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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37 一句承諾,奉獻一生
‧慈容法師 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署理會長、佛光山傳燈會會長
目前的佛教界,尤其是漢傳佛教,具有八十年僧臘的出家人可謂微乎其微;尤其可貴的是童年出家,從佛門最年幼的「小沙彌」做為起點,經過傳統叢林宗下、教下、律下完整參學資歷,進而走向全球五大洲弘法,成為名揚世界的「一代大師」!今年(二○一八),師父出家八十年了,可以說,這「八十年」改變了近代佛教史。
一般而言,成功的人,都有其成功的因素。回想追隨師父這六十多年時光,從他身上,實在有數不盡的成功特質,以佛教的語言來說,就是無盡的慈悲、智慧、發心、願行 ……,舉例來說,例如他「千金一諾」。
一九三八年農曆二月初一,當時十二歲的師父剃度出家了,因為隨口的一句「我要出家」,為了當時這個承諾,直到今天他九十二歲了,八十年來,他從來沒有為這句承諾改變過。
又例如,他「安貧淡泊」。不論是在棲霞、焦山受教育時,乃至一九四九年到了台灣,他身邊都不曾有親友、師長的提攜幫忙,可以想像他隻身奮鬥,異鄉弘法的艱辛;尤其初到台灣時,生活貧困拮据,幾度衣單不全、食宿無著,想把在台灣的狀況告訴家鄉的母親與師父,寫了信放在抽屜幾個月,也沒辦法寄出去,因為連買郵票的錢都沒有。但是,縱然生活如此艱苦,師父仍舊堅持「出家」的信念,努力從事弘法工作,尤其大師的毅力,從佛法道理中,具體的親自實踐,成為大眾的示範。
師父到台灣時不過二十三歲,那時宜蘭的信徒也不認識他,經過幾年,由於師父曾經在新竹青草湖的「台灣佛教講習會」擔任教務主任,因為他的講說布教讓人們感到歡喜,宜蘭的人就邀請他來雷音寺講經。那時台灣佛教的寺廟幾乎是關起門,鮮少有人走出來講經弘法。
記得當時(一九五三)我才十七歲,有一次經過雷音寺,出於好奇,我決定走進去看看。我看到很多人在忙碌,於是我走上前,發現他們在打包一本新出版的書,其中有人要我一起幫忙,我就加入他們的打包工作。這本書就是《釋迦牟尼佛傳》,是師父剛出版的新書,正準備郵寄出去。當時師父也在現場,還送了我一本,也是這本書,才讓我有機會了解到佛教的內涵、義理,而不是神佛不分,認為佛教是年紀大的人為了家庭平安、身體健康才來誦經禮拜,是「有所求」的信仰。當然師父也不排斥這些作法,只是提供了另外的途徑給人們懂得佛法是什麼、佛教要做什麼。
觀機逗教 度眾層次宏廣
開始參與雷音寺的活動後,身邊周圍的人都在笑我,因為那時候佛教很落伍,一般人認為一個四肢健全的年輕人會到佛教裡,一定是走投無路的失敗者。所以當時我會解釋說:「我不是去信佛,而是參加合唱團。」這也是師父的高明智慧,為了讓更多人有機會接觸佛教,通過各種方式把佛法傳播出去。那時候,確實也因為佛教的音樂、歌唱吸引我,所以我參加「青年歌詠隊」,而後隨師父下鄉布教。雖然師父不會唱歌,為了讓年輕人更了解佛法,寫了很多佛教歌詞,並請知名的音樂家譜曲;每次寫了新的歌,師父都會為我們講解、上課,讓我們了解歌詞的意義。他所作的佛教歌曲不僅朗朗上口,好唱易記,重要的是文詞優美,非常攝受我們年輕人。
師父自己講過,他很遺憾喉嚨不好,自稱五音不全。可是仔細一想實在奇妙,那時才二十幾歲的師父,乍到宜蘭這樣保守的鄉下,卻懂得用音樂度眾,以歌唱接引年輕人。從佛教傳播歷史看來,這是非常獨特並具有重大意義的,等同這些佛教聖歌,為傳統佛教打開了封閉已久的門窗,為佛教帶來了青年人。
包括佛教的梵唄唱誦,平常只是寺院的早晚課,是對著大殿的佛像吟唱的。然而師父不僅帶動年輕人唱佛教聖歌,甚至把佛教梵音傳唱到世界各地的國家音樂廳,為不同國家、種族、膚色的人演唱。早些年,師父讓我帶團到美國、澳洲、歐洲等地去演出,尤其梵唄都以國語形式唱頌,要讓外國人接受原本有其困難,但想不到即使沒有用英文,佛門日常的持咒、偈語、讚頌,竟然打動了他們,讓外國人透過梵唄音樂認識佛教、接受佛教,帶給他們禪味的意境。
再有,師父在台灣生活近七十年,他雖然不會講台灣話,但所度化影響的人,不論士農工商,連年紀大的老人,甚至聽不懂佛法的小孩子,都對師父充滿了尊敬;青年人見到師父,總是高喊「大師我愛您」以表達景仰。這樣「老少咸宜」的情況,都因為他待人的慈悲、對人的關懷,還有利益他人的能量,所感召的結果。師父一再強調,作為一個出家人,佛教要從事社會服務工作,要走入人間,要關懷群眾,過去佛教一直被誤解,認為學佛、出家只是在誦經、拜佛、求個人平安,因此若不改變,佛法再好也沒有人認同。
尤其,我印象最深的是師父極為親切,總會給我們青年人歡喜。有段時間師父在雷音寺講經,那時我每週去聽一次,結果後來才發現他每天都在講經,原來佛堂天天大開法筵。這些種種的因緣改變著我對佛教的認知,包括師父的著作、言行和對人態度。最令人感動的是他從來沒有因為個人苦樂而抱怨、訴苦。他在教導學生時,曾講過一句話:「吃苦不要緊,要有耐力,忍耐是營養、是養分,人可以在苦難中成長。」當時我沒辦法體會,心想「忍耐」怎麼會有營養呢?
跟隨師父這麼多年,看到他總是給人喜樂、信心、力量,所做的事也廣為人們接受;但事實上他這一路走來,受到教界多人打壓、排斥,因為弘揚佛教的方式與傳統不同,勢必遇到來自各方面的阻力、障礙、挫折,但是他從來不叫苦,想方設法突破困難。即便對於自己生病,他仍舊「以病為友」,努力堅持工作,從不以為苦!我們也可以在他的寫作中發現,很多修行方法和智慧都是在生活工作中,與人相處的委屈打擊裡,所成長出來的!於是他說「經一分挫折,得一分見識;多受一分委屈,就多一分力量。」
胸懷法界 一生給人歡喜
作為一個出家人,師父的養成確實了不起,因為他不是叫別人做,而是自我要求,親身體悟。例如他這一生開山建寺辦大學、辦電視台、辦報紙,飽受沒有錢的苦;他創新弘法型式,備受佛教內部排斥誤解的苦,但是他沒有怨怪,為了佛教,只是堅持著我願意「給」。比如一九四九年時,台灣有一批來自大陸的出家人、居士,因為都是單獨一人,沒有寺院或兒孫的照顧,後來年紀大了無人關心,師父就發願要代替佛祖來報恩,照護他們終養天年。像在監獄裡布教達二十多年的趙茂林居士,以及嘉義溶劑廠廠長吳大海、台禖公司總經理戈本捷居士賢伉儷,還有李鴻章的姪孫女李逸塵居士等,師父都曾邀請他們住進佛光精舍。這些都出於師父的慈悲心、關懷心,從中可見師父的溫暖細心、真誠情義。
說到師父對於漢傳佛教的貢獻,佛教在漫長的歷史弘傳過程中,宗派發展多少會呈現方向上的差異,師父心胸寬闊,他對於宗派的看法總會站在「佛教」,而不是某一個派別的高度,力求全體佛教和諧完整的發展。另一方面,師父與世界佛教交流往來,比如說:跟日本佛教舉辦宗教聯誼會;與藏傳佛教會議,透過中華漢藏文化協會,師父盡心盡力幫助他們使其有所作為;再看各宗教之間,師父樂於跟其他宗教交朋友,像天主教單國璽樞機主教、羅光總主教、丁松筠神父等等,都是他深刻相交,相互支持的好朋友。
記得我被派到美國西來寺去的擔任住持一職,師父再三囑咐,美國畢竟以基督教為主,在當地不管受到怎樣的對待,即便被排斥也不要計較,一定跟其他宗教和平相處。因此每年一月一日元旦,我們邀請美國各界的宗教,一起為世界祈求和平;四月八日佛誕日,我們也會聯合所有在美國的佛教團體,如:藏傳佛教、南傳佛教等等,共同慶祝佛誕節,期望彼此共襄盛舉,為教爭榮。
實在說,美國的開山頗為不易,起初美國人不了解東方的佛教,建設過程障礙重重。但是後來西來寺建立起來後,佛教與各界開始有了交流,慢慢地美國社會對佛教的觀感就有了不同。美國慣例,議會開會前都會請宗教人士前往主持祈福灑淨,而後才開始會議,常規都是請基督教神職人員進行。但是有了西來寺後,便開始邀請佛教主持開議的祈福。在我擔任住持期間,就曾應Sacramento議會邀請,前往主持祈福典禮。這都源於師父向來重視,與當地民眾、政府部門的友善往來,包括教育界、文化界、商界。我們都知道,師父一生沒有一張學校的畢業證書,但是現在,全世界如美洲、澳洲、歐洲、大陸等國家地區著名的三十多所大學,總共給了師父三十多張榮譽博士及名譽教授的證書,美國就是最早頒發給師父的國家。
建設道場 弘法全球五洲
講到道場建設,佛光山在世界五大洲將近三百個道場,幾乎都是起源於當地華僑對於師父的請求,希望可以在當地建立道場弘揚佛法,給他們提供精神食糧。師父也最能體會信徒這樣的渴望,他們身在海外,語言不通,內心空虛,精神孤獨,他們需要佛教、需要信仰。因此為了成就他人,師父在世界五大洲建立了寺院,佛教也因此傳遍了世界。
例如澳洲的建寺。當初我在普門寺任職,接到移民澳洲的越南女士的一封信,要求師父到澳洲建立道場,稱其母親年紀大,因信仰佛教而不願意離開台灣,作為女兒無法膝下承歡並照顧,因此希望師父在澳洲成立道場。在這樣的要求下,師父派我接洽處理,爾後雪梨、布里斯本、紐西蘭等道場也慢慢建立了。這是澳洲開始的因緣。
墨爾本也是如此,早期越南戰爭後難民流出,漂流到此無家可歸,處境極其困難,他們向師父尋求幫助,師父就指示要關懷他們,為他們提供幫助,所以就先成立「佛光會」,之後才開始籌建道場。紐西蘭北島、南島開發的因緣也都是如此。國際佛光會的成立在世界弘法方面,確實起到重要的作用。
歐洲的開始,源於一位越南法師,他發願在法國建立寺院,在台灣化緣時,由於沒有地方掛單,就住在普門寺。因為師父定下規矩,佛光山任何一個道場,無論何時都應給出家人提供食宿,甚至師父還幫忙他化緣。後來他在法國的寺院建成了,很歡喜地邀請師父前去主持落成開光,師父就帶領台北八十位信徒一同前往,這也是我們第一次到歐洲。事後,那邊的華人拜託師父:「因為越南寺院誦越南經、講越南話,我們需要中國的寺院。」也因此,我們在巴黎的寺院就開始籌建了,後來歐洲各國的道場,就一間一間建設起來。
再舉巴西的因緣。有個巴西華僑回到基隆,四處在尋找大和尚,希望請大和尚到巴西去,為他們巴西華僑集資建設,並為即將落成的媽祖廟主持開光。一個信徒就帶了這位巴西華僑到普門寺找我,問我可否邀請星雲大師前往?我向師父報告,師父毫無猶豫地答應了,這也是我們第一次去南美洲。到南美洲為媽祖廟開光後,有個巴西KENKO公司創始人張勝凱居士,他對師父說:「我是一個佛教徒,媽祖當然也禮拜,但是我更需要佛教的寺院。大師啊,我這邊有一棟別墅,我要交給您,請求師父為我們成立佛教道場,讓巴西的佛教徒,可以有個法身慧命之家。」因為這個因緣,南美洲巴西、阿根廷、智利道場的建設也陸續展開了。
縱觀師父一生,做任何事情從來沒有刻意想達到什麼目的,其所有事業的緣起,完全在於「給予他人、服務奉獻」的過程中,自然成就的。師父常常教導:「佛教是為大眾服務的,我們希望人民安樂、世界和平。」佛光山海外道場的開發,幾乎都源於師父幫助別人的初心,過程必有很多困難,但師父的心願即是給人歡喜。
值此師父出家八十年之際,回憶一點師父提攜互動的往事,以為紀念。實在說,一個出家人的一生,師父已在他寫的〈為僧之道〉說盡了一切,點點滴滴,看似尋常,一個修道人的培植,不只需日久年深養成,更是生生世世菩提心的發願!將師父的〈為僧之道〉附錄於後,以為共勉——
佛光山上喜氣洋,開山以來應萬方;
好因好緣多好事,青年入佛教爭光。
發心出家最吉祥,割愛辭親離故鄉;
天龍八部齊誇讚,求證慧命萬古長。
落髮僧裝貌堂堂,忍辱持戒不可忘;
時時記住弘佛法,莫叫初心意徬徨。
為僧之道要正常,不鬧情緒不頹唐;
勤勞作務為常住,恭敬謙和出妙香。
清茶淡飯要自強,粗布衣單有何妨;
生活不必求享受,超然物外見真章。
善惡因果記心房,人我是非要能忘;
深研義理明罪福,慈悲喜捨道自昌。
朝暮課誦莫廢荒,念經拜佛禮法王;
無錢無緣由他去,只求佛法作慈航。
十年之內莫遊方,安住身心細思量;
任他天下叢林好,我居一處樂無疆。
本文刊於二〇一八年三月十六日《人間佛教學報.藝文》第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