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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18 搖櫓人

‧簡媜 作家

惠能三更領得衣缽,云:「能本是南中人,素不知此山路,如何出得江口?」

五祖言:「汝不須憂,吾自送汝。」祖相送直至九江驛,祖令上船,五祖把櫓自搖。

惠能言:「請和尚坐,弟子合搖櫓。」

《六祖壇經‧行由品》這一段文字,一直是我心目中最美的風景。想五祖在星夜為惠能領路,山路跫音即是天籟,月是執燈人,繁花茂樹都一一變成護法,若有蔦蘿葛藤前來纏身,那也是欣然相送的童子,九江驛口,江水濤濤,草岸舟子自橫,五祖屈身為惠能搖櫓,疼愛之心不下於世間父子,而惠能揖禮請五祖坐,執櫓自搖,何嘗不是泉湧之心。那一夜,那小舟上的二人,以如來心腸將世間的山林都化成佛國風景,蒼天自願前來,與玄黃、人世心心相印。

於是,掩卷之際,我願意相信,惠能得衣缽之後的第一樁事業,搖櫓。

我把佛光山也當成一艘導航,星雲大師,日以繼夜搖櫓。

三年前初訪山境,隱然知覺在修竹茂林之中藏有苦行心。日復日浸潤於梵音,僧行,方覺得此山最雄偉的建築在人,不在亭台樓閣。短短三個月山中打水,倒勝過世間三年觀河,那時在心中悄悄發願,要將這一幅菩提圖化成文字,慢慢說給繁華十丈的世人聽,我總相信人同此心,一夫發聲,萬夫響應。

最難的是,寫到「僧伽」一卷時,由春裳女換成僧衣師的人物都編理了,就是無法下筆寫大師,一來是謀面僅有五回,晤談只有兩次,心中的聲音行貌均難以清楚;二來,又覺得過於清楚,山中之風吹草偃,飛簷走壁無處不替他立竿見影,偶而錯身而過,嬉走於菩提樹下的童子,那歡喜的步子,多麼像四歲赤足時的大師。

於是,我終於放棄另立名目寫他,只肯在「尋常飲水」、「僧伽」二卷悄悄穿針引線。法尚應捨,何況非法,我漸漸了解在大學之中不應該刻木記舟。

除了初上山,在朝山會舘與大師見面,一行人有葉子、王志銘、莊秀美和我,那日聞大師講小鬼大鬼之爭,言在耳目,意在八方,我何嘗不知道這是上山的開宗第一卷,字字忘我。

第二回約在月半之後,寶藏堂旁邊的小室內,一行人再聞大師敘述與年邁老母相見之情,輕言片段,了無痕跡,我想這又是對毛躁者如我們的第二章開示,既然忘我,所謂身家居室,自然要一路追破。

然而,有聲的言語是字,無聲的覆額是詩;人與人相遇或相知,原來就不必耳提面命,情願像行雲流水,有時在澗戶的茅棚下,拾獲嘔心瀝血之人的一介白髮;有時在窮林僻野,乍見一枚為草所覆的僧印。常常,這種蒼茫的感動,更甚於閱覽群書。

一日午後,獨坐在大雄寶殿與西淨之間的土階上,山風與我一同翻書。那時剛用過午膳,成佛大道空蕩蕩地,偶有穿翅而過的小山雀。正讀得入神,突然眼簾底映入兩雙僧足,抬頭,正是大師與另一名師父,身著斗笠、羅漢衣,從殿後的山路而來,如果是去巡山勘地,應有看不見的青蘿拂行衣。他們走後,我拾神又回到書句,雖沒有帶筆,已用眼澤註下眉批。

山中十時即應熄燈夜寢,偶有一日,心中惦念未寫完的文章,讓秀美先去睡,獨自掩戶,在寶藏堂內奮筆疾書,夏夜蚊子多,點燃蚊香又會嗆鼻,然我不敢出聲,怕巡夜的師父發覺我這貪燈人。夜戶寂靜,窗外蟲聲不眠,使我忘卻星夜是深是淺。突然,有推門聲,我還未回神,見大師已站在我面前,我因躲蚊子偷襲,雙腳盤坐椅上已久,想起身卻無從下地,大師只垂詢吃得飽不?睡得好不?我七分魂魄仍留在紙上,此時問我什麼都是好的。他又要我早睡,我一逕答好,實則不知吃是啥?睡是啥?他從口袋掏出兩只水蜜桃,大約是前幾日法會信徒所供的,放在桌上,即掩門而去。那果子日後如何吃法倒都忘了,只記得燈下的墨更濃,蚊襲漸泯,寫到涼意透衣,才知覺該睡。熄燈,人在黑暗中,看不見桃果置於何處,微微聞到軟香帶水的摩尼珠。

千江有水,容得下千日千月,擺渡的人搖櫓,載的是萬民萬女。我願意相信,當弘忍為惠能把櫓的那一剎,的確是星月交輝,微風相隨。

    本文收錄於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月出版《我們認識的星雲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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