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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26 人天眼目
‧林清玄 知名作家
今年夏天,我和淳珍帶孩子回佛光山,去拜見星雲大師。那是大師過完八十八歲生日的第三天,散居在世界各地的一千三百位出家弟子,都趕回來為師父祝壽。山上熱鬧滾滾,師父聽說我回山了,特別空出時間,接見了我們。八十八歲的大師精神奕奕,說起他在八十九歲生日,希望回到江蘇宜興的祖庭大覺寺過生日,屆時一定熱鬧空前。
大師突然望著我,久久不動,以揚州鄉音喚著我的名字:「清玄呀!我現在甚麼都看不清了,這麼近看你,都好像看見一團白霧呀!」
我說:「師父!像霧又像花,人間依然美麗呀!」
星雲大師燦然笑了。
幾十年來,師父總歡喜見我,因為我直言無諱,常逗得他哈哈大笑。有時,我們談佛法、論人生,一談就是五、六個小時,不知夕陽之西沉。
星雲大師是令人景仰的高僧,所以有一些朋友很羨慕我在大師面前能無拘無束,直抒胸臆。只有我自知,師父對我這個徒弟,有一份特殊的寬容,就像看自己的孩子,雖然長大了、老成了,也不忍苛責。
我回望師父,看見的依然是五十年前初見時,那個英挺、俊美、氣宇非凡的奇男子,他屹立在大雄寶殿,眾生為之靜寂,天地為之清朗。 他如今只能依靠輪椅行走,心心念念還是行佛法、度眾生,他說下半年還要辦國際書展、還要辦人間佛教研究會,他說:「清玄呀 !你也來參加吧!」看著大師的輪椅消失在長廊,我對淳珍說:「每次看見師父,都使我感動、感慨和感恩!」
完全的無私無我
我感動的是,我認識星雲大師半世紀,他的一生可以說是完美無私無我的。他把一切的時間、全部的空間、所有的心力完全奉獻給眾生,他的心念純粹,衣食簡單、生活簡樸。
「我這輩子見過許多高人,就沒見過像師父一樣沒有私心的人。」我說。我感慨的是,時間實在過得太快了,每次與大師相見,都感覺師父彷彿又老了一些,歲月如流,推著我們前進。
好像還是不久前,我常在台北道場,午餐後隨師父在道場經行,師父步履飛快,我常跟著滿頭大汗。那也不過是十幾年的事!師父現在連走路都走不了。無常是必然的,即使是星雲大師這樣高深的修行者,也不能在無常中逆行,何況是平凡的我們呢?
我感恩的是,大師的言教、身教、威儀、細行都是我生活的指標,每次我困頓挫折的時候,只要閱讀大師的著作,就會找到生命的出口;每次我徬徨迷茫的時刻,只要細思師父的教導與叮嚀,總會令我豁然開朗。雖然見到星雲大師的次數,並不是那麼頻密,但我只要一思及他的說法,內心就會充滿感恩。
藍天、高山、長江、大海,每次仰望、靜觀,都使人心胸為之開展,大師的恩情,對我就是這樣!
「人間佛教」給我的正是這樣的啟迪。
浩瀚銀河最美的星雲
二〇一〇年夏天,我曾去過星雲大師在宜興的祖庭大覺寺,去過星雲大師的故鄉──揚州的大明寺,也去過星雲大師出家、受教的南京棲霞山寺。
那一次的因緣,是大師囑咐我到鑑真圖書館演講,順道參訪一些千年古寺,並到寺裡舉辦佛學夏令營演講。這是一段美好的旅程,讓我有機緣與來自中國各地的出家人、大學生會面。
在每次演講會後,總有人問我:「台灣的佛教為什麼會如此興盛?」
我說:「因為在一九四九年動亂的時代,許多了不起的出家人到了台灣,經過六十年的弘法興化,振興了佛教!」
「你覺得影響最大的是那一位法師?」
「當然是我的皈依師星雲大師了!」
我簡單的列舉了星雲大師對台灣的影響,他跨越了中央山脈,到東部去建寺弘法,使蠻荒的東部成為佛教弘法的重鎮;他又跨過濁水溪,到南部高雄創建佛光山,成為台灣最大的佛教道場;他又走向了世界,足跡踏遍五大洲,在每一個重要的城市,都創建了寺院。
他創辦了人間衛視台,他創辦了佛教報紙《人間福報》,他重編《大藏經》,出版了無數的出版品。他辦了好幾間佛學院,培養無數的僧才。在台灣的每個縣市都有佛光山的道場。他重視教育,創建幼稚園、小學、中學、大學,甚至在美國、澳洲、菲律賓各辦了一所大學。他長期投入慈善教育、救苦救難,全世界只要有苦難的地方,就有佛光山的義工。
如果要我一一列舉星雲大師對佛教的貢獻,就是七天七夜也無法盡述,我每一說起,來自各地的出家人與大學生,眼中都會閃爍嚮慕的光芒。
我很幸運在小的時候就皈依星雲大師,六十年來,我生平僅見如此偉岸的佛教巨人,如果不是星雲大師的堅持、努力、創建,台灣佛教不可能如此恢宏!
特別是在揚州鑑真圖書館和大覺寺演講時,我的感觸更深,相隔一千年,揚州誕生了兩位震古鑠今的大師:鑑真與星雲,這是多麼難得的因緣。
在青年時代,我就希望能為師父寫一部傳記,撰述他的偉大歷程,因為師父太忙碌了,因緣始終不契。一直到十幾年前,我才透過圓神出版社的簡志忠兄,探詢寫傳記的可能,沒想到師父一口答應。於是,在近八個月的時間,我每星期與星雲大師訪談,往往從清晨談到中午,一起用膳、經行,再從中午聊到黃昏,才依依不捨的向大師拜別。師父無所不談,他的口才很好,直抒胸臆,不必修飾,整理出來就是一篇好文章。他的記憶力奇佳,七、八十年前的事,一絲一縷還歷歷如繪,有時候提到人名,一天可以說出上百個名字,令我驚奇不已。
那一段時間真是幸福呀!等於隨著大師的步履,去探訪歷史的軌跡;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去觀望世間的滄桑。我把星雲大師的口述整理成書,就是《浩瀚星雲》。
為什麼取這個書名呢?因為只有「浩瀚」兩字,能形容星雲大師的人格、志業、以及對佛教的巨大影響。而做為一個弟子,我心裡想對師父說的是「在浩瀚的銀河,您是最美的星雲!」我感到遺憾的是,《浩瀚星雲》寫了二十萬字,卻仍然無法盡述星雲大師的功業。我想,即使寫了一百萬字,也無法寫盡師父的一生。
諸佛菩薩都在人間成就
細數星雲大師的功業,從寺院、佛學院,到大學、中學、小學;再從電視台、報紙、雜誌、出版社,到慈善機構、救濟單位……,全世界就有五百多個事業體,規模可以說冠絕古今。對於如此龐大的佛法事業,大師卻只有短短的一句話:「是因為實踐人間佛教呀!」
星雲大師在年少時,聽到了民初高僧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有如醍醐灌頂,用一生為這個理念做注解,努力實踐,總無一日懈怠!
由於他的願力夠大,心力夠強,感動了無數的弟子與眾生,才能三人成眾,十方來朝, 成就了如此巨大的僧團,開啟了全球佛教的新紀元。
他常對弟子說:「佛陀在青年時代就人間成道,諸佛菩薩也都在人間成就,佛陀的十大弟子都是年輕時就解脫了,中國歷史上的大禪師也都是青年時代開悟,你們不要妄自菲薄,要重視人間的修行呀!」星雲大師的一生,也可以說是從人間出處,一步一步的邁向佛的境界。
二〇一四年秋天,佛光山舉行的「人間佛教座談會」,邀請全世界重量級的學者與會。星雲大師囑我也發表一篇論文,我以「人天眼目」概括了自己對人間佛教的理解。
感動人間的,才能感動法界
佛法從印度傳到中國的時候,翻譯的大法師,故意把佛教用語保留梵音,例如禪定、般若、菩提、涅槃,菩提薩埵,以及許許多多的咒語。這是用意深長的,因為佛法有不變的價值,是超越人間生活的。如果翻譯成日常白話,會令人誤以為佛法過於簡易,無法傳達到更高的境界。
正如仰望天空、燦爛的太陽、溫柔的月亮、絢麗的彩虹、輝煌的晚霞,往往令人感動無比,但又與人間有什麼關係呢?
「菩薩清涼月,常遊畢竟空;為償多劫願,浩蕩赴前程。」
《華嚴經》的偈,讓我們看見在清涼月空中菩薩的心行,因為願力而來到人間,一個心念,打破人間天上的界限,太陽、月亮、彩虹、晚霞,就與山林、河海、土地、眾生產生了呼應。在土地裡埋下一粒種子,卑微的種子不能自己發芽,必須有天上的雨水灌溉、太陽和月亮輪流普照、來自遠方的風雲,種子才能長成大樹。人間就是法界,法界即在人間,這是為什麼《七佛通戒偈》要說: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所有的佛給我們的教化,都是來自人間呀!
轉動世俗的,才能轉動境界
世俗的生活,猶如腳邊的玫瑰。境界的追尋,宛若天邊的晚霞。學習佛法的人,往往為了尋找天邊的晚霞,而踩壞腳邊的玫瑰。其實,玫瑰與晚霞都只是因緣的示現,它們從空境裡顯現,最終又歸於空境。不因為在人間,就是實有;也不因為在天上,就非實有。
這是為何《心經》上要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人間可見的一切形色,在智者的心上,無不是空中妙有。一切空中的妙有,落在人間的形色,乃是佛法在時空交會的賦格與彰顯。在生死輪迴的大海中,「隨業流轉」、「業障現前」,是現實人間不可避免的困局。但是,「業障」是過程,而非結果,未曾轉動、提升、超越的是「業障」,轉動、提升、超越的則成「境界」。人間的每一個啟示、覺察、發現,正是佛法的開悟、菩提與般若。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求菩提,猶如覓兔角。」六祖惠能如是說。
啟動智慧的,才能啟動般若
最早翻譯佛經的時候,刻意不直譯「般若」,而保留梵音。勉強以白話說明,「般若」 就是「妙智慧」,也就是「解脫的智慧」。打破了「佛法的般若」與「世間的智慧」的界限, 迷惑的世人尋找出世的智慧,如果不從立足立命的世間尋找,且離心覓心、提頭找頭,不僅渺不可得,還會迷失了本來面目。「人間佛教」是同時並重的、探索世間的智慧,也追尋出世的般若,在終極之處交會。
正如由古到今,偉大的禪師開悟了,自然寫出境界玄妙的詩歌;優秀的詩人,寫詩到了極境,詩中自然有禪悟;文字般若的悟,是無二無別的。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剛經》的空觀,是在最終極的究竟,「智慧」或「般若」都是邁向究竟的路,也只有一個方向。若不走向叉路,或反方向而行,自然的就會走向法界。
這麼多年來,我始終感念星雲大師的啟發,心繫佛法,而能浩蕩的走人間之路,我深知「平常不平凡,單純不簡單」,就安心於平常與單純呀!就安心於做山下的那頭牯牛吧!佛陀與祖師的精神,不是歷歷在目嗎?
本文發表於二〇一四年「人間佛教座談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