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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73 我慢慢走近星雲大師
‧李瑞騰 中央大學文學院院長
我在一九八○年退伍以後,一邊回學校讀博士班,一邊在出版社、報社和雜誌社工作,亦任教職,也經常參與文壇活動。一九八七年六月,我博士班畢業,應聘淡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校園之外的事務還是照做,主要有兩個:一個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會,任祕書長;一個是《文訊》雜誌,任總編輯。緣於工作,我認識很多學界先進和文壇前輩,常有互動往來的機會。
次年夏天某日,我到台北民權東路普門寺參加作家馮放民(鳳兮,一九一九~一九八八)的告別式,文壇前輩到的很多,由星雲大師主法,現場肅穆莊嚴。那是我首次參與佛教喪禮,感受佛事度生慰死的一點道理;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星雲大師,覺得親切而遙遠。那時佛光山開山超過二十年,大師已逾耳順之年,浩瀚星雲,我輩只能仰望。
一九九一年秋天,我轉往中壢中央大學任教。那時,我正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會理事長任上,積極推動以文學為中心的橫向跨域研究,已辦過文學與傳播關係研討會,還想辦會研討文學與佛學關係,我想到了佛光山,我去找鄭羽書。
羽書是新聞科班出身,在幾家媒體工作過,當記者,也做編輯,她自己寫散文、小說,在文藝圈名氣響亮,那時正主持一家巨龍出版公司。羽書頗有幾分俠氣,我告訴她我的想法,她二話不說,為我引介了佛光山文教基金會。該基金會由佛光山僧眾行腳托缽所得善款而成立,旨在從事佛教學術研究,甫成立兩三年,由慈惠法師擔任執行長。
記得基金會和我聯繫的是滿綸法師,我因欠缺和出家眾交往的經驗,互動中顯得有些拘謹,但滿綸法師很有他的節奏,一切都很得體,讓我減輕不少壓力。一九九三年五月底,會議在中壢中央大學遊藝館國際會議廳舉行,發表了十餘篇論文,其後結集成《文學與佛學關係》(台北:學生書局,一九九四)。佛光山來了幾位法師,代表基金會在開幕式上致辭的是依淳法師。
隔沒多久,星雲大師在普門寺宴請合作單位和與會學者,那一次有幾位學界長輩出席,兼通文學與佛學者亦多,大師謙沖自牧,禮敬讀書人的風範,我迄今猶印象深刻。
人間情分,緣深緣淺,自有主客觀的因緣在其中。公元二○○○年三月,星雲大師創辦《人間福報》記者會在台北道場舉行,時任職於《聯合報》副刊室的我妻錦郁奉派專訪星雲大師,專文〈法水自在流〉於《福報》創刊當日刊於聯副。那時台灣的紙媒已日漸走下坡,我的看法是,一心辦報的星雲大師逆時潮而為,辦了一份乾淨清新的報紙,在弘揚佛法、闡釋佛典的同時,關心地球,悲憫眾生,營造三好(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的人間社會,而出之以可親可近的敘寫方式。
而從一位讀者到成為它的作者,為它做一些小事,因緣來自錦郁。二○○○年年底,錦郁在本職之外另協助《福報》靜態版,我也應總編輯永芸法師之邀,為報社辦文藝寫作班,為副刊寫專欄,寫作班辦了五、六屆,專欄則前後寫了十餘年。
我因之而日讀《福報》,讀星雲大師的文章,我知其中有新作,也有舊文,都明白易解。十幾年來,就像是我的一種晨課,面對著一位慈悲智者的殷切叮嚀,究竟有多少哲思慧語,內化成為我的人生理解之核心,已很難條分縷析,然我確信,我的人間踐履,深受星雲大師的影響。
二○○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我竟能在中央大學迎來星雲大師的法駕,並從中央研究院請來時任副院長的曾志朗院士,和大師對談「人生是一部大書」。我承乏主持,穿針引線,話題圍繞閱讀、體悟與實踐之間。面對著爆滿的聽眾,大師勉勵青年學子要像「海綿」一樣,不斷進修,向外尋知識、向內求智慧,讓自己言行一致、內外雙美;還勉勵大家,對自己要「不忘初心」,對朋友要「不念舊惡」,對家庭要當「不請之友」,也就是任何事情要主動幫忙,對社會要「不變隨緣」,也就是一方面要堅持原則,一方面也要隨緣,這樣人生大書,才會寫得精采、寫得漂亮。
那真是一場精彩的盛會啊!我那時是圖書館館長,總覺得圖書館不應只是一棟擺放書刊的屋子,採購、典藏、借閱都重要,但更要推廣服務,要能散發知識的光和熱。台灣的高校,以產學為口號,以創意為導向,日漸市場化、功利化,星雲大師要我們內外雙修,要雙「美」啊!何處尋?何處求?成了我們最大的難題。
我感覺我正慢慢走近星雲大師,親切猶在,陌生感已消失。二○一○年二月,我在文學院院長任上借調台南,擔任國立台灣文學館館長,時任《人間福報》社長的妙開法師特別南下,引介南台別院的住持妙勤法師以及佛光會的友人,他的用心我完全了解;在台南,距離佛光山近了,我也上山拜見了星雲大師。這樣,府城對我來說,也就不那麼陌生了。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秋陽燦爛,星雲大師在慈惠法師、永芸法師、妙廣法師、妙香法師陪同下,蒞臨台灣文學館。下車後坐輪椅進得館舍,他堅定起身,和館員在中庭寒暄致意並拍照,走一段路後再坐上輪椅參觀。
我們陪著他樓上樓下看了三個展覽:再見李潼——兒童文學的呼喚、台灣文學的發展常設展、施叔青文物捐贈展,他聽著導覽員解說,時而微笑,時而略顯興奮,有時也提問,讚歎文字的可貴。
這個機會太難得,我們在徵得他的同意下,請他在會議室和館內部分同仁見面,他當下談了他的文學經驗,特別是受惠於古典小說,以至畢生以文字弘揚佛法的因緣。大師說,他在台灣文學館感受到歷史長河中台灣的價值。多麼精闢的一句話啊,不同時代的作家以文學回應歷史對他們的呼喚,和宗教一樣,文學存有向上向善的力量,它們同源異流,卻又不斷合流。在談話的尾聲,他提到他一直想回饋文學,存有辦好一個文學獎的心願,想邀我協助。
我對於與文學相關的公共事務,素有參與的熱情,更何況是為星雲大師做點事,本該欣然應允,但我想到我們這個社會太複雜,好事都可能被看壞,我必須排除可能的阻力,於是去請教了人事部門,也向盛治仁主委請示,都獲得正面的回應,這才聯繫本山,盼能向大師面報我的想法。
那時星雲大師已經以「公益信託基金」的名義創辦了教育獎和新聞傳播獎,我看了相關資料,原擬借鏡諾貝爾獎的架構,提出一個整合性思考:以全球華人為對象的「星雲獎」,再把文學獎放進去。但想到旁涉太多,因緣未足,隨即決定專注文學獎。由於我經常有機會參與各種文學獎,且早就把它放進文藝生態系統的傳播場域來思考,認為它應是一個開放性的競技空間,重要的是一定要先想清楚營造這個空間的目的,再設定競技項目,研修相關規則等;我因之而參看了包括香港紅樓夢獎、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以及台灣幾個大獎的設置辦法。
以星雲大師為名的這個信託基金主要來自於筆墨所得,包括稿費、版稅、墨寶等,回饋到以文字為表現媒介的文學上面,願心單純卻意義深遠。我想起大師因學佛而進出古今經典文獻,對於歷史長河多少興亡事,以及「人」在其中的回應表現,每有體會,他那麼早就寫成《釋迦牟尼佛傳》、《玉琳國師》等,確定他對於反思歷史有相當程度的興趣,於是而有「歷史小說」的設想;也在《海天遊褅》和《人間萬事》等書中,發現極豐富、平實而有力量的敘事力,想到這文類能深刻面對現實社會,於是而有「報導文學」的獎項。然而,這兩種文類都偏難,就再加上比較多人能參與的「人間佛教散文」,形成創作獎三大文類。我更想到大師結緣四方,於文壇作家以禮相待,對於有累積性成就者給予獎勵,應該很重要,因此而設「貢獻獎」。
大師接受了我提出的構想書,對於文學獎以「星雲」為名有所疑慮,我們以彰顯特色為由,盼大師同意,最後決定了獎名為「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
接著當然就是確定設置辦法、邀請文壇重要名家組成評議委員會,委員有王潤華、何寄澎、林載爵、封德屏、陳芳明、我和妙廣法師,積極展開活動宣傳等實務。委員會設在台北道場,大師堅持讓它獨立運作,由覺元法師任執行長,工作小組由吳淑華師姑領導,負責做好一切行政庶務。二○一一年三月,一個全球華人重要的文學獎就此開展,一屆又一屆,至今已成功舉辦了七屆,去年也增設了「人間禪詩」獎項。
一路走來,我常憶起,二○一○年在台南,秋陽溫煦,我目送大師的坐車緩緩駛離台文館,轉身之際,彷彿若有光,我因之而有了更堅定的力量,繼續攀登我心中那座人文的聖山。
本文刊於二〇一八年三月十六日《人間佛教學報.藝文》第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