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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372 人間佛教、家與國──外公、大師與我的七十年因緣

‧楊威 英國社會科學院院士

我最初了解星雲大師是從鳳凰衛視。二○○六年,因為母親要來英國參加我的博士畢業典禮,我從有線電視網路特意訂了中文台給她。那時常常看到大師的節目,更看到他因為對於社會的卓越貢獻而屢屢獲獎,我由衷地讚歎和欽佩他,能夠把曾經藏於深山古剎的佛教,做到如此的主流,並有如此的宣傳力度。

我對佛教沒有什麼機會接觸,更沒有機會聽聞佛法,但小時候很喜歡看佛教偈子和高僧們禪機對話的故事,總假想我就是故事中的人物,我該如何作答。在我心中,佛教是智慧、純潔和崇高的代名詞,是心靈中的一片淨土。

二○一二或二○一三年的某一天,那時剛開始在大陸做城市規劃項目,我在機場的書店買了一本大師的《捨得》,準備在飛機上讀。令我意外的是,居然在書中看到了外公的名字──丁俊生。

我對外公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的名字和他曾是台灣的監察委員。原來,一九四九年,也是剛到台灣不久的外公,同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曾任台灣省主席吳國禎先生的父親吳經明老先生,以及立法委員董正之先生共同營救了剛從大陸到台灣的,包括慈航法師、律航法師、星雲大師等被無故解押的眾多僧侶。那時的大師還是一位年輕法師,只有二十二歲的年紀。

外公同外婆去台灣的時候,我母親才十二歲,同兩個哥哥紹曾、紹淵和弟弟紹光,因為學業的緣故,一起留在了北京,誰又能想到竟是從此天人永隔。外公在七○年代末,曾經輾轉給北京的家人寫過很多信,但看著一封封原樣退回的信件,他終於再也承受不住,於一九七九年初,在七十六歲的時候突發心肌梗塞,撒手人寰了。

雖然不了解,但外公在我的心裡一直有個溫馨的位置。記得九○年代初,有次從美國回國探親的小姨,不知為何突然有感而發,同我說:「外公一定會很喜歡你的。」這一句話,讓我這個自幼沒有得到過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寵愛的人,有了無限遐想。

二○一六年秋天,我突然萌發了想見大師的想法。我想請他指教:「如果我想做更多有益於社會大眾的事情,領導城市規劃行業的發展,我怎麼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那些有成就的領袖,又是怎麼知道自己可以的?」我想,如果能力不足,即使想做也不一定能做好,豈不是庸人自擾?如果外公在,我一定會問他。回想起所知寥寥的大師和外公之間的因緣,我想,長輩裡能給我指導的,應該就是大師了吧,會有機會見到他嗎?

一起心動念,就難以遏制,而我卻完全不知如何聯繫大師,沒有付諸行動,也沒有跟別人提起過。二○一六年的聖誕節假期,一位剛認識不久的北京朋友攜夫人來我家做客。不知怎的,面對素昧平生的她,我第一次說出了我想見大師的想法。而她居然去過佛光山在北京的光中文教館,表示可以幫我介紹認識那裡的負責人。她也告訴我,大師生病了,做了一個很大的手術,正在康復中。

託這位朋友的福,我很快與佛光山倫敦道場的住持妙祥法師聯繫上。居然佛光山的倫敦道場,就在我倫敦辦公室的同一條街上,直線距離三百公尺。於是二○一七年一月,我第一次拜訪了倫敦道場,祈願大師盡快康復。妙祥法師很熱情,請我和朋友共進午餐,臨別送我大師的三本書《人間佛教回歸佛陀本懷》、《貧僧有話要說》、《獻給旅行者365日——中華文化佛教寶典》,我看到書架上一本大師寫的《釋迦牟尼佛傳》,也請求送我一本。

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幾本書一起看,突然發覺,我是如此渴望了解釋迦牟尼和人間佛教。更出乎我的意料,剛打開《貧僧有話要說》,就看到一張大師同蔣經國先生會見的照片,而外公就站在大師旁邊。《人間佛教回歸佛陀本懷》中也提到外公曾和其他居士發心組織過「修訂中華大藏經會」。居然外公與人間佛教有如此深厚的淵源。

我用一週時間看完了幾本書,心中無限感慨,這正是我理解佛教應該的樣子。佛陀是人,不是神。「人間佛教」不是神鬼的、不是迷信的、不是靈異的佛教,是正信正見的佛教、公平正義的佛教,是想讓人民安身立命的佛教。星雲大師所領導的佛光山道場,秉持著「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慈善福利社會,以共修淨化人心」的精神,成就卓著。

我認為人間佛教最根本的目標是「淨化人心」,在現今社會實在是太需要了。在英國學習、工作、生活、創業二十年,從一開始我就明顯地感到,英國社會中,人與人之間有一種無條件的信賴和相互扶持。而在華人社會中,信任卻需要很久才能建立,如何證明一個人是「好人」,似乎是件並不容易的事。

感謝妙祥法師和妙廣法師的聯繫和安排,承蒙佛光山常住接待,二○一七年三月底,我懷著尋根問源的心情,拜訪了位於高雄市大樹區的佛光山總本山,受到熱情的接待,參訪了本山、佛陀紀念館、藏經樓,並有幸見到慈容法師和山上三座寶山的當家主管,也了解到,原來我的舅舅丁紹光也曾在九○年代,捐助自己的畫作,幫助佛光大學義賣籌款。大師正在養病,尚不見客,但我有向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他,遠遠地合十致意,已經心中慰藉。

此次回山之行收穫頗豐。我雖然沒有機會向大師請教,但「大佛法語」給了我答案。「千年石上古人蹤,萬丈岩前一點空。明月照時常皎潔,不勞尋討問西東。」剛看到不太明白,為什麼是萬丈懸崖,那不是很可怕?在網路上,居然找到《星雲說偈》,讓我豁然開朗。大師說:「凡事只問耕耘不問收穫,踏著聖賢的腳步勇往直前,還怕走不到生命的究竟淨土嗎?」

在山上另尋到一寶,那就是《世界佛教美術圖說大辭典》。此套書是星雲大師總監修、如常法師主編,集海峽兩岸專業學者,歷時十二年完成,是迄今最全面的世界性佛教美術遺存展示。內容涉及古今中外世界五大洲卅多個國家和地區,是世界佛教美術第一次大結集,這是佛教美術的百科全書,深具歷史意義和藝術價值。當時,我並不了解這些細節,更不知道編寫這部鉅著之中的艱辛。只是我在佛館書店裡見到展示的《圖典》,被它深深吸引,想著:這麼好的珍寶,一定要介紹給全世界,那首先應該是大英圖書館。在得到山上應允之後,我又開始思考如何去聯繫大英圖書館。也許真是起心動念的緣故,一位多年沒聯繫的英國朋友,突然邀請我去大英圖書館參加一個展覽的開幕式。活動上,我見到了大英圖書館的館長,介紹了《圖典》的捐贈意向,他自然非常欣喜。於是一切水到渠成,二○一七年六月,佛陀紀念館館長如常法師一行前往大英圖書館,捐贈佛教三大寶典──中、英文版《世界佛教美術圖說大辭典》與《佛光大辭典》增訂版。

二○一八年一月,如常法師再次率隊參訪英國,大英圖書館與佛光山正式簽署三年合作備忘錄。此時,也恰逢大英圖書館正準備籌辦二○一九年的佛教特展,如常法師的博學折服了大英圖書館,故此特邀她擔任「大英圖書館佛教特展咨詢委員會」委員。二○一九年十月開始的佛教特展,非常成功,大師的一筆字和他的筆墨紙硯在展覽中獨具魅力,讓觀眾暫離浩渺的歷史尋蹤,感受到當代人間佛教中的「人性」和大師弘法中的「韌性」。佛光山倫敦道場的法師和居士們還在開幕式上演唱了《十修歌》,也是讓人耳目一新,此乃後話。

也是在二○一七年六月的一天,我突然收到「英國皇家規劃學會」的郵件,說他們想要推薦我參選英國社會科學院院士。這是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一是因為我才四十歲出頭,二是英國社會科學院的院士們,絕大多數是從事純學術研究的大學教授們,我所追尋的理論和實踐結合的方法,和他們並不相同。但既然邀請,又何樂而不為呢,於是我就依要求提供了自己的資料,靜待結果。

二○一七年的九月,大師身體已經奇跡般地康復,回到宜興大覺寺祖庭繼續修養。我當時正在北京,應邀在金桂飄香的中秋來到大覺寺,如願見到了大師。握他的手,好溫厚,我想,大師的手也同外公的手握過,我也握過了,真好。大師還在手術後的修養期,提起外公,他說:「丁委員是一個特別正直的人。」他還問我:「我能幫你做些什麼?」我說:「謝謝,看看您就可以了。我三月有去佛光山看您,您那時在修養,沒有見客。」大師說:「我有看到你。」

十月初,我回到倫敦。十月十日,接到通知,經過多輪嚴格的評審,我當選英國社會科學院院士。雖然我不知道其他院士的年齡,但看大家的照片,我應該是最年輕的院士之一。最讓我欣慰的是,我將田園城市一百多年來的實踐經驗,與現今社會的挑戰相結合,而提出的「二十一世紀田園城市」理論和實踐,得到了世界頂級的英國社會科學界的認可。其實,我一直在追尋自己的理想,希望田園城市的理論可以得到更好的實踐,讓人們的生活可以更美好,至於我想要得到什麼?還真沒有太具體的目標和計劃。

二○一七年十一月底,經一位教授介紹,我見到江西省宜豐縣的領導,向我諮詢田園城市的規劃。自我介紹時他們說,宜豐是臨濟宗的祖庭,也是陶淵明的故里,讓我覺得因緣真是不可思議。二○一八年四月,我應邀去宜豐參觀,也特別請他們帶我去臨濟宗祖庭黃檗禪寺參訪,在那裡拜謁了希運禪師祖師塔。那天,剛巧是清明節,宜豐猶如世外桃源,在清明的紛紛細雨中,那裡的千年古樹、無邊竹海、清澈小溪、稻田翠丘,甚至鄉間怡然漫步的小牛,都是那麼的富有禪意。

黃檗禪寺雖位置偏僻,但道路並不難行,才知道二○一一年,大師也曾來黃檗禪寺拜謁,看到蜿蜒難行的鄉村道路,曾出資請地方政府幫助修建道路,便於民眾出行。大師當時說:「黃檗山是我夢魂顛倒已久想來的地方,初出家的青少年時期沒有力量前來,後又因為兩岸的關係來禮祖不方便。黃檗山可謂是臨濟宗真正祖庭,黃檗禪師是開悟的大禪師,他的弟子臨濟玄義禪師,『臨濟兒孫滿天下』,全世界十分之七八的出家人,都是臨濟禪師的徒子徒孫,我當然也是。」

二○一九年,我們運用田園城市的理念,在宜豐縣城開展規劃。當時正逢《星雲大師全集》出版不久,我想,大師的全集一定要在臨濟宗的祖庭收藏,於是促成了如常法師和慧中法師率隊,在二○一九年十月,代表大師和佛光山,赴黃檗山臨濟宗祖庭拜謁,在希運禪師祖師塔前禮祖,並在宜豐縣舉行了《星雲大師全集》捐贈儀式。

也是在二○一九年十月,我當選了「英國皇家規劃學會」二○二一年的主席,這是華人第一次當選國際主要規劃學會的主席,也是自英國皇家規劃學會一九一四年成立以來,第一次有非白人當選其主席。

二○二○年,全球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不能出行的我,承蒙如常法師不棄,合作書寫《人間淨土與田園城市》一書。如常法師建議我把外公、大師和我的因緣寫一寫,還特意發來好幾篇大師提到外公的文稿。我才了解到,大師很多次在不同的書中,提到一九四九年那次外公和其他居士救助僧眾的事,也曾寫到「丁委員生性耿直忠貞,畢生支持佛教工作,並曾擔任中國佛教協會祕書長,與我相交甚篤。」

另有一篇是一九七四年,大師寫給信眾的《新春告白:致護法朋友們的一封信》,讓我感觸頗深。大師寫到,「教人歡喜的是,去年在監察、地方機關巡視員丁俊生、林亮雲,以及高雄縣政府官員、大樹鄉蘇鄉長親自前來參觀佛光山之後,擬請觀光局給予協助,將本山正式列入國際觀光名勝手冊內。同時建議交通部公路局,設法把佛光山下彎曲狹窄的道路拓寬,期望便利的交通網,能更方便信眾、遊客前來參拜參訪。」一九七四年,正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

回想自二○一六年以來,無比奇妙的因緣,讓我有機會了解人間佛教,了解星雲大師,又最終有機會了解了外公。感謝大師一直不忘故人,每每念及,才讓我有機會能從他的書中了解到這個線索。

時空相隔、生死相望,如今,外公在我心中卻無比鮮活。我想,他同大師擁有一樣的家國情懷,心心念念,希望人間佛教可以引導大眾,用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將傳統與現代融合,薪火相傳,通過淨化人心,構築一片人間淨土。

本文刊於二〇二〇年十一月十六日《人間佛教學報.藝文》第三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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