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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353 星公度「鬼」記

‧司馬中原 知名作家

我是個淺浮愚陋的山野村夫,一輩子嗜菸戀酒,為外物所役而不能自拔,於今,菸齡酒齡均已超過一甲子矣,人稱我為「酒蟲」、「菸鬼」,絕不為過也。

猶記得幼小時日,我煉丹哈草,吐霧噴雲,被人目為「小鬼」,及後,我更窮喝「馬尿」、猛灌「黃湯」,又被人目為「老鬼」;在「菸鬼」、「酒鬼」之外,又因我嘴饞好吃,幾乎是什麼都吃,因此被視為「好吃鬼」,這一點,我從沒敢否認過。

我除開吃盡「馬、牛、羊、雞、犬、豕」這六畜,單凡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地下藏的,水裡游的各類生物,能吃到的,我是無一不吃,真箇是典型的「肉食動物」。而且我最喜歡吃「臭」的食物,像「臭鴨蛋」、「臭魚」、「臭豆腐」……又可算標準的「逐臭之夫」。為了擺脫惡名,脫除鬼籍,我也曾以儒家「吾日三省吾身」的精神,日日自省並努力拔除身上的「鬼毛」。誰知拔了大半輩子,鬼毛並沒拔掉多少,卻變成一個半人半鬼的「四不像」,深陷於「惡業」的泥塗之中。

一般來說,我倒算不得是十惡不赦的人,本人不敢為惡,並非得知於道德的認知,而祗是,「膽小如鼠」的「膽小鬼」而已。有些文酸朋友,用「君子自反而縮」為我遮掩,我卻從沒想過。但若說本身多少有些自知之明,那倒是實在得多了。

像我這種一身之不修的貨色,冥頑不靈,於執終身,早就自判為應該打入十八層地獄,以「狂狷不悟」,處以永世不得超生。但我仍能立身於世者,泰半因有「佛緣」。結識星公上人,轉瞬半個世紀,每次見面,他從沒對我宣稱過佛法,所談的也都是三言兩語,極為平常的生活話題,但字字中肯,一無虛浮之處。我過分熱心俗事,不會拒絕人,我太太已多次告誡我:「君子不輕然諾」,但我常已答允在先,事到臨頭,只好拖人下水。這多年來,我曾拖星公上人多次,他都答應了,但他並沒被我拖下水,反而替我補妥了船漏。

猶憶當年文壇先進某老,一獨子專心向佛,求落髮出家,其夫人擔心絕嗣,乃請求我轉託星公勸其返家成婚。我把這事向星公稟告後,星公謂:「祇要心中有佛,何拘在家出家,佛門永遠大開,晚來成全父母之願,並無不可……。」不久後,某老獨子果然還家迎娶,生子育女矣。

在文壇上義氣干雲的劉枋女士,晚境困苦不堪,委託設法謀一教職。我承允後多方關說,皆碰壁而回,乃想到一向「好說話」的星公,原以為近乎花甲,根本為退休之年,此事難成的,誰知星公在電話上告訴我,他正要去台北,約某日下午,陪劉女士來見面。那天大雨滂沱,我夫妻倆陪劉大姊去拜望。星公說明佛光事業,當時在南部,台北只有一處,只好暫時委屈一點。劉承應後,星公只說了一兩句話,那是:「你年輕時,只想到我為人人,可想過年老時是否『人人為我?』」後來,劉枋女士留在佛光山十年,辭離後,仍受星公照顧……凡此種種,我沒言謝,而星公也沒提過。

和星公相聚時,總是我的話多,他的話少,使我覺得他是一瓶不響,我是半瓶晃盪,久而久之,頓開感悟之門,我撐著一條沒底的破船,妄圖在三千弱水上「度人」,結果卻是拖人上我的「賊船」,度一個沉一個,若沒有星公上人默默的拉我一把,恐怕早已「自身難保」了。「人必自度,然後度人」是多年後我才悟出來的。早年星公宴請文藝界人士,我總是坐在最後一排,最邊邊的角落,也可以說是「自反而縮」罷!

星公的一生功業,經舉世稱頌,均是當之無愧。而他度了我這個不成材的「老鬼」,對他而言,根本談不上芝麻綠豆,對我卻是「恩莫大焉」。我不是佛徒,卻深蒙佛祐,這道理我永遠不會懂得,至少,經星公潛移默化,我年少輕狂之氣,已泰半消弭。但我三杯酒下肚,就扒心亮肺,披肝瀝膽,禁不住口吐「真言」。開罪權貴的脾性,不死就改不了,真不知星公上人又怎樣度我呢?

附記:這篇文章在八字衙門,叫「畫押招供」;在天主教,叫做「告解」。在佛門中,我不知如何稱說,也許叫「懺悔帶感恩罷!」我辭世後的第一志願是「下地獄」,因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但交通費可免,菸酒之資,我還是「照收不誤」的,在義工名稱上,請加一個「半」字。「阿彌陀佛」,大師變老鬼,老鬼變小鬼,豈非「順理成章」乎?

本文刊於二○○九年九月十一日《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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