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135　愚人節和誠實日──為《人間福報》創刊而寫

‧柏楊 　知名作家、歷史評論家

那一年的那一天。

在神祕莫測，從沒有人敢探問究竟的一座小島上，突然出現一位服裝整齊的高級軍官，帶領三、四名隨員，肅穆的蒞臨島上一座軍營。這座軍營是當年島上最高的統治機關。此刻，軍營的指揮官和部屬恭謹的待命。在出示公文之後，高級軍官語氣堅定，面無表情的說：「我來接收囚禁在這裡的一名犯人，帶回去，另有安排。」不久，一個滿頭白髮、憔悴衰老的囚犯被帶上來。「對，就是他。現在交給長官了！」指揮部官員交出犯人後，問：「是不是請長官寫一張收據？」來訪的高級軍官說：「當初你們把犯人押到這裡的時候，你們寫收據了沒有？」指揮官回憶說：「當時沒有……，所以，現在就當面交代清楚，不需要收據了。」他的語言有一點窘困。高級軍官和隨從，帶著犯人離開。

這時，一輛中型軍用吉普車，早就在門口等候。軍官們帶著犯人步出營門。犯人猛然想起一年多前，也發生過同今天情形一樣的場景。不過，上一回他是被押解出監獄，像貨物一樣運進這個軍營。而今同樣像貨物一樣，由軍營用吉普車運出，運向另一方。吉普車啟動，在小島蜿蜒的道上奔馳，不久，抵達機場。

小島上沒有直航的班機，只好分乘只有六個座位的小飛機，越過小海峽，先飛到最近的轉機站，再換乘赴Ｔ城的飛機。一路上犯人滿懷狐疑，但他對這種押解來、押解去，早已習慣，所以從不敢多問。然而，這回高級軍官卻主動的告訴他：「總部派我來接你回去，給你更換一個工作。」犯人木然的說：「謝謝！」高級軍官補充說：「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你雖然不愛政府，政府仍是愛你的！」這是犯人第二次聽到「政府仍是愛你的！」驀然驚恐起來，他感覺到心臟在猛烈跳動，響得像傳達訊息的鼓聲。高級軍官看到犯人的反應，繼續說：「如果你不接受，也沒有關係，你可以自己另找工作。」犯人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麼涵義，高級軍官又重複了一遍，犯人迫不及待的連聲說：「政府可以不用費心替我安排工作，我自己可以找工作。」高級軍官這時才悟過來犯人緊張的原因，因為，犯人去年出獄時，另一位高級軍官曾向犯人保證「政府仍是愛你的」，要犯人簽下自動請求安排工作申請書。然後，即刻被押解到軍營軟禁，所以，他向犯人解釋說：「你放心，這一次不同，你可以自己決定。」

在飛機上，犯人隔著小窗，向下凝視，他看到了浩瀚無垠的海洋，看到了兒童玩具一般的城市，他不敢相信他真的會被釋放，也不敢相信任何人的承諾，但是，此刻，他除了相信外，沒有其他辦法。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候，空中小姐播音報告：「我們已接近T城，馬上就要準備著陸，請大家繫好安全帶。」犯人在冥想中醒來，T城！可愛的T城，他的家就在這裡，他離開的時候，還有一個家，現在，家卻不在了，如果真正釋放，他還不知道投奔什麼地方？忽然，他畏懼T城，他甚至沒有勇氣面對他日夜渴望回來的T城。尤其想到的是，下機後，卻更有可能會被送到另外一個軍營或牢房，想到這裡，心中陣陣涼意。

飛機終於降落，犯人跟著高級軍官走下飛機，在出口處，看到了幾位朋友，正等待迎接他——他們都事先接到通知，告訴犯人抵達的時間。犯人回顧一下高級軍官，軍官說：「好了！你已經恢復自由。我現在把你交給你的朋友。」這時，他的一位隨從卻早已機靈的上了其中一位來接機朋友的轎車。高級軍官命令他下來，說：「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工作已經結束。」

朋友們看到這位分別十年、滿頭白髮、雙頰深陷的老友，既震撼又激動，大家圍繞著他握手，犯人站在那裡，呆了一會，問：

「今天是哪一天？」

朋友們回答：「四月一號。」

「四月一號，不是愚人節嗎？」

「是的！」

犯人若有所思的說：「愚人節，愚人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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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二十三年前的往事，那個犯人，就是我——柏楊。

我到底犯了甚麼罪？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最初，政府稱我為「人犯」、「叛亂犯」，後來又改稱為「政治犯」，再後來，軍營指揮官又稱我是「良心犯」。我覺得哪一種「犯」，對我而言，都沒有意義，重要的是我讓他們費了九年二十六天的時間，都沒有辦法圓自己說的謊，更諷刺的是在愚人節這一天，他們終於中止繼續說這個謊。到底誰是「愚人」？是囚禁我的人？是被囚禁的我？還是所有人都被上天愚弄？

四月一日被西方定為愚人節，在講求誠實文化的西方社會，竟然特定某一日是「愚人節」，可以公開的說謊，公開的欺騙，讓人類心中不誠實的一面，獲得宣洩，但也只有這一天可以說謊、可以欺騙，其他三百六十四天都不可以。我們是不是需要特別指定某一天是「誠實日」？因為，羅致一個人的罪，要費九年二十六天，而未竟其功，實在是應該特別指定某一天，來練習如何使我們善良、純潔的一面，能脫殼而出？在這一天，我們可以學一學公開的講誠實的話，做誠實的事！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趁《人間福報》創刊，我提出來請讀者朋友們一起思考！

「誠實日」，「誠實日」，如果真有這一日，這一日該是多麼美好！

本文刊於二〇〇〇年四月一日《人間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