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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40 星雲大師與我

‧郭嗣汾 作家



生平最崇拜有兩位歷史人物,一位是東漢末年三國時代的諸葛孔明;另一位是明朝末年大儒王陽明先生。

諸葛孔明可以說是我國歷史上家喻戶曉,無人不知的政治家和軍事家。他的功業和他完美崇高的人格,不但見重於當時,並且傳之百世而不朽。

一般人都看了《三國演義》,對於他「神化的功業」津津樂道,卻甚少人注意到他真實生活的另一面。在他未出茅廬之時,隱居隆中,潛修學問,完全過著遯世生活。他在〈出師表〉中說:「臣本布衣,躬耕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後來,他輔助蜀漢,達二十餘年,到他臨終之前對後主表奏中說:「我在成都有桑樹八百株,薄田五十頃,儘可供給子孫無缺。我自己在軍中,除了衣食由公家供給外,沒有購置一尺一寸的田產。但願我死後,家中沒有剩餘的布匹,外面沒有剩餘的錢財,才不辜負我平素淡泊的志趣。」

後來,證明他的話一點也不虛假,而且到了鄧艾侵蜀之役,他的兒子、孫子都為國盡忠,戰死於綿竹。諸葛武侯之所以名傳千古,受後人尊為「一代宗師,萬古人龍」,其實絕不是一般人傳說的「未卜先知」和「呼風喚雨」。而是他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高風亮節,和輔佐蜀漢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公忠體國的偉大精神,使得生前的仇敵都為之感動追思。

其次,明朝末年一代大儒王守仁先生,因為在朝中彈劾奸臣劉瑾,被貶在貴州龍場驛作一個小小的驛丞。當時貴州可以說還是一處未開發的蠻荒之地,萬山矗立,瘴毒滿布,中原人士,極少肯到那地方去謀生活。王守仁被貶到那裡並不怨艾,也不自餒,以全力去教化當地的人民。跟隨他去的門人大半受不了那種險惡環境中的生活,先後走的走,病的病。王氏對於生病的門人侍從,親侍湯藥,並為病人吟詩唱歌,使他們寬心快樂。

他在最惡劣環境中,仍然能保持樂觀曠達的心情,完全由於他有著一分崇高的理想:做世間第一等人,做第一等事。這種理想鼓舞著他,無論在任何險惡環境中,依然能夠樂天安命,冷靜思考。直到他終於徹悟格物致知的道理,從而去人欲、見天理,心志大定,道德日進。遂在「貴陽書院」主講,發表他的「知行合一」的學說。

王陽明先生的功業,名揚當代;而他所創的「陽明哲學」百世不朽。其成功就在於他有堅定不拔的毅力,克服惡劣環境,戰勝自我,立定決心作世間第一等人、第一等事。最後,他終於成功了。

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用這兩位先賢作為開場白,也許有人會認為我比譬不當。實在說我根本沒有比較的意思,人與人環境不同,思想不同,生活方式不同,際遇不同,成就不同,甚至古今不同,如何去比較呢?但是也總有些是相同的,例如古人把松柏喻君子,是因為松柏被公認能傲霜雪,挺立於風雪寒冷中,經冬不凋,用以比喻君子的品德操守。當我寫星雲大師時,也有感於他具有諸葛武侯的高風亮節,淡泊寧靜的德行;同時也具有王陽明的不畏艱難困苦,去人欲、見天理,立志作世間第一等人,第一等事的志節。故而引用兩位先賢故事來作開場白。

我因偶然際遇,與星雲大師於民國四十年(一九五一)間訂交,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年之久。三十年,在從前是一代。在這漫長的時間中,足夠認識了解一個人,至少在做人處世的方向,成就和影響,可以充分了解的。在三十年的交往中,雖然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但也足夠對星雲大師有相當的認識了解。我要談的不是他的成就,他的成就在各方面早有定評,由我再寫出來,不但不是錦上添花,反而成為後台叫好,有害無益,費力而收到反效果。尤其是我與大師訂交這麼多年來,我們從來沒有談到過彼此對未來的計畫,更談不到參與。

一個人擁有成功的人生,和他擁有事業上的成就,應該是同等重要的。也許大家都比較重視後者,但我認為前者更重要。我對星雲大師的敬重,並不完全是他在弘揚佛教事業方面卓越的成就,雖然他在這方面的成就已經受到了普遍的肯定。我更敬重他有一分寬恕、容忍和自我犧牲的精神,以及一分崇高的理想。這不是一般人所能具有和企及的。

在二十多年以前,我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說集《康伯蘭的秋天》,在那本書後記中我引用了西洋作家辛恩的一段名言:「在悲劇叢生的現代社會裡,我們都該有一點寬恕、容忍和犧牲的精神,方能替我們為苦難撕破的心扉保留一些完整。我們都從風雨中來,我們的心上都烙著被欺凌、被損害的創傷,這些創傷都需要愛的撫慰來使它平復。捨寬恕、容忍和犧牲之外,別無他途。」

辛恩又說:「愛裡本來就含有災難與痛苦,一個懂得犧牲的人並不是被判決去忍受痛苦,而是他寧願負起痛苦的重擔,不願拋棄他對愛的責任與信心……使我們不能忍受的,不是愛的災難與痛苦;使我們不能忍受的,是我們拚命拒絕去承擔這分愛的災難與痛苦。如果我們認為目前的犧牲是摒絕了自我的愉悅,我們就會像是生活在無盡的黑暗裡,任煩惱、憂鬱和悔恨蝕盡我們的心靈。如果我們認為目前的犧牲是為了一個崇高的愛的理想,我們內心就會產生快樂與勇氣。」

這些話,在過去,是我早已縈懷於心中,想說而未具體說出的。每個人都會追求理想:有人追尋幸福,有人追尋痛苦,有人犧牲自我去完成嚴肅的事業。即使一個平凡的人也一樣有夢、有理想、有愛,雖然可能他們缺乏高潔和理想的極致,卻都擁有一分純真與樸實的情感。

星雲大師也是一個人,也和平常人一樣有夢、有愛、有理想,但是我深信當他決定信奉接受一種信仰和責任時,不是為了任何代價,而是為了心之所安,而是信仰與責任的本身使他堅持一分追求的決心,永遠不會放棄。

所以他能一直過著儉樸刻苦的生活,一直肩負弘揚佛教的大業的責任,數十年如一日。



三十年前和星雲大師認識,是由於朱橋弟的介紹。去年在佛光山和大師閒談中,他還提到了朱橋(本名朱家駿),對於朱橋在文藝界的成就,以及不幸英年早逝,都有無盡的追懷和惋惜。大師視朱橋如兄弟,如子侄,他還惋惜地說:如果當他南下高雄時,能把朱橋帶到南部,或者他不到南部,朱橋可能就不會死了。大師雖是一位方外人士,卻有極濃厚的情感,不稍假飾,使我深為感動。

朱橋是江蘇鎮江人,與大師一江之隔,可算得上是小同鄉。到台灣之後,又一同住在宜蘭,所以交往極早。朱橋又是虔誠的佛教信徒,大師在宜蘭開設念佛會,建雷音寺,朱橋都曾出力,或熱力贊助支持。朱橋是隨陸軍通信兵學校由大陸遷到宜蘭,到了民國四十三年(一九五四),進入救國團宜蘭支團部,主編《宜蘭青年雜誌》。我是一次受救國團邀請到太平山、大元山訪問旅遊和朱橋認識,然後經常通信,為他的刊物撰寫短文。朱橋編的刊物極具特色,內容生動,版面活潑,甚為各方面的歡迎。他也經常在蘭陽地區舉辦文藝講座,邀請台北的作家前往演講。我先後會去宜蘭中學、蘭陽女中演講,都是由他出面籌辦邀請的。

第一次我到蘭陽女中演講後,朱橋弟和我一道到宜蘭念佛會,拜訪星雲大師。承大師厚愛,要我在正在上課的一班學生做一次文藝談話。然後,在大師的禪房,談了很久。我自幼在一個佛教家庭長大,受佛化薰陶很深,當然所得不過皮毛。不過也許我有一顆虔誠向佛的心,與大師頗為投緣,因而我對大師在這一次見面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大師留我吃素菜,但是救國團已經早有安排,不得不婉謝大師好意。我說以後一定有機會打擾。想不到這一次的許諾,到好幾年以後才實現;反而是大師到了南部佛光山開山以後,打擾的次數太多了。

那一次宜蘭之行,可說收穫十分豐富,在礁溪的鐵路招待所住了兩天,那裡是日式建築的房舍,榻榻米式房間。晚上,和朱橋、孫虹、西帆等年輕作家朋友,品茶、喝酒、聊天,總是聊到深夜才倒下睡覺。早上起來,礁溪那時房屋很少,四周田野一片青蔥,散步田畦間,我談起小時候在鄉下抓泥鰍、釣黃鱔魚的舊事,西帆是四川人,有許多共同的記憶,我們談得更投機。當然,西望海天迷濛,也難免引起無盡無限的鄉愁。

民國四十七年(一九五八)起,星雲大師在台北創辦了《今日佛教》,由朱橋負責一部分編務。大師經常往返於台北宜蘭之間,不過他極為關切編務,許多稿件都親自處理。那年五月中,見到星雲大師囑意我寫一篇長篇小說。那時候,我寫作工作極忙,一方面又在主編《中國海軍月刊》,而且經常有兩部以上的長篇小說在報刊連載,已經為「稿債」得罪了不少老編先生們了。但是,大師的囑咐我不能推卻,而且那時候見面時多,請益的機會也多,我終於答應了下來,為該刊寫了一部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菩提樹下的兒女》。顧名思義,還是一部以佛教思想為中心的作品,人物的造型、故事情節的安排,都相當費心思。

不過,那時候,我手中正在寫的長篇小說,有《自由談雜誌》的〈懸岩的悲劇〉;《暢流雜誌》的〈春波〉;以及《中華日報》副刊的每天一段〈生命的火花〉。這些工作已經夠忙,我無法一次交卷。《今日佛教》是每月出版一期,大師也同意我邊寫邊刊,每月交一萬字稿。我先寫好故事大綱,送請大師指正,他就我的大綱,作了十六點修正建議,使得這一個故事,增加了不少的內涵。有了具體的骨架,寫起來頗為順手,這部長篇小說,從四十七年(一九五八)五月動手寫,是年七月一日開始連載,到第二年年底結束,每期都在一萬字左右。連載完以後,四十九年(一九六○)五月由「皇冠雜誌社」出版單行本。只可惜,我現在手頭一本書也找不到了。

值得一提的,當時,我保留了大師為我修改的小說大綱,是他親筆所寫的,到現在,成為我珍貴的紀念品之一。藉他修改的大綱,也可以看出他在文藝方面的修養與造詣。

那時候,他住在新北投山上的一棟小建築中,清幽精緻,命名「普門精舍」。在假日,我常去那裡,請教談天,洗滌心靈。也認識了幾位高僧,如像悟一(原在善導寺主持,後來去香港);乘如(又名若水,後來在馬尼拉主持隱秀寺,去年十二月,我去菲參加亞洲華文作家會議第二屆大會,曾專程去拜晤,盤桓了一個下午。他在民國五十年間,出版《慈航雜誌》,我曾每期寫稿達三年之久);妙然(筆名華嚴關主,常在《中央日報》等處發表文章,為文空靈深遠,雋永清逸。後來主持智光商業職業學校。初識時,他正在新北投坐關)等三位大師,學問德行,都深使人敬佩。

另外,值得一提的,在民國四十年間,文藝界有十來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們每月聚會一次,輪流作東。最早由我發起,有司馬桑敦、彭歌、周棄子、聶華苓等,多半在咖啡室中,喝咖啡聊天。後來變成了定期集會,參加的人也多了起來,計有何凡、林海音夫婦、李唐基、潘壘、公孫嬿、郭衣洞、王敬羲、劉守宣、張朋、夏濟安、夏道平、歸人等。有一次,我代大師邀請他們去普門精舍,由大師作東吃素菜,大家很高興,吃得很盡興,也談得很盡興。後來其中的好幾位朋友都成了大師的好朋友。那一次,大家也去拜訪了正在坐關的妙然法師,對於他的苦修,每個人心目中都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民國四十八年(一九五九)以後,我由海軍出版社轉到台灣省政府新聞處工作,全家搬往台中,和大師見面時間減少了。後來,大師在高雄建了壽山寺,在南部時多。我只在去高雄出差時,到寺中去拜訪,但多半見不到,他仍然在宜蘭、台北、高雄三處奔波,為弘揚佛法盡力。後來,佛光山開山建寺開始以後,整天忙著在工地督工,那一段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辛苦,不是局外人所能了解的。見面時雖少,偶爾有事情時,仍有書信往返。我們像劃過天空的兩顆星,各有各的軌道,相切相交的機會太少。不過,在新聞大眾傳播媒介中,佛光山已經像奇蹟般地出現在南台灣了。



民國六十七年(一九七八),我替台北「地球出版社」主篇了一套《錦繡台灣》叢書,一共二十二本,前後編了三年才完成,這是一套菊版八開圖文各半的精裝版本,也是在台灣開大套書的先河。只可惜出版社到後來資金困難,只出了八本。其餘已經寫好編好,也拍好了照片,都不能印刷出版,至今尚引以為憾。已出版的八本中,有一本《十大景觀之旅》,以台灣的十大名勝景觀為對象,這十處名勝景觀是經過大家提出來商討研究最後通過的,其中包括了佛光山。

為了拍攝照片,和蒐集佛光山的文字資料,我先後去過佛光山兩三次,我不想打擾大師,除了必須請教他而外,都儘量自己去進行拍攝和蒐集的工作,一方面也是希望儘量客觀地描寫風光勝景,不作主觀的報導宣傳。因此蒐集的資料也是根據自己的觀察和綜合各方面得來的。

佛光山開山建設,始於民國五十六年(一九六七),據說,星雲大師從北到南,到處尋找一處地方,建寺清修,最後找到了這地方,地僻人少,地價便宜,於是他賣掉了高雄的「佛教文化服務處」的房子,得來的價款用來買下這一座僻野荒山,默默地進行建寺工程。這地方本名麻竹園,位於高雄縣大樹鄉,從高雄到旗山的途中,為一丘陵地帶,山上雜樹叢生,綠竹成林,人跡罕到,交通不便。但是登上這座小山遠眺,山下高屏溪橫臥眼底,洞床廣闊,一灣碧水,蜿蜒南流。附近翠谷青山,蕉園四布;山外阡陌縱橫,人家處處,風光綺麗,佳景天成。星雲大師大概是登上山峰遠眺之後,才決定在這地方開山建寺的吧。

自從開山以後,十年間,這一片大約五十公頃的丘陵地上,已經遍布了各種式樣的建築物,想來佛經上的靈山勝景,也不過如此。更想不到的是:十年之前,這裡是一處人跡罕到,斧斤未鑿的原始山林,一變而成為南台灣的佛教勝地,全台第一大叢林,馳名國內外的觀光勝地了。每天到山上去朝山進香的十方僧眾,善男信女,以及慕名而往的國內外的嘉賓名流,不絕於途。高旗道上,車馬輻輳,人潮洶湧。據山下小店統計,每天觀光巴士,載客來山上的,次數都在五十輛至一百輛左右。

佛光山在台灣眾多的寺廟中,堪稱別樹一幟,有其獨特風光的寺院。它是一座集佛教教育、文化、慈善、觀光為一體的道場,博大莊嚴的十方叢林。它具有學校化、大眾化、事業化的內涵,可說是集古今中外佛教事業於一山,顯是人間淨土,又成觀光勝地。實質上以舉辦教育、文化、慈善等事業為主;以提倡人間佛教、社會教化為其遠大的宗旨。因此,除了莊嚴肅穆的殿宇經堂外,還有佛教大學、中小學與幼稚園。可供八百人頤養天年的養老院;可供千人以上住宿的朝山會舘和麻竹園信徒講習會。以及醫療所、出版社、公墓等設備和附屬機構。由於多元化的設施,使得佛光山真正成為十方叢林、大海叢林。

當《十大景觀》這本書出版以後,我先後又上山兩次,都會和大師見面暢談,其中一次還承大師邀請,和山上法師們共聚一堂,作一小時的文藝講話。也從大師口中,得悉開山建寺的艱苦。大師自從買下這座山之後,已無分文可供建寺之用,完全憑著他堅定的信念,不屈不撓的意志與精神,高度的智慧與決心,完成了一般人認為絕不可能完成的工作。當然廣大信眾的無條件支持更是重要因索。

大師以建設朝山會舘為例:由於佛光山地點偏僻,對於遠道前來朝山的信眾,食住都成問題,因此在全山的中心點,設計了這一座外型像印度建築,內部則設有餐廳、客室、會議室、接待室等的現代化建築。發包後,負責管理財務的部門向大師報告,銀行戶頭中已無存款,而購買各種建材都需要不少的費用,不如暫停工程進行,等到有足夠經費時,再行興建。大師指示,工程繼續進行,他親自打電話訂購鋼筋、水泥等各種建材,並說明須延稍後付款。建材商都對大師全力支持,先交付建築材料,不使工程中輟。然後各方捐款源源而來。一年後,一座嶄新的朝山會舘工程完工了,朝山的信眾也有了食宿之處。那兩次,我就在會舘中小住,並和法師們共同研討文藝創作的問題。

大師對我說:他心中想到的事是該做些什麼事,從來也沒有想到過錢。他自幼出家,身邊從來沒有錢,也不知道怎麼用錢。他舉例說:當他在南京棲霞寺出家,到寺中後,就寫了一封信向母親報告在寺中的情形,但是這封信他藏在身上有三年之久,仍然沒有發出去,因為他沒有錢去買郵票,而那時候,發一封信的郵資不過幾分錢。

他雖然身為佛光山宗長,但是生活上一點沒有特別的享受,一切和山上的僧眾無殊。信徒或外賓到山上去,可以住不亞於觀光旅館設備的豪華套房,吃精緻的素菜。而他和山上的男眾法師們,大家都住在山上一棟三層樓的宿舍中,每人一間房,房中陳設簡單,一張單人木床、桌、衣櫥,和一把電風扇,僅此而已。

去年,我在佛光山度春節,全家大小一共十五人,過了一個記憶中永遠難忘的春節。山上正在舉辦花燈展覽和法會,全山一片燈海。朝山拜佛和觀光者,把山上擠得水洩不通,車子開到山下一兩公里外就開始塞車,最後只有走路上山。由於山上一下子添了上萬的人,吃住都得張羅,全寺的僧眾都派了臨時任務,分別在各部門、各個場合照顧上山的信眾。朝山會舘從早到晚開「流水席」,人潮不斷。各法師們放下平日手頭的工作,分別去為大眾服務。如像文教處負責的依空法師,選擇到廚房去燒菜;在山上授課的女作家劉枋大姐,自動到東禪客堂去為大家奉茶。都是不分晝夜在忙著。可是,廚房分不出人手為自己人作飯,也沒有時間吃飯,只好每人發一個便當果腹。我看了那便當,飯是冷的,菜只有兩片蘿蔔、兩小塊豆腐。所有人都一樣待遇,沒有特殊,沒有差別。

二十年間,大師赤手空拳,默默地在一片荒山上,建起了全台灣最大規模的叢林,興起了史無前例的佛教教育文化事業,實在太像奇蹟了。

我國浙江省第一名山天台山,是有名的佛教聖地,從南北朝起,有晉代的支遁、曇蘭等高僧;而對天台山佛教貢獻最大的,當是隋代的智顗大師,他在天台山住了二十年,先後建了十二所道場,遺著有數十種,成為後代佛教有名的天台宗祖師。以後天台還有豐干、拾得、寒山等高僧,都是後代十分景仰的。智顗大師在山上所建的道場,如國清寺為規制最宏的大寺,也是天台山的第一大寺。傳說大師起道場時曾說:「吾寺成,則國清。」但寺未成而大師已圓寂。隋煬帝大業元年(六○五),賜名「國清」;唐代有柳公權書「大中國清之寺」。國清寺不但是天台山第一大寺,也是天台宗的發源地。但是建寺卻到智顗大師死後才告完成。

星雲大師常說:「不比較,不計較。」我也無意用國清寺與佛光山相比較;也不是拿智顗大師和星雲大師相比較。而是有感於作為一代宗師,其決心、毅力、信念、堅忍種種德行,實在不是平常人所能企及的,從我認識大師到現在三十年中,大師已默默地在台灣和海外建起了十餘處道場,弘揚佛法。而佛光山如此大的規制,只費了十餘年就建成,將在我國佛教史上大著一筆,將是無可置疑的了。

我相信許多人都去過羅馬,也去瞻仰過聖彼德教堂的偉大建築:也深信每一個看過這座教堂的人,莫不同聲讚美它的建築藝術和繪畫雕刻藝術運用得登峰造極,令人歎為觀止。大家都知道那是偉大的藝術家米開蘭基羅的成就。這一位舉世聞名的偉大藝術家,在世上活了八十九年,在他一生歲月中,除了幼年時代而外,幾乎全是過著艱苦窮困的生活。他是靠他激越的熱情和堅決的毅力去完成那不朽工作的,星雲大師也是如此。在這世界上要想做一件有價值的事,那就彷彿負著重擔,走最艱險崎嶇的道路,唯有具有崇高理想,和自我犧牲的精神才能獲得最後的成功。

茲記述大師的三個傳奇故事,以供讀者參閱,並作本文結束。

星雲大師為了在海外弘揚佛教,在美國洛杉磯市建了一座規模宏大的佛寺,名「西來寺」。它是歐美地區最大的佛教道場。在寺旁,還闢建了一個佛光社區,建築二層樓的高級別墅,已被當地的佛教信徒訂購一空。

這一座寺院,費了兩年多的時間,無數次的奮鬥,才獲得市政當局的許可核准。但是這一筆巨額建築經費的籌措,也費盡了苦心。由於各方贊助,為數都不大,建寺工作又不能緩,在美國購買建材,不比國內可以通融付款時間。有一天,大師正在為籌募經費苦思時,突然有幾位中國人來寺中,向大師表示,願意捐贈全寺所需的琉璃瓦,價值在一百萬美元左右。這當然是一樁好事,但是大師卻十分慎重的考慮應不應該接受。因為這些中國人,過去都不認識,也無淵源,在談話中,發覺他們也不是佛教信徒,為什麼會如此熱心,肯捐這麼大一筆錢來呢?後來大師考慮之後,決定拒絕這一筆巨額的捐款。

儘管先後遭遇到各種的困難,最後西來寺依舊建成了,成了僑胞的一個有力的信仰中心。大師除了在海外弘揚佛教而外,並決定在西來寺成立一個華僑服務中心,使它成為僑胞愛國聚會的場所。

舉一個很小的例子來說,如果從國內去洛杉磯的旅客,下了飛機,沒有人接機,也不懂英語,只要打一個電話到西來寺,他們會立刻派車接到西來寺,照顧食宿,幫助你找到親友接走為止,絕不會讓同胞們流落街頭。

大師處理西來寺巨額捐款的故事,使我不禁想起了佛教史上的一個故事:有一次六祖惠能在廣州法性寺,正值印宗法師講經說法。這時殿外風吹幡動,引起大家議論,有人說是「幡動」,有人說是「風動」。這時惠能大師進而回答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人的心動。」這故事也許有人認為很玄,但它確定含有許多哲理,有許多事都基於始念的動機,先總統蔣中正曾有兩句名言:「明理於事物始生之處,研機於心意初動之時。」就是這個道理。在佛教史上,六祖惠能發揚佛教,功勞甚大,後人對他評論說:「所演佛法,如日麗天,山川並照;如日光澄潭,一窺見底。」星雲大師不為巨額捐款所動,而先去研究捐款的動機,其胸襟智慧和定力,都是值得吾人敬佩的。

第二個故事是發生在佛光山上的事情,而且是經常發生的。有一次,朝山會舘接待了一批朝山的信眾,大約有兩百多人,在會舘中進了午餐後離去,一位領隊招呼大家上遊覽車,然後到服務台香油簿上寫了二百元香油金,留下了兩百元台幣。服務台小姐覺得太不應該,他說:「施主,你們一共開了二十多桌進餐,只捐了兩百元,這樣不太好吧?」

想不到那人竟惱羞成怒,用手拍著服務台說:「你們廟上是作生意的嗎?那你要多少錢,開發票給我照付好了。」

這時,一位法師趕快過去,反而向那個人道不是,把他勸走了,而服務台小姐也委屈得哭了起來。

事後,星雲大師知道了這件事情,他在一次會議中表示:他一直向大家說,我們對人對事,都應該「不比較,不計較」。居士們到山上來是客人,我們招待他們是應該的。他們肯捐錢,不管多少,我們都應該感謝才是。他們不捐或是少捐,我們都不能計較。再說,我們山上每一個人都沒有帶一文錢來,山上的一切都是十方信眾捐贈的;我們的生活,也是十方信眾供養的;取之於信眾,用之於信眾。大家能夠這樣想,還要計較什麼呢?

這分胸襟,這分慈悲度人的氣度,實令人敬佩。

第三個故事,是我在山上親身經歷的一個靈異故事:有一年,我去山上,和星雲大師閒談中,他說,當佛光山正在建築時,他住在工寮中督工,在靜夢中,不只一次聽到山上有鐘鼓齊鳴,梵唄法音,彼起此落,不絕於耳。等到他起身出去查看,則全山寂寞,只有竹梢風聲沙沙,草間蟲鳴的天籟,哪裡有鐘鼓梵唄之聲?

我聽了之後,曾想到可能是大師虔心向佛,日有所思,或許是夢中聽到天籟。但是民國七十四年(一九八五)八月,我追隨文協諸位文友,到高雄辦兩次「文藝薪火座談會」,夜宿佛光山麻竹園,由大師和我共同主持。晚上,我和陸震廷兄同住麻竹園二樓一號房間。一覺醒來,已是早上四時左右,躺在床上,忽然聽到遠處有絲竹之聲傳來,曲調柔和優美,彷彿十分熟悉,但記不起是何曲子。最初我以為寺中早課配樂,但繼而一想,早課時間尚未到,而且只有鐘鼓之聲,不會有絲竹之聲。

於是我起床聆聽,聲音來自窗外對面山上,那邊是東方佛教學院和星雲大師以及寺中法師們的宿舍。我站在窗前,聽了五分鐘之久,直到大雄寶殿梵唄聲傳來,絲竹聲才消失了。

早上起床後,我問寺中法師們,沒有人聽到;同樓的二十多位文友,也沒有人聽到。同室的震廷兄正在熟睡中,我沒有驚動他。倒是另一個房間住的上官予詩人,他也清楚地聽到了。這是我親身經歷的一次靈異事件,當時樂聲持續了五六分鐘之久,絕非是在夢中。我是生長於一個佛教家庭的人,只因塵念未盡,未能皈依佛教,而這也算是有佛緣吧!也許有一天,我會隨著天籟去追求真理道路的。

    本文收錄於一九八七年七月《我們認識的星雲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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