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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00 星雲法師望重海峽兩岸

‧梁天偉 資深記者、香港《壹週刊》總編輯

星雲法師的法號和他的故事,以往我陸陸續續都有聽過,但是概念並不完整。直到他帶領弘法探親團在大陸弘法探親完畢,回台灣途經香港,才有機會得識廬山,和他深談之下,驀然明白過來:為什麼他可以在佛教界建立他的威望。

他的弘法探親團是於三月二十七日由台灣經香港進入大陸,至四月二十四日結束行程抵達香港,當晚由出版界前輩范止安先生設宴款待,我也忝陪末席,聽了他大陸之行的簡報,在座的朋友們也問了他不少問題,有些問題還是相當尖銳的。

儘管有些人的問題有如針刺或者非常敏感,但是星雲法師一直是神閒氣定,他魁梧的身軀是直挺挺地,黃色的袈裟照映著他一張慈祥的四方臉,臉上永遠有一朵滿足而自信的微笑,眼晴射出和藹而莊嚴的光輝,有問必答,老是那麼和氣。這令我暗暗叫道:「好一位得道的高僧啊!」

在他訪問大陸期間,人們都把視線放在三個敏感的問題上:兩岸的「統一」統戰正現空前的突破,因為稍後台北的財政部部長郭婉容就會率領亞銀代表團到北京參加亞銀年會。其二就是流亡海外的西藏達賴喇嘛,和北京之間,對解決西藏的問題,都有促成談判的動機,而他身為中華漢藏文化協會理事長,又和達賴喇嘛素有交往。其三,海內外華人正在搞運動,要求中共釋放魏京生等政治犯,而星雲法師在會見中國國家主席楊尚昆時曾經談及這個問題。

這些,在當晚的齋宴上,便成為「陪客」的文化新聞界朋友熱烈發問的問題,他對這些問題的解答,都已見諸報端。我不想在此重複。而我特別約了他於翌晨,做了一次為時兩小時的訪問,雖對上述問題有更深入的了解,但因篇幅所限,還是留待他日另文發表較好。本文只是就他的為人,和大陸之行的感受做一個記錄。

八歲的小沙彌

星雲法師原籍江蘇揚州,一九二七年出生。不過他的身分證年齡是比實際年齡大了五歲。他在十二歲就出家,星雲法師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失蹤。原來他父親是在城市與人合夥開香燭店,說明春節前回鄉度歲,可是過了新年還沒回家。於是他就跟母親到處尋找父親的下落。一天尋到南京一座中國的名剎棲霞山寺,和住持志開上人投緣。志開上人問他要不要做和尚,他經母親同意後,就在棲霞山寺削髮做小沙彌了。

首先他是在寺裡的律學院讀了六年佛學,再到焦山佛學院深造約三年,並已正式晉升和尚。因為他受過正統教育,對佛教、文理以及現代社會科學,融會貫通,很早就建立了佛家知識分子的形象。他在焦山佛學院畢業後,做過國民小學校長、佛學刊物編輯、南京報刊的副刊編輯。一九四九年到台灣後,著作甚豐。他的文章有很高可讀性,尤其《玉琳國師》為台灣暢銷書之一。有分量著作包括《釋迦牟尼佛傳》、《十大弟子傳》、《八大人覺經》、《海天遊踪》等。

他令人又羨慕又妒忌的,就是他來到台灣,本身無長物,卻在不到二十年間,建立起台灣最大規模、享譽中外的「佛光山」。我們可以用簡單的通俗語言來概括說明對「佛光山」概念:它是以現代化管理的私營觀光名勝和台灣的佛學傳導中心。如果用世俗的眼光來評價,就不免陷入意識上的矛盾。

批評佛光山的人,就說佛光山來自觀光方面的受益,使得星雲法師成為腰纏萬貫的最富有和尚;因為已故蔣介石總統及蔣經國總統生前曾到佛光山探訪,且授國民黨中央評議委員的名銜給他,於是有人就說他是「政治和尚」;亦有人指責他用鋼筋水泥來建造佛像,對佛祖不敬。批評的很多很多,甚至這次赴大陸弘法探親,還推測他身負政治任務,其成行,是經過國民黨中央決策階層核定,祕書長李煥及總統李登輝親自批准的。聽來言之鑿鑿。

訪問他的時候,我就提出這些問題和他討論。我說:

「很多人都說,你和國民黨及已故蔣介石總統和蔣經國總統都有很深關係,你可否說明一下,你和他們的關係是怎樣的呢?」

請他吃個茶

「我同全台灣的民眾,可以說都有關係,不一定說只有蔣中正先生、蔣經國先生。」星雲法師用安靜和諧的聲音說著:「台灣就只有那麼大,大家走來走去,總會碰面的,所以我同老總統、經國先生見面都是平常的事。以我這個人的個性,我是從來沒跑過官府的,也沒有特意去求他們為我做什麼事。主要是他們來到佛光山,他是國家的領導人,當然我們要招待他,請他吃個茶,然後送他離去。至於說他給我做中央評議委員,我覺得只不過是尊重而已,其實並無什麼實質的權力,也無需做什麼?也沒有受過薪金。」

這短短的回答,就可以體會到一位高僧的涵養,述盡了自己的委屈,卻沒有半點怨言。

雖然星雲法師儘量避開政治,但由於他地位特殊,政治現實卻糾纏著他和令他困惱。他說:「這留給大家去說好了。」

也因此,我把問題拉回到人家對佛光山的批評。我說:「人家說你辦佛光山很會賺錢,又說你很會搞組織,和批評你用鋼筋水泥造佛像,你怎麼看呢?」

對於這些提問,他是顯得心平氣和,用莊嚴的語氣來說出自己的見解。

「錢當然是很重要的。」他說:「人其實也少不了金錢。到這個世界上來,人,就是要錢的,愈多愈好。我是提倡人們信佛,愈多愈好!就是說佛光山的價值,比金錢的價值多。我認為文化、教育、信仰的價值比錢的價值更高更多。所以如果要了解佛光山的話,就不好只從金錢方面去看,而要從它的教化的影響力、信徒增加以後對他們生活的改變去看,這些價值都是很高。」

他承認佛光山在人事編制上是比較有組織的,但他說:「宗教(組織)卻是在內部的。我退位了,以後怎麼辦呢?所以佛光山要有個組織、法制。人有生老病死,人是可以來來去去的,但法制是要保存的。」

「但是有人說你已把住持讓位給你的徒弟,但很多事情還要你領導,是不是他們的能力及不上你呢?」

「我覺得他們比我更高,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過,不用去解釋了,要做出來給人家看的。」

鋼筋水泥佛像

在說到用鋼筋水泥建造佛像,更顯出了他的智慧與辯才。

他說:「好像佛光山,有些佛像是用鋼筋水泥塑造。過去用木頭雕塑,是木頭的文化;用泥土雕塑,是泥土的文化;沒有什麼不好啊!現在用鋼筋水泥,是現代的建設嘛!我不用鋼筋水泥用什麼呢?是不是要用黃金白銀呢?我沒有那麼多錢啊!這就只好用鋼筋水泥了。」

而他最有力的辯護就是:「我以為看佛像不應去看鋼筋水泥,你要看他是佛。一塊布,一張紙,如果畫上了佛,就不是布,不是紙,而是佛了,是心上的佛了。所以大家到佛光山,去看鋼筋水泥,就太可惜啦,為什麼看不見佛呢?」

我對佛學並無太多的涉獵,不過我知道佛教的派別中,有大乘小乘之分。大乘之中有所謂禪宗,以禪為心,重視領悟。和星雲法師談足了兩個小時,處處都看出他對空間的悟性來,剛才一席話,就足以揭開俗世的茅塞。

在結束訪問之前,星雲法師說了一個故事,來說明佛教的道行,正好用來給他的理論做個註腳。

他說:「過去,蘇東坡和佛印禪師一起參禪,參到一半的時候,蘇東坡就問:『禪師,你看我打坐的樣子像什麼呢?』佛印禪師一看,就說:『啊!坐得很莊嚴呀!好像佛祖一樣。』蘇東坡於是很歡喜。過了一會,佛印禪師問蘇東坡:『學士學士,你看我坐在這裡是像什麼樣子呢?』蘇東坡心裡暗想,這個老和尚,過去說話常常取笑我,今次輪到我取笑他了,於是就說:『你像什麼樣呢?就像一堆牛糞!』佛印禪師倒也高興。事後蘇東坡逢人便說,他這次贏了佛印禪師一趟。他聰慧的妹妹一聽就說:『哥哥,你又輸了。』東坡還不明白所以。蘇小妹說:『你有所不知,禪師心中是佛,看你就是佛。你心中是牛糞,所看的禪師也是牛糞!』所以說,你心中看的是什麼,就是什麼,你心中有什麼就是什麼。」

禪的道理就是這樣平易、又那麼深奧!

本文刊於一九九○年四月《經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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