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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80 佛緣星雲,迷霧頓開
‧李自健 著名旅美畫家、長沙市李自健美術館館長
二十七年前,師父的指引與恩助讓我獲得藝術的新生。
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九日,晴空萬里,春光明媚,大地一派生機盎然。
我早早起來,駕車來到洛杉磯中國城,準時接上當地著名僑領吳劍雄先生,逕自往坐落在城東哈仙達崗的「西來寺」駛去。
熱心腸的吳劍雄先生幾天前已約好,今天要帶我去西來寺見一位享譽國際的大和尚──星雲大師。
自從我所在的畫廊倒閉以來,我沒有再去尋找類似的工作,而是在家畫些畫,剛抵美國的丹慧忙著學外語,隨著三歲女兒小涵的到來,一家三口生活日漸拮据。我也想在藝術領域有所拓展,久聞西來寺這座西半球最大的佛寺,一直以來積極地推動文化藝術,經常舉辦華裔畫家的畫展,我也希望能爭取到此地舉辦畫展。如果能得到這位台灣佛光山的開山大和尚——星雲大師的理解與支持,由佛光山所屬的分院西來寺免費提供展出場地,舉辦我人生的第一次個人畫展,那該多好。我希望借此機會,給敬仰已久的這位星雲大師畫贈一幅法像。
我們端坐在西來寺的會客廳裡,等待星雲大師的到來。我心裡忐忑不安,我不信佛教,也不懂佛教,連一點佛教的常識與規矩都不懂,馬上就要見到那位常在電視屏幕上說法的大法師,難免緊張。
稍後片刻,在許多位出家人的簇擁下,只見位於人群正中的一位身材偉岸的大和尚飄然而至,彷彿從螢屏中走來。大和尚佛相慈容,一串黑色的佛珠佩在黃色的僧衣長衫上,格外莊嚴、飄逸,如同彌勒佛一般的歡喜笑容,讓我忘卻了緊張。
大師招呼吳先生和我靠近他身邊坐下,親切地詢問起我的現狀與過去。我恭敬地遞上那套當年簽證用過的、收有昔日主要畫作的明信片小集。當《孕》的封面呈現在大師眼前時,大師愣了一下:「哦,這幅畫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沉思片刻,大師回想起來,他曾在半年前的一次洛杉磯華人社區的婦女法會上見到過這幅畫。
那天,他應邀去會場演講弘法,我當時所在畫廊的老闆將這幅《孕》的油畫連同其他一些畫家的作品陳列在進會場的走道兩旁,大師匆匆走過展示的畫作,當目光掃視到《孕》的這幅油畫時,他停下腳步,凝視欣賞,大師被眼前這幅畫中人性與母愛的優美境界所深深吸引。正如他後來為我的畫冊作序言所回憶的那樣:「只見畫中少婦低頭凝視,似乎正在屏息聆聽隆起腹中胎兒的悸動而若有所思。她的眉宇間充塞著母性的慈輝,世間的一切真善美,似乎都集中在這名女子身上。其道何由?啊!是了!『孕』是宇宙中最善美的期待,而凡有待者,皆需慈思,慈者,和也,忍者,力也。剛柔並濟,乃至天地之間生生不息。此番因緣和合之理,放諸世間,永不失真,只是這畫者是誰呢?竟能以一管彩筆,將『孕』的涵義闡釋得這麼玲瓏剔透!」
大師對《孕》這幅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法會歸途的車上,仍在回味著《孕》的純美意境。望著車窗外川流不息的車陣、燈紅酒綠的紅塵,大師感慨:「在一片誅伐擾攘的社會裡,多麼希望有人如彼,能以愛心蘸沾筆尖,繪出人間的真實苦樂,將佛教的慈悲喜樂躍然紙上。」
大師拿起《孕》的小畫片,和藹地向著我說:「哦!原來您就是這幅畫的作者,我正要找您呢!」
星雲大師一張張地認真翻閱著這套小畫片。當《山妹》的畫片展現眼前的時候,那背著弟弟、踮著腳尖正站在小凳上鎖門的山村小女孩令這位高僧動容:「這孩子好可愛,使我想起我在大陸度過的童年時光。」
當看到我為父親所作的肖像時,大師又停下來,傾聽著我簡敘父親歷經十年冤獄、全家老少飽嘗人間酸苦的昔日家境。
大師紅了眼圈,動情地說:「畫得太傳神了,《父親》這幅肖像畫出了中國人飽經風霜、堅毅剛強的民族氣質。」
聽到我父親因癌症住進醫院,大師吩咐隨從遞上兩千美元,讓我儘快寄回家,給老父親加緊治療。我和一旁的吳劍雄先生感動得熱淚盈眶。
大師在和我的交談中得知,我來到美國的兩年多時間裡,一直在為生活而畫,即使心中有滿腔的創作熱情與深厚的生活根基,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也無法潛心深入拓展自己的藝術創作。大師感嘆,一位如此優秀的人才被埋沒,實在可惜!
「李先生,我來支持你畫一百幅油畫,好嗎?」大師鄭重地問我。
我一聽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大師接著又說一遍:「李先生,我想請您在一年之中畫出一百幅作品。」
我這下才回過神來,知道這不是夢。我又驚又喜,但是,畫什麼呢?不畫菩薩就得畫佛像吧。
大師看出了我的疑慮,微笑著說:「我不要你去畫佛像、菩薩,你就以人間愛心為題,畫您熟悉的生活,畫您感動的人和事物就好了。」
「人性即佛性,人成即佛成,您能給世界畫出好的作品,也就是在幫助我們傳播佛法。」
大師侃侃而談,隨後又建議我將中華民族堅韌不拔、勤勞善良、任勞任怨的民族性在未來的作品中加以體現。
「李先生,您過去怎麼畫就怎麼畫,希望您重拾畫風,創造屬自己的藝術天地。」
聽著大師的話,我全身熱血沸騰,猛然感到這天大的好事從天而降。其實畫自己熟悉的生活並不難,只是要在一年中完成百幅作品卻是無法完成的任務,於是我向大師提出能否將交畫的時間延長三個月,大師欣然答應,隨後又向吳老先生詢問我目前一幅畫買價是多少錢。
吳先生答:「自健之前在畫廊的售價一般在五千美元左右。」
「好,就請李先生畫一百幅,五十萬美元。」
啊,五十萬美金!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如同「神話」的好事怎麼會落在我的頭上?
大師用他那充滿慈祥與信任的目光看著我,一下子,讓我驚喜得簡直如墜雲端。五十萬美金!讓我不由想起好友陳逸飛十年前在紐約喜獲石油大亨哈默賞識,以每幅三千美元的單價一次收藏了他十三件作品的往事,哈默僅此一舉便讓陳逸飛走上成功之路。而我這下得到的比陳逸飛多出了十幾倍,這可怎麼得了!
得知我們一家三口眼下居住擁擠,又無合適空間作畫,大師提出:「我有一處信徒送給我的獨立住宅也位於哈仙達崗,離西來寺約三分鐘車程,環境僻靜,原本是提供給我禪居,如今我整年雲遊弘法,很少在此居住。只要你滿意,便可用來做畫室和住房,明日即可舉家遷入。」說罷,大師便起身,帶著我們一行數人駕車前往這座名為「蒙地拉精舍」的半山宅第。
「啊!太美了。」我情不自禁地讚歎著,這是一座建在半山腰、有著濃郁美國鄉野風韻的住宅,最初是一戶美國人的別墅,五房三廳的一層平房,房後有一個碧翠的泳池,室內明亮寬敞、清幽淡雅。大師曾經住過,自然禪意濃濃,起居用具一應俱全。從後院涼台居高臨下,舉目眺望,開闊的山谷綠蔭連綿、花團錦簇,遠眺山巒之巔西來寺那金碧輝煌的琉璃瓦頂在豔陽下閃閃發光,給這瑰麗的異域美景平添幾分東方神韻。
啊,這真是一個藝術家潛心創作的絕佳境地!
我興奮極了,但實在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當我從隨從法師手中接過那一串鑰匙才知道這不是夢。
星雲大師臨走時,還不停地叮囑隨行人員:「你們要讓李先生安心在此作畫,不要過來打擾,要來也要先打電話,經過李先生同意才行。」
車行駛在回家的高速路上,我難抑激情,似夢非夢,思緒翻滾,雙手掌著方向盤,車子仍左右搖晃。一旁的吳老先生嚇出了一身冷汗,一再說:「自健,你好好開!好好開!別讓好事變成了壞事。」
回到家,我跳下車衝進家門,將這如同「神話」一般的喜事告訴了丹慧。丹慧完全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久久轉不過神來。
那一刻,兩人緊緊相擁,喜極而泣,激動得在小屋裡團團亂轉。
凌晨,一通電話撥回大陸,大洋彼岸的全家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驚喜之中。
我將戶頭上原有的一萬美金存款全寄回家,讓父母、兄弟姐妹人人都分享到星雲大師賜予的歡喜,久臥病榻的老父親更是感動得老淚縱橫,病也隨之好了一半。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的喜事,自然成了大家的喜事。身邊幾個還在困難當中的朋友,如今我有了能力,便能一一施以援手。
搬入星雲大師這位禪宗高僧曾經住過的地方,感覺就是不一樣。清晨,陽光瀉進屋子,靈光閃爍,滿室生輝,臥室一角的石壁翠竹之間,一道清泉潺潺流淌,讓人置身於清幽的禪境之中。
我彷彿感到心靈中那一扇關閉已久的靈動之門正在緩緩地敞開,感到從未有過的暢快與輕鬆,創作靈感就像一股奔流的清泉源源不斷地湧來。
我找出曾翻閱過無數遍的許多生活速寫與陳年舊照,那些曾經覺得不堪入畫的人物、場景鄉野掠景,如今竟散發出誘人的光芒,成了未來繪畫創作中不可多得的寶貴素材。許多年來我與同行們一樣,一直都在苦苦地找尋著藝術上的「自我」。而今的我,已無需再去盲從那些空泛的觀念、口號,無需再去追逐形式上的時髦與新潮了。我要用自己真摯的情感、樸實的技法去真實地表達人性善美的永恆價值,去自然地創造人類博愛的生動美感。
或許,這正是我苦苦尋求藝術「自我」的價值所在。
我這樣一個有著特殊人生歷練與個性情感的藝術家,此時已獲得了信心,我要通過即將展開的藝術創作去盡情地開掘和宣洩潛藏心靈深處真正的「自我」。
萬籟俱寂的夜晚,我靜靜地遊回曾經生活過三十多年的那片故土,追懷著兒時的記憶。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找不到比兒時的「意象」更真實、更貼切、更自然、更令人感動的畫面了。
憑著這朦朧的記憶,我畫下了《拔刺兒》、《小咯咯》、《姐姐的故事》、《青青草》……還畫下了《奶奶》、《磨》、《青蘋果》、《祈》、《暖冬》等一大批鄉土畫作。
那許多表現故土、慈母、孩童的生動畫面,舐犢情深、楚楚動人,承載起一個古老民族的精神特質和希望,也飽含著我這個漂泊海外的藝術遊子對祖國、故鄉的眷戀深情。
遷入「蒙地拉精舍」,我依然將《孕》這幅油畫掛在最顯要的牆面上,這幅曾經帶給我無數希望和幸運的「神靈」之作,此刻,又自然地激發起我豐富美好的聯想:《孕》中年輕的母親生下她的腹中寶貝後,在金色的光芒中哺乳;在幸福的搖籃前甜思;在女兒生日的時候為她換上新衣;在聖潔的晨光中為女兒梳妝;這位撫育著心愛女兒的年輕母親一路行來,如同「觀音」,堪比「聖母」。
就這樣,一個溫馨、典雅而豐富的「母女系列」油畫作品誕生了,妻子丹慧與四歲大的可愛女兒小涵成了我在「蒙地拉精舍」所能找到的最佳「模特兒」,是她們朝夕陪伴著我度過了這段特殊時光,帶給我的事業莫大的支持與溫暖。
白天,我整天地埋首畫前,靜夜裡,我就翻閱起書架上那些過去從不曾讀過的佛教著作和雜誌,那裡面有星雲大師早年撰寫的文學著作《釋迦牟尼佛傳》、《玉琳國師》、《海天遊褅》、《無聲息的歌唱》以及《星雲禪話》、《星雲說偈》、《星雲法語》等等。在繁多的大師著作和其他佛書佛經中,我最愛讀的還是星雲大師的「法語」和「日記」。漸漸地,我被星雲大師那深入淺出、博大精深的佛學論述所吸引,被大師那超凡的智慧、慈悲的胸懷和偉大的人格所激盪。
「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
「佛法不能離開生活,人間之外沒有修行。」
大師一生致力於推動人間佛教,倡導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方便,給人希望。
傳統佛教教義中的「西方極樂世界」,不在彼岸,而在此岸,在淨化人的心靈裡,在造福社會大眾的願心中。
「今生今世就可以造就出『西方極樂世界』!」
人間佛教要「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慈善福利社會,以共修淨化人心」……
在大師的著作中所讀到的這一切都令我倍覺新鮮、親切,如沐春風、茅塞頓開。
我悟到了!星雲大師所創立的學說和所推動的事業,為什麼能有那麼多的人熱烈追隨,也悟到了為什麼星雲大師會與我這樣一個普通畫家結下如此特殊的「畫緣、佛緣」!
幾個月後,四海雲遊弘法的星雲大師返回了洛杉磯,來不及抹去旅途的風塵,大師就逕直來到「蒙地拉精舍」,走進了我那用三個停車位的車庫改造而成的油畫展廳。近二十幅新作懸掛四壁,在明亮的射燈下熠熠生輝,大師驚喜而欣慰,興致勃勃地觀賞著牆上的每一幅畫作,連連稱讚:「好!好!畫得太好了!我都喜歡。看到你的成果,我放心了!」
得知我終日沉潛畫中世界,大師勉勵我說:「潛心作畫,這就是最好的修行,要修成正果,就要耐得住寂寞。」
沉思片刻後,大師忽然向我問道:
「李先生,你可不可以畫一幅《南京大屠殺》?」
我一愣,好生納悶。佛教珍愛一切生命,為什麼要畫這血淋淋的大屠殺呢?
大師說:「要畫!要畫出一幅警世之作,讓世界永遠不要忘記這真實的歷史慘劇。我就是這場慘劇的見證人,大屠殺發生後的那段日子,我母親帶著十二歲的我去南京尋找失蹤的父親,尋找多日一無所獲,那屍橫遍野、慘不忍睹的場景至今歷歷在目,從那以後,我就沒有了父親。回程路上,途經南京棲霞山,我披剃出家從此做了和尚……。」
「如今,一些日本人仍在篡改教科書,參拜靖國神社,妄圖否定這段歷史。今天,我們這些見證人還在,他們就敢這樣做,日子一久,就更難講得清楚了。李先生,您要畫好這幅畫,讓世界更多人知道這個事實。人類這一慘烈的歷史悲劇,絕不可忘記!絕不能重演!」
當晚,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一閉上眼睛,就湧現出大師描述的那些悲慘情景,大師提到「可不可以在畫面中出現一個和尚收屍」的建議,開啟了我的靈感,我從床上翻身爬起,將腦海中已朦朧形成的畫面立即勾勒在草圖本上。畫分三聯,左聯:兩個日本軍人在砍頭比賽之後拭刀獰笑;右聯:哀傷的出家僧人在拖收屍體;中聯:在堆積成金字塔一般的死屍中間,一個從母親血泊中爬起的幼童對著蒼天嚎哭,屍山後面則是硝煙滾滾的中華大地、滔滔奔流的長江之水。
草圖畫出,我滿心激動,連忙搖醒酣睡中的丹慧,他也感覺到了這幅畫面構圖的強烈與特殊,具有不一般的視覺衝擊力。
此刻,天際已露出了黎明的曙光。
在以後幾個月的時間裡,我又畫過好多的草圖,始終沒再超出這寶貴的第一感覺。
那時我沒有綠卡,回不了中國,只能竭盡全力在美國的土地上創作這件巨大的中國歷史畫作。我找遍了所能找到的一切反映那場暴行的歷史照片和文字資料,儘管有諸多難以克服的困難,我仍然堅定起信念,連續八十來個日日夜夜、廢寢忘食地創作這幅巨大的作品。畫室裡,不停地環繞著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和盲人阿炳的〈二泉映月〉那傷感的旋律。許多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母女倆都已酣然入睡,我卻還在悲憤地一筆一筆地畫著堆積如山的死難同胞。
這是不堪回首的中華民族大災難!這是華夏子孫的奇恥大辱!
「中國人啊!中國人!」面對著這繪製中的巨畫,我一次次陷入揪心的沉痛,一次次掉下悲傷的眼淚。
幾個月過去,大師又回到了洛杉磯,凝立在這幅畫前,久久不發一語,眼角泛動著淚花。此時的大師也許正在這人堆中找尋他的父親,這悲壯的場面一定刺痛了他的心。
「畫得太好了!畫出了我的記憶,超出了我的想像!」大師深切地表示。
大師得知我從搬入這間屋子就不曾休息過半天,連電視都很少打開,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勵志奮發、瀝血耕耘,半年多的時光,就已初見成效。大師關切地叮囑我:「明天就是耶誕節,全美國都休息,你也休息一下,帶孩子和太太去迪士尼樂園走走吧,聽聽『小小世界』裡那甜美的歌聲。」
第二天下午,我終於駕車帶著丹慧、小涵去了迪士尼,那是我在「蒙地拉精舍」一年多的生活裡唯一的半天休閒。
自從獲得了這要一百幅畫的五十萬美元合約之後,我心裡一直惴惴不安,隨著在「蒙地拉」住的時間久了,看過的「佛書」多了,這種不安與日俱增。
一天,我對前來探望的大師表示,一定要捐出十五萬美元回報佛門。我說:「大師您在全球弘揚佛法,有那麼多的事要做,而將這麼多的錢給了我,這些錢,也是無數人一點一滴捐給您的。您能給我這麼好的作畫機會和空間,哪怕不給我一分錢,我也很滿足。大師您要是不收下這點心意,我每天都無法入睡。」
大師一聽,十分驚訝,他萬萬沒想到一個年輕窮畫家會有這麼大的善願。十五萬美元當時足可買到一棟房子,而當時的我什麼都還沒有,這「善根」難得!
星雲大師見我捐款態度堅決,推辭不過,只得指示西來寺收下了我的這一片心意。
當晚,大師特地來看我,屏退隨從,單獨與我促膝長談。大師談他人生的歷程,談「感恩」的故事,談「捨得」的因緣,臨別,還送給我一句最珍貴的贈言:
「有多大的量,就能成多大的事。」
大師的這句話,伴著我一直走到了今天。
打那以後,大師總是在世界很多的場合,給人講起了這件事。幾年過去,在台北陽明山的中山樓大會堂休息室裡,剛動過心臟手術的星雲大師指著身邊的我,對前來看望他的監察院長陳履安說:「有人說大陸人貪,我看未必,你我都是大陸人,你不貪,我也不貪,因為我們有。而這位大陸畫家李先生,他什麼都沒有也不貪,給西來寺一捐就是十五萬美金,真不容易!」
的確,我與丹慧就是這樣一路走來,儘管有了富裕的經濟基礎,也不去追求那些虛榮奢侈的享受,依然過著樸素實在的日子,我們所追求的是崇高的精神目標,我們希望能永遠貼近普通的芸芸眾生。
一九九二年初春,我在「蒙地拉精舍」的作品已初顯雛形。一天,我問大師,接下來的作品中,可不可以畫一個「美國流浪人」系列。
大師說:「當然可以,您用悲憫愛心去表現這些生活邊緣的族群,這很好!他們應該得到社會的關注,得到愛。」
我的生活環境有了改善以後,還總是會湧起剛到美國時就想畫流浪人的那種衝動。那時候,我是個初抵美國的窮學生,每晚騎著個破自行車去上語言學校,途經流浪人棲身的破紙箱、塑料棚,冷風苦雨,好不淒涼。這些情景,縈繞腦際,揮之不去,如今又重新點燃我的創作欲望。
為了畫好這一系列作品,我特別帶著丹慧與女兒駕車到流浪人的聚集處,有女兒、妻子在身邊,我似乎能多添一層保護。我忙著拍照、交談、畫速寫、收集創作所需的各種素材。
街頭混雜,骯髒不堪,警車時而呼嘯而過,常常有好心的警察提醒正在流浪人聚集地區收集素材的我和陪同我的妻女:「你們最好離開這裡,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
但是為了創作,我怎能顧得了那麼多!
一次,我剛從車中走出,一個黑人大漢突然衝了過來,口中狂呼:「Photo!Photo!」我感覺不妙,連忙躲閃,不料狂漢飛快地一把從我肩上搶走了美能達照相機,撒腿就跑,旁邊的幾個流浪漢見狀,緊隨狂漢逃跑的方向追趕而去,其餘的幾個人則安慰著驚魂未定的丹慧母女。目睹著眼前的一幕,雖說失了相機,但是我仍能感受到,在流浪人中間,善良的人性依然存在,這也給我後來創作流浪人系列作品,注入了更多的理解和同情。
第二天,警察打來電話,讓我前去辨認罪犯,我放棄了,我不想埋下仇恨的種子。因為,我還要繼續去這個常人不敢去的地方,尋找靈感和攝取創作素材。
一九九二年五月,我歷經近四百個日夜的努力工作,已完成了近七十幅畫作,一個以表現「人間大愛」為主題的油畫展已初具規模。
五月十六日是佛陀的誕生日。這一天,兩千多名來自全球各地的信眾雲集西來寺,在歡慶「佛誕日」的同時,也隆重舉行星雲大師創立的國際佛光會成立盛典,借此良機,星雲大師決定提前推出「李自健油畫展」。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個展,也是遠離塵世紛爭、潛心畫室一年多以來的一次成果檢閱,我的六十多幅油畫占據了西來寺的三個大廳,其中也包括了那幅剛剛完成不久的巨幅作品《南京大屠殺》。
歡樂聲中,一襲飄逸長衫的星雲大師陪同多明尼加總統以及加州州務卿余江月桂女士走進大廳,在世界各國來賓的簇擁下為畫展開幕剪綵。
畫展中,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觀眾都被畫作打動了。和平、博愛、人性的主題被純熟的寫實主義技法表現得充滿溫情和美感,這批畫作第一次展示在觀眾面前,就贏來了普遍讚美。人們讚美畫家,更讚美星雲大師的「伯樂識馬」。
開幕那天,大師為我親筆寫下了「世界需要愛心」期勉題詞。
畫展成功了,大師把我叫進禪室,問我:
「你現在對自己未來的畫展有信心了嗎?」
我高興地點點頭。
大師又問起我完成這百幅畫作後的計畫。
我說:「我從小就夢想能周遊世界。在大師您的支持下,現在我已畫出了這麼多的作品。而今若能帶著這些作品,去雲遊天下,巡展世界,那就太好了。」
大師對我的回答深感欣慰,說道:「你大膽的去吧,這些畫雖收藏在佛光山,您隨時都可以借去展覽,錢用光了,我會再找你畫像的。」
大師充滿禪機的話語讓我心頭一暖,感激之詞脫口而出:「謝謝您,師父!我一定還會再給您畫像,但我絕不會收您的錢。不但不收錢,我一定還要給您捐錢。師父請放心,我要學習您的『開山精神』,鍥而不捨地走出一條成功的路來!」
本文刊於二〇一八年三月十六日《人間佛教學報.藝文》第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