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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348 我所認識、理解的星雲大師

‧程恭讓  南京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教授、佛光山人間佛教研究院主任

前年曾經在一篇小文中寫過,我的老家是在安徽九華山,著名的地藏王菩薩道場。也許由於當地文化的特殊佛緣,我從小就有機會近距離接近佛教。例如我們初中時候上學的教室,就是以九華山前山半山腰一個名為「松樹庵」的小佛寺改造而成的。也許也是因為這樣的佛緣,中學的時候我就有機會讀過星雲大師的《十大弟子傳》。當然,那時候是同《水滸》放在一起讀的,是當作小說書,囫圇吞棗地讀了一遍。

二○一六年星雲大師參訪九華山,我有幸隨侍大師此行。在九華山大願文化園發表演講時,大師特別認真地提到:他這一生,有三個出生安徽的好朋友,對他很有影響。一個是出生太湖縣的趙樸初長者,一個是出生廬江縣的孫立人將軍,還有一個就是出生青陽縣的程恭讓教授。趙樸初長者是近現代以來中國佛教成就最大的一位大居士,對於中國大陸當代佛教的影響更是意義深遠。孫立人將軍是抗日戰爭中英勇作戰的名將,也是我所崇敬的一位皖籍先賢。作為後生晚輩,余何德何能,敢與兩位前輩同列?大師這樣說話,是他一貫風格,意在提攜晚輩,策勵後學而已。

我對佛教思想漸感興趣,是在上大學的時候。記得曾經在學校圖書館偶爾翻閱明成祖朱棣集註的《金剛經》,為經中的開闊視野、悲憫情懷、清淨智慧所感動,自此心有定志。

尤其是一九九○年進入南京大學學習中國哲學和佛教哲學,當時業師賴永海教授正在負責主編佛光山經典寶藏白話版,作為學生的我有機會受老師之命,擔任其中《金剛經》、《心經》兩部經典的白話譯註。後來到北大讀博,在北京主持經典寶藏工作的王志遠先生,又邀請我擔任《解深密經》的白話譯註。那幾年參與經典寶藏的工作,使得我對星雲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的通俗化特質,有了較為深切的感受和領悟,這可能是我此後的學術研究生涯中一直對人間佛教思想信仰抱有最高度的同情和理解的重要原因之一。

通俗化接地氣 法讓人懂

「我一生都追求要讓人懂」,這是星雲大師不厭其煩經常講的一句話,後來在很多場合與大師的私下談話中,我也常能聽到大師這樣的教導。在後來很多年的研究中,我才逐漸發現,其實當年佛陀講話,就是用普通的語言,用人民的語言,來表達深刻的智慧,可以說追求親切質樸、通俗化、接地氣、與時代文化同脈搏,是釋迦牟尼佛的佛教的根本品質之一。中國古代的佛典翻譯工作,大多採取當時的白話文體,正是前後譯經聖匠、中國祖師大德對於這一佛教文化傳統的自覺繼承,而星雲大師一生孜孜不倦地推動的佛教的通俗化,也正是這一寶貴傳統的現代更新和延續。

星雲大師人間佛教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追求通俗化,而這種通俗化的弘法方向不僅是佛教優秀傳統的合理繼承,更是在二十到二十一世紀推動佛教走入現實社會、實現戰略轉型、成就普世價值的必然要求。大師在二十世紀八○年代末、九○年代初親自指導的經典寶藏白話版的編撰事業,是他一生致力的佛教通俗化方向的一個重要表現。當時還是一個研究生的我就有幸參與其中,這對我又是何等的幸事!說到這個話題,心中對於大師其實懷有深深的歉疚。

記得自二○一○年以後與大師多次見面中,至少有四、五次,他跟我反復談到通俗版佛教經典的編撰工作,大師談話中表示應該編一部類似於《聖經》篇幅的佛教經典精華版。大師說:「為什麼基督教一部聖經就可以包打天下呢?佛教那麼龐大的經典究竟有幾個人讀呢?那麼深奧、複雜又有誰能懂呢?」他每次說完這幾句話,都要停頓下來,陷入沉思的狀態。然後,他就問我可否為他做這件事。而我這些年來因為個人學術工作的時間緊張,且內心期待大師可以法駕久駐人間,相信在不久的未來手頭的學術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可以一心一意地從事於斯,所以每一次都未敢正面答覆大師,而是與大師「虛與委蛇」。如今想來這是我的嚴重錯誤,是應該深刻檢討的。

集結論文 兩岸留下歷史

真正親近大師,是因為《法藏文庫》一書的策劃工作。記得大約一九九九年下半年的某一天,有位年輕的法師來訪問我。他就是滿耕法師,當時在北京大學師從樓宇烈先生,是大師當時在大陸的唯一出家弟子。我那時候已經從北大哲學系畢業數年,在首都師範大學擔任教職。可能是因為北大一些師長的介紹,滿耕法師輾轉聯繫到我,要和我討論編輯一套大型叢書的可能性。我給出兩個建議:一、當時在我們大陸,出版事業尚不發達,尤其是博士論文,出版率不足百分之五,大部分優秀的博士論文都躺在大學圖書館的櫃子中,暗無天日,查找不便,很難發揮它們的作用,這樣很難有學術的繼續發展,所以建議可以將涉及佛教研究的一些優秀碩博士論文結集起來,予以出版;二、當時有一些學界的朋友,比我更有能力,十分活躍,估計更適合來承擔這一任務,而我當時正在規劃由近現代佛教思想的研究轉入梵文佛典的學習和研究,因此向他負責地舉薦了其他人選。過了一段時間,滿耕法師第二次來見我,帶來星雲大師的指導和意見。他說星雲大師非常肯定和支持這個出版優秀佛學碩博士論文的方案,大師希望能把這套書做成一個精品工程。同時滿耕法師真誠地表示,他走訪了一圈,還是希望由我來擔當此事。這就是一九九九年冬天我在北京協助滿耕法師策劃大型佛教學術叢書《法藏文庫.中國佛教學術論典》的緣起。

其實在這部叢書策劃的整個過程中,星雲大師一直都在我們背後關心和指導著。老人家有時透過滿耕法師給我電話指示,有時直接打電話到我家中,對於叢書的理念、編集的方針,多所指示。我現在還記得當時電話中向他請教編輯這套著作的指導思想,大師在電話另一頭很明確地說:「為兩岸好,留下歷史。」那時候的台灣,正值陳水扁即將上台、台獨勢力甚囂塵上、兩岸關係處在十分困難的階段。關心中華民族前途、關心兩岸和平事業的正義之士,在當時的大背景下,無不感到憂心忡忡。星雲大師作為一位一生崇尚中華文化、愛國愛教的佛門高僧,在當時的重大歷史轉折關頭,正在為兩岸和平、祖國統一的大業,辛勤奔走,多方籌謀。

法藏文庫 推動學術發展

編輯這部大型佛教學術叢書、迎請佛指舍利赴台供養、開創建設宜興佛光祖庭大覺寺等等,就是大師在那樣的背景下所運籌一系列重要的事業。我一方面高度敬佩大師在兩岸和平事業上的真誠努力,一方面作為一位年輕的佛教研究者,深切認識到經過改革開放二十年佛教學術事業的發展,急需對於當代佛教學術的成就與不足予以完整的認識和反思,才能繼續推動中國佛教學術突破瓶頸,向更高層次成長,所以下定決心,要遵照大師的指導,編出一套多學科、寬視野、高層次、資料全的《法藏文庫》。

我和滿耕法師商議,聘請了幾位著名學者,如樓宇烈先生、方立天先生、王堯先生、賴永海先生等,擔任這套叢書的學術委員。這幾位學者都熱情支持叢書的創意,這樣大大方便了佛學碩博士論文的收集和遴選。大師身邊的長老慈惠法師,曾為此書多次指示、協調。其時佛光山編藏處的永明法師、永進法師,負責這套書的出版,他們辛苦、出色、高水準的編輯工作,客觀地說曾為此書大大地增色。這裡特別讚歎滿耕法師,他是這一龐大學術出版工程的實際組織者、協調人,沒有他的執著和努力,這套叢書在那個時代如此高效地得以收集完成,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我在和他合作共事的過程中,初次體會佛光山弟子為法忘軀、為法獻身的忘我精神!其實,當時我們用將近一年的時間,不僅編成了《法藏文庫》的佛學碩博士論文部分,還編成了三百多冊的佛學論文集成部分,彙集一九四九年以後中國大陸多學科的佛學研究文章,具有重要的斷代學術文獻意義。可惜的是,由於後來各種複雜原因,單篇論文部分未能完成出版,只有碩博士論文部分平安順利地與讀者見面。至今還記得當時編成的書稿,積滿整整一個房間,由滿耕法師率領一些青年志願者來到我家,把這些書稿一部部搬運回去。那時前來參加搬運工作的人中,就有十分年輕的妙士法師。他從那個時候起,一直在大陸刻苦弘法。如今他所領導的宜興大覺寺已經名滿天下,不僅成為中國大陸地區弘揚人間佛教的一區新興名寺,也成為推動海峽兩岸民間、社會交流的模範之地。

編完《法藏文庫》之後,我有很多年足不出戶,幾乎是處在閉關狀態,開始我個人學習、研究梵文佛典的計畫。再次親見大師之面,要到二○一○年之後。當時我已經調到南京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其間因為台灣華梵大學東方思想文化研究所的邀請,我前往華梵大學,擔任客座教授一年。這一年在台灣教書,慈惠長老盛情邀我周末時間常常到佛光大學或高雄佛光山參訪,因此有機會多次見到星雲大師,聆聽老人家的教誨。

同時因為我個人研究近現代佛教和人間佛教的經驗,及對兩岸社會、文化的觀察,我真切地感覺到:人間佛教的既往經驗,亟待理論上的系統反思和提升;人間佛教已經取得歷史的發展高度,但其前景仍然不會一帆風順,需要培養人間佛教的高等人才,推動人間佛教事業健康可持續發展。所以我向大師建議要有一個專門的機構,成為未來研究、弘揚人間佛教思想學術的中樞。

專門機構 思想學術中樞

二○一○年至二○一一年在台期間,幾乎每次與大師談話,我都表達這樣的觀察。大師思想一貫敏銳,極善於傾聽別人的意見。對於我所發表的這些議論,他都認真傾聽,並加以評論。尤其記得他常常感歎:「未來人間佛教很難。」大師側重跟我講人間佛教是給的佛教,很辛苦;大家已經習慣了傳統的模式,很難發心。大師囑咐慈惠法師等研究我提出的意見,後來又命如常法師加以專題研究,這就是後來佛光山成立人間佛教研究院的一個小小緣起。

佛光山人間佛教研究院成立後,由妙凡法師擔任實際負責人。二○一○年三月,研究院創設「星雲大師人間佛教理論實踐」學術研討會,先後和南京大學、上海大學合作,在大陸連續召開了五屆「星雲大師人間佛教理論實踐學術研討會」,並且在佛光山召開了五屆「人間佛教座談會」。今年研究院還將舉辦第六屆研討會和座談會。這兩個系列的人間佛教會議,深入推進了人間佛教思想學術研究,為兩岸學界和國際學界打造了一個從事人間佛教思想學術研究、發表的穩定高層次平台,也有效地參與了當代佛教話語的構建。研究院還啟動了「星雲大師人間佛教學」叢書的研究計畫,先後有二十多位兩岸優秀學者參與到這個項目中,高層次的人間佛教學術研究成果,也正在不斷湧現。

論文寫作獎助 培養人才

研究院還遵照大師的特別指示,啟動了人間佛教論文寫作獎學金的計畫,如今已經進行了三屆獎學金的評審和培養工作,今後我們還會將這一旨在培養年輕佛教學術人才的工作持續進行下去。研究院也有力地推動了與佛光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單位的學術合作,正在造就人間佛教學術思想研究聯動的格局和氣氛。佛光山人間佛教研究院所開展的這些會議、項目、培養等工作,已經在兩岸佛教界、學術界形成很好的影響,也已經在國際學術界、佛教界逐步引起重視,我們可以不折不扣地說,星雲大師親自指導下的人間佛教研究院這些年所進行的工作,將把人間佛教帶到一個新時代!

二十世紀崛起的現代人間佛教,可以說是漢傳佛教在現代社會的一次美麗轉身,是現當代佛教最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重大事件。

關於這個事件的重大意義,迄今還沒有得到佛教界和學術界全面和深入的理解。對於現代人間佛教而言,我們可以說太虛大師是其思想開啟者,巨贊法師、慈航法師是其精神延續者,印順導師是其學術建構者,趙樸初長者是其艱難復興者,星雲大師是其理論、實踐全面拓展者。由於特殊的個人因緣,使得我對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有更多的觀察和了解,也因此這些年來撰寫了一系列的文章、著作,來表達我對星雲大師思想和智慧的理解。

理論實踐 提升歷史高度

如我曾從理論、實踐、僧團、信眾、新判教、現代化、國際化、兩岸和平、台灣佛教、大陸佛教等十個方面,較為全面、系統地概括星雲大師對現代佛教的「十大貢獻」(〈星雲大師對佛教的十大貢獻〉);我也從「推動佛教的基本價值、核心價值與現代普世價值、當代人文關懷的互動與對話」、「大型菩薩教團顯現於世間」、「作為人間佛教極具系統性及規模性的先行先試」三個方面,揭示星雲大師人間佛教運動的特殊重要意義;(〈論人間佛教的歷史必然性〉)我還試著解讀星雲大師最近期的著作《人間佛教佛陀本懷》,我把大師這部著作視為這位人間佛教導師的定論著作,並且通過我的理解,我認為這部著作中昭示了佛法化、中國化、全球化三大人間佛教建設方向,這三大方向對於今後相當長時間人間佛教的建設具有指針的意義(〈人間佛教理論實踐的三大方向〉)。我希望這些分析、論述,有助於彰顯星雲大師人間佛教的理論深度和廣度。當然,我對大師人間佛教智慧最深的觀察,還是體現在拙著《星雲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研究》一書的核心概念上,這個概念就是我所謂與般若智慧不一不二、不即不離、平衡開發、辯證彰顯的善巧方便智!

通過多年對於初期大乘經典的細緻文本研究,我獲得確認:初期大乘佛教不僅有提升、升格般若波羅蜜多的重大思想動向,也有提升、升格善巧方便波羅蜜多的重大思想動向,更有將般若與方便平等並列予以開顯的充分經證。所以方便如菩薩父,般若如菩薩母,方便與般若宛如鳥之雙翼,如車之二輪,確保菩薩可以最終證得大菩提而不至於中途墮落或折回。我認為這是初期大乘佛教所啟示的理論奧妙,是大乘佛教的智慧學基礎,也是當今人間佛教健康持續開展的學理根本。我們考察佛教史的發展軌跡,不難看到後期的佛教對於這一基本模式有所偏離,甚至有時候出現嚴重的偏離。我在我這部研究大師的書中,因此負責任地論斷,從般若與方便兩種品質均衡發展的角度言,唐以後中國佛教的理論家和踐行者中,無有如星雲大師顯示的深廣和博厚。星雲大師能夠將人間佛教帶到歷史的新高度,豈無內在的緣由?

重視關懷學者 令人動容

今年是星雲大師出家八十周年紀念,蒙妙凡法師幾次促請,寫下以上的回憶文字,藉以表達我對大師的認識、理解和感念。我沒有隨時筆記的習慣,雖然自年輕時候以來,有幸多次承大師耳提面命,但是沒有留下文字紀錄,所以追憶難得深入,是深遺憾!去年我們在山上舉辦人間佛教座談會,大師心中牽掛學者,會議中四次來會場問候學者,他老人家在大手術之後的康復中,尚能如此重視學者,讓大家無不動容!我辭行前,與大師有一番談話,至今記憶猶新。這裡謹予錄出,讀者由此或可領會大師九十一歲高齡的精神面貌:

恭讓:恭喜大師《全集》出版,與會學者們都很讚歎。

大師:我寫東西都沒有註啊,隨便說說,他們就拿走了。

恭讓:您不需要作註,我們的任務是給您作註。

一位在座大師弟子:請問程教授,如果推薦讀者讀大師著作,你推薦那些書?

恭讓:如果可以推薦一本,我推薦《人間佛教佛陀本懷》;如果可以推薦二本,我推薦《人間佛教佛陀本懷》和《釋迦牟尼佛傳》;如果可以推薦三本,我推薦《人間佛教佛陀本懷》、《釋迦牟尼佛傳》和《往事百語》。我個人最喜歡的是《往事百語》。

大師:那本書罵了很多人啊。

恭讓:您罵的都是該罵的。

大師:還需要我做什麼?我還能做什麼?

恭讓:您健康住世,就是對人間佛教的貢獻……

本文刊於二〇一八年五月十六日《人間佛教學報.藝文》第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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