化的發展，可謂厥功至偉。《全集》被視為人間佛教百科全書，累積星雲大師一生弘揚人間佛教的理念，是他智慧的結晶。

在我印象中，大師見面時講故事最多的一次是二○一四年二月，元宵節前一天。我與三位同事登上佛光山。或許是兩個年輕女同事在場，大師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這是一個多月內，我第二次上山見大師。

見面時，星雲大師講述了「貧女一燈」的故事。佛光山佛陀紀念館佛光山宗史館4D影院，正播出《貧女一燈》這部片子，就是根據星雲大師講的故事創作拍攝的。說起《貧女一燈》話題，星雲大師說：「燈代表光明，佛如光，讓我們袪除黑暗的恐怖，溫暖身心、照亮我們前途；佛開示宇宙人生的道理，讓我們明理受用。以一燈供佛，將佛燈點亮心中，心燈一亮，就能照破內心的恐懼黑暗、瞋恨嫉妒及貪欲。」星雲大師對我們講完《貧女一燈》的故事後說，貧女點燈供養，佛陀授記作佛，布施雖小，功德無量。

這一天，大師還講了一個小孩三經佛殿交一百元添香油的故事，孩子圖的是能聽到好話以獲快樂；大師還講了一個年輕人掉懸崖求救佛陀的故事，在半空中的佛陀要他放手，告誡人需要學習放下……善於講故事，在故事描述中顯示人生哲理，這是大師講話的魅力。

就在我們見星雲大師的五天後，他在北京釣魚台國賓館會見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大師是隨國民黨榮譽主席連戰率領的台灣各界人士訪問團，抵京城參與一系列兩岸交流活動。十八日下午五時，在釣魚台國賓館，習近平與星雲大師握手時說：「大師送我的書，我全都讀完了。」星雲大師回應，「『中國夢』帶給中國更偉大、富強的發展，令人激賞。」據我了解，星雲大師送給習近平的書，是《百年佛緣》全集，意在供習近平總書記修身最終達致治國目的。據悉，二○一三年十月，此書在大陸出版首發時贈送習近平。

《百年佛緣》是星雲大師的一部口述歷史，從一九一一年辛亥年間談起，直到當下，將與星雲大師有關的人與事的脈動及軌跡，深入淺出而生動立體地突顯讀者眼前。全書十六冊，簡體版一百六十多萬字，千餘幅照片。關於《百年佛緣》，大師曾對我說，這套書「有一部分用我以前的文章，由於眼睛不好，大部分為口述記錄，或有不對不當，但沒有誑言謊言」。我問大師，尚不到九十歲，何以有「百年佛緣」？他解釋說，「加上我相處的師長們的經歷，也有一百多年了。」

釣魚台國賓館。習近平與星雲大師會面交談，上一次他倆見面是一年前了。二○一三年二月，星雲大師也是隨同連戰訪京，習近平總書記「開明、質樸、進步，非常睿智」，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那次會面時，星雲大師寫了「登高望遠」四字贈習近平，「希望他更上層樓後能看得更遠，帶領兩岸走得更寬闊。」

習近平說他讀了《百年佛緣》。消息披露後，幾乎一夜間，星雲大師的這部著作迅速成為國人關注的熱門書籍。網絡上，人們透過微博或微信紛紛轉發，動作快的讀者立即透過網絡下單購買，有的則趕到書店閱讀買書。星雲大師坦言，《百年佛緣》是他最用心、最看重的一部書。《百年佛緣》由三聯書店出版，首印兩萬冊。習近平對星雲大師談話傳出後，該書一夜間銷量猛增，當當、卓越、京東三大網站銷量迅速上升，該書定價人民幣六百八十元，各地書店紛紛緊急要貨，兩天發貨一千六百套，四天內首印兩萬套全部發完而緊急加印。據悉，《百年佛緣》台灣版二○一三年四月在台灣出版，半年後就銷售了五萬套。

老朋友見面，是精神的一種互動。與大師見面，記錄他的演講和談話，解析他講話的背景和用意，是我作為一個朋友，作為一個傳媒人理所當然的事。我還有個習慣，會記下他的隻言片語的語錄，因為各地很多朋友知道我剛見了大師，就會問我大師說了什麼，我轉述大師的一兩句話，往往很快在手機上刷屏。星雲大師語錄在兩岸網友的微信朋友圈裡特別流行，粉絲千萬。他提倡人間佛教而「修生活禪」，要讓佛教以喜聞樂見的形式傳播而廣為人們接受。人生路上，每次與大師見面，正是擁有一個緣，帶給我的是感心的精神洗禮。

本文刊於二〇一八年三月十六日《人間佛教學報．藝文》第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