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362　字一筆．心恆佛

‧田運良　佛光大學助理教授

大師年歲已高且大病稍癒，視力模糊而手顫筆抖，心眼臨帖、從容落筆，「一筆字」的人生書墨，在幽邈處見壯闊、在細緻處見曠遠，從蘸墨一揮而就其全成的「字一筆」，度化修為其所深刻悟覺的「心恆佛」。

我常寫字，我愛寫字，甚至、我沉迷陶醉寫字。

寫字這件事，其實真是再簡單日常不過了。寫字，充其量就是練力、練心、練修行，五指環握擎執起筆，尖抵著紙、珠滾著墨，琢磨著一行行「新疆界」的中心與邊際。行筆運籌中呼息汗沫匯聚，心血精氣灌注，原來那麼叛逆散亂的一個個孤臣孽子似的「字」，全部收編降服後，瞬時忠誠成形且茁然珍重於我己國度。字，是幅素畫、是張簡圖、是心情的X光顯影、是自我的個性名片……

時時胸前口袋、肩上書包都插著筆，隨時可秀出筆劍、筆鋒出鞘、拔筆寫江山疆域。是的，我承認：自己真是無可救藥，骨子裡潛埋著老文青的新感動，久久未散不消，總還在迷戀握筆拳實的堅篤、還在傾心執筆揮寫的豪邁，更還在筆尖下淌墨的翻湧之間行雲流水，期期擎筆掀起江湖風雲。

往往，攤篇展幅拿筆就寫，姑且不論字是如何正斜美醜、偉壯委瑣，橫豎一筆就是寫得瀟灑龍飛、寫得浪蕩鳳舞，字已如此不馴，簽名更是如鬼畫符般的桀驁狂狷，而人更是不羈。人、字兩相符，真如孿生於同個模子同個娘胎，人，熱情陽光樂觀勇敢義氣；字，如實地複印著我的真心真情真意真愛。

我藉寫字練文，更藉寫字琢心，字還未悟我醒己，世局下游之風月煙雨，我還殷殷盼著如佛似禪灌頂的醍醐啟示呀。

＊

那是承蒙受邀參與的「二○一九翰林學人『星雲大師一筆字』」論壇盛會，春暖花豔時分，兩天一夜的朝「字」之旅，恭謹踏上南下行程，我深切知曉，此趟就是覲字覿辭的洗心滌情之因緣長征。

論壇主場設在佛光山藏經樓宗祖殿，理好首次登臨的謙誠心情，輕步邁入主殿，即被廳堂的挑高大器莊嚴所壯然震懾，當下真覺渺小如我，身處在無垠無盡無邊的寰宇星宙，緊緊壓抑著訝異的莫名湧動，不禁連著驚呼讚歎好幾聲：哇哇哇！立於此，環擁展列眼前的是，寬幕鋪展著星雲大師親筆手書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墨寶，左右兩牆長壁，五十二幅星雲大師原寸揮毫的一筆字書藝，氣勢之磅礡、氛圍之殊勝，更為之衝擊而萬般臣服。徐徐平撫著激動，實在無法一眼盡覽，還不斷迴身轉頭、趨近拉遠，期能全景望盡、觀明、看清，甚至讀懂、參透那字字珠璣、句句開悟裡的佛禪哲理意蘊……

就如纍世汗青尺牘之珍貴，大師「一筆字」，字字銘鐫在大理石牆上，許是宣紙飛騰、墨滴滾燙，頂天立地間豪然沛然一以貫之，盡是精粹刻雕之作，橫豎撇捺之凸凹陰陽間，透顯筆力蒼勁、飛白俊逸，更如大師一生傳教行化弘法的挫折坎坷，堅忍誓以福慧善緣眾生。我真是久久不能自已，逐幅在大師筆作前佇足端詳沉思，那凝視的穿越恆久，流連忘返是分分秒秒觸動中所帶來的空無。我總想像著字的善軀上、字的慈眉裡、字的美態中、字的雄姿間，攤紙蘸墨、懸腕落筆、提轉頓挫、落款治印……諸法空相最深裡最究竟的經法勝義，菩薩道於焉花開見佛。

文字乃典藝之本，由開章的「筆意」拓展到全局的「書意」，一日百餘紙至數十載、十二萬條幅之巨量，星雲大師以近盲之殘力、用「心眼」寫出一手少人能及、行家讚歎的「一筆字」群篇。其心中常懷與人結緣、給人歡喜，字裡深蘊佛法意義、信仰法喜，如菩薩化身禪修禮佛，呈獻大師最虔誠的祝禱福佑，再再明顯定心度世而真平淡美之極致。

＊

論壇當晚尤至為澎湃感動。九十三高齡、病痛纏身且行動不便的星雲大師，竟親臨與大家見面，簡短勉勵後，更在弟子攙扶下自輪椅上勉力站起身揮手致意……大家群情高漲、紛以合十禮敬回報，如雷掌聲與萬千感恩的輝煌那時那刻，真是抱歉，請寬宥我忍不住、止不停的熱淚奪眶。

大師更引領眾人以揚州小調唱誦〈十修歌〉、歌吟太虛大師〈五十生日感言〉，齊將佛恩偈語、涅槃妙心高聲朗唱，業盡、煩惱盡，喜獲大啟發大悟示。「請不要看我的字，請看我的心」，大師如此諄諄教誨叮嚀著，更有「殘兵敗卒能打勝仗、破銅爛鐵要能成鋼」的堅決勗勉，如此聖言哲理、般若智慧之暮鼓晨鐘，猶縈繞腦海不絕。

大師年歲已高且大病稍癒，視力模糊而手顫筆抖，心眼臨帖、從容落筆，「一筆字」、「病後字」的人生書墨，循著筆跡徑路，領著在文字筆劃的彎拐轉迴間，識得悲歡憂喜苦樂，在幽邈處見壯闊、在細緻處見曠遠，從蘸墨一揮而就其全成的「字一筆」，度化修為其所深刻悟覺的「心恆佛」。

＊

此翰林學人論壇邀請多位大學校長、教授學者、業界專家各以文學、佛學、藝術、醫學、教育、管理等領域，多元探討「一筆字」對如來一代時教──人間佛教的時代意義，與談人紛自各角度解析論述，聚焦於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的智慧道理之蘊涵和延伸，綜歸於生活儀軌、人生道途的啟發開拓。

兩天一夜論壇圓滿落幕，收穫滿滿地踏上歸程。北返高鐵上行色匆匆、人聲竄流喧雜，我卻至為靜定，就著《星雲大師一筆字》專書逐頁循序翻讀一一反芻，重再複習每一字句裡的引義釋析，彷如還沉浸在藏經樓主殿大廳內的莊嚴氛圍，被五十二幅石刻一筆字環擁的激動、撼動、甚至感動……

由「一」生「無限」，一筆字、一筆書、一筆氣，我在「不忘初心」、「慈悲喜捨」、「觀自在」的人間佛教哲學裡，「以忍為力」而「行佛」，永生學習著「禪」、「靜」、「放下」、「空有不二」，我誓要「我是佛」。

＊

寫字容有瘋狂荒唐或隨興遊意，而字之前，那是我年歲徒增下積累的罪愆業障；但字之後，常是自己療心解憂的避風港，躲在字後悔懺贖歉，甘心靜謐不伎不求，寧願澄定清心寡欲，當要合十戒定慧，品悟世間佛法僧的良善福慧，解脫自是歡喜心，說是人生清悠淡薄，還是不枉字的書寫是我己的至愛。

因為吉祥圓滿，每寫一字，正如心一誓，更是佛一世。

本文刊於二〇一九年六月十三日《人間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