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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05 ※師恩高於山

出家,要親近善知識,這是很重要的事,只是在我十二歲出家後,一直跟著年齡大我許多的學長們在棲霞律學院讀書。在六年期中,我連走出山門的自由和膽量都沒有,哪裡能親近什麼善知識呢?不過所好的是,由於棲霞山位於「六朝聖地,千佛名藍」的南京,是一個相當有規模的叢林道場,許多大德長者時常法駕光臨,因此我也或久或暫,總算親近過一些前輩老師。

融齋法師

在我出家後,除了家師志開上人以外,第一位親近的師長應該就是融齋長老了。融齋法師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記得我剛剃度的時候,他把我叫到他的面前,看著我,對我微笑,跟我說:「我替你起出家法名。」因為我的師承是臨濟宗的支派,他就依著「湛然法界,方廣嚴宏,彌滿本覺,了悟心宗」的法脈偈語,替我起名叫「今覺悟徹」,意思是:到今天覺悟了,而且要悟徹人間。

我很喜歡這個名字,一直用到即將離開大陸到台灣的時候,由於國民政府勝利返京,要我們報名登記領發身分證,那時我並不懂時事,也不知道局勢好壞,只是正好在學習查《王雲五大辭典》,有一次查到「星雲團」,意思是「宇宙未形成之前,無數雲霧狀的星體結合,又大、又古老、又無際」。那時非常欣賞這種寬廣、浩大、無邊的境界,覺得很有意義,就用「星雲」二字報領了一張身分證。

我到台灣時,隨身所有的東西都散失了,只剩下這一張身分證藏在褲袋裡;因為這一張身分證上面寫著「星雲」的名字,所以後來在台灣報戶口,也就以「星雲」為名。

那時候雖然共產黨解放了南京,但是還可以通信,原本想要寫信報告師父,但是很慚愧,因為身分證上的名字換了,覺得對不起師父。一直到一九五五年,我寫的《釋迦牟尼佛傳》出版,才把這一本「釋星雲」著作的《釋迦牟尼佛傳》寄給師父,告慰師父對我的希望,並祈能獲得師父諒解我換名字的苦處。

信寄出後沒多久,我就收到師父的回函,他在一張香菸盒的錫箔紙上寫了幾個字:「不必寫信,好好弘法利生。」我獲信,揣摩此中,師父必定有他許多困難之處。

多少年來,每回想到師父,就會憶起融齋長老,我想家師在我剃度的這一天請他光臨,為我舉行起名典禮,無非是要讓我感受一位佛門長老的風範。

聽說融齋長老是棲霞律學院的講座老師,但是因為我當時太年幼,無法親近,後來我十五歲進入戒壇受戒以後,就不知道這一位長老駐錫何方,也只有常常為他祝福了。

大本法師(月基法師)

融齋法師之外,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應該就是大本法師了。大本法師就是後來從香港到台灣的月基法師,他是江蘇江都人,一九一四年出生,在東台慶隆庵出家。算起來他應該是我的同鄉,但是我們從來沒有互相提起過我們是揚州人,可見我們對於家鄉的觀念是很淡泊的。

記得那時候他在棲霞山擔任律學院院長,口才流利,行止莊嚴,尤其他在走路時,每逢轉彎處,必定先咳嗽一聲,很禮貌地召告大家,我要轉彎了。

當時棲霞律學院的學生依照程度,分有甲、乙、丙三班,我自忖自己的成績,如果能進入乙班就已經算是不錯了,但在最後放榜時,我竟然可以就讀甲班。我想,這一定是院長大本法師為我做了工夫,或許他想到家師和他是同門法兄弟,而家師只有我這麼一個徒弟在律學院讀書,因此基於同門之誼,特別給我提攜,加速我的成長,也算是他對家師一種友好的表現。

一九四一年春,棲霞山傳戒,以我十五歲的年齡,並沒有受戒的資格;但是在整個戒期中,只有我一個小孩,要放在哪裡呢?家師就叫我去受沙彌戒。十五歲受沙彌戒,可以做驅烏沙彌,這是合法的。當時我也很歡喜,因為只要受過沙彌戒,可以提早出戒堂,免得受嚴厲的戒壇規矩限制。

可是一晃眼,沙彌戒就完成了,但我並不能出戒堂。為什麼?因為一個小孩子在十方叢林裡,沒有人帶,能走到哪裡去呢?所以師父就叫人送信,囑咐我繼續留在戒堂裡。後來我也就隨順因緣,繼續受比丘戒,甚至圓滿了菩薩戒。

在受戒期中,家母從揚州來探視,由於我和母親分別時日已久,當然很想念母親,希望和母親多聚一聚。於是當天晚上,我和母親談話到很晚,還沒有回到戒堂;戒堂裡發現少了一名戒子,就派人到處尋找。

記得在不遠處的大本法師,他並不知道我在哪裡,但他知道我母親住的地方,就大聲地對找我的人說:「在我這裡啦!我會送他回去!」我一聽,頓時感到壓在心上的那塊天大石頭消失了。因為在戒堂裡私自出外,和母親在一起,應該算違反戒規,是要受到處罰的,但是感謝不常相處的院長上人,他為我解除困難,所以這分恩情我一直謹記在心。

一九五四年,大本法師在香港寫信給我,說他要來台灣。那時候從香港入境台灣非常困難,我自知無力完成這個使命,就請悟一法師幫忙。因為悟一法師在台北交遊廣闊,又是善導寺的監院,但是他回覆我,說他不願多管這件事。我想,悟一法師是大本法師的法子,應該比我更親,為什麼連助人一臂之力都要如此推諉呢?於是激起了我的豪情,我就為他奔波。沒想到竟然天從人願,不久後,他的入境證就簽發下來了。

記得他是在一九五六年五月來到台灣,他告訴我在基隆港上岸的日期。到達以後,我跟他說,我在台灣有兩個落腳處,一個是宜蘭念佛會,地方很小;一個是高雄佛教堂,正在興建中。由於他是「大本」法師,所以我都稱他為「大法師」,我請他從兩個地方選擇其一,後來我帶他到兩處觀察過後,他選擇了高雄佛教堂。

大概是過了三年以後,佛教堂已經不像我當初在的時候那麼融洽了,信徒慢慢分成很多派系,有台南派、高雄派、澎湖派。在這許多派系裡,又再分為前金區派、鹽埕區派、苓雅區派。我曾慨嘆地說:「你們為什麼要分派呢?你們硬要分派的話,那麼釋迦牟尼佛是印度人,你們就請他回去印度吧!」

這時候月基法師正好也有一些他自己的因緣,大概有一些信徒擁護他,要在高雄和鳳山之間的五塊厝,為他建一座棲霞精舍。照理那時候他應該跟我說,要把高雄佛教堂交還給我,但是他沒說,只說他要走了,之後就不管佛教堂了。我想,你走了,也不說要還給我,那我也不要好了!因此就引起了後來佛教堂多年的紛爭,這一段歷史,也只有我們當事人知道了。

不過在一九六○年代,我也有一些忠誠的信徒,他們一直要我到高雄來,如朱殿元、陳慈如等,他們在壽山公園旁邊買了一塊地建壽山寺,要交由我管理。從此我和高雄的緣分就一直延續下來,直到後來在大樹創建佛光山,甚至數十年來,從壽山寺到普賢寺,再到今天的南屏別院,我和高雄的信徒,一直有著很深的法緣。

當時大本法師在棲霞精舍,我一直執弟子之禮在照顧他;承他之情,每次過年的賀年卡,以及對外的一些法會通知,上面都是寫著他是住持,監院則寫我「星雲」的名字。

當然我並不計較稱謂,我們的關係一直都很和諧,直到一九八七年大本法師圓寂以前,他曾多次住院,也都是我去照顧。我在佛光山開山時,每到農曆過年初一的早上,他都是我唯一搭衣持具前往拜年的長老,當時在高雄,我也只有這麼一位師長了。

由於他在棲霞精舍,經常沒有人替他煮飯,我甚至特地派了一個徒眾叫心明,替他煮飯。這位徒弟很忠誠地奉獻,為他煮了二十幾年的飯菜,但是到了大本法師圓寂的時候,來接受他財產的人就很多了。所以後來棲霞精舍一直訴訟了一、二十年,我也不清楚他們訴訟什麼,也無暇過問,我只是忙著建設佛光山。直到今天,棲霞精舍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況,我也不聞不知了,對於大本上人最後住世的這一個疏忽,我也只能徒嘆奈何了。

覺民法師

我的師友當中,接下來要說到覺民法師。覺民法師生於一九一三年,閩南佛學院畢業,在棲霞山律學院擔任教務主任兼佛學老師。我承其教誨,受他的恩惠最大,因為我十五歲那年,在戒期中,燃燒戒疤過分,十二個戒疤燒成一團,導致頭蓋骨凹陷,記憶力也消失了。因為沒有記憶力,不會背書,所以每次上課時,都會受到覺民老師的責打,或是罰跪。

有一次他在打我手心時,一面打、一面呵斥,他說:「你好笨喔!你要拜觀世音菩薩才能開智慧啊!」每說一句就打一下。好奇怪,我當時一點都不覺得痛,本來我以為人生沒有希望了,因為我很笨,念書念到下句就忘了上句,重讀上一句又把下一句給忘記了,這樣沒有記憶力的人還有前途嗎?但一聽到覺民法師說「拜觀世音菩薩會有智慧」,頓時感到人生出現了光明和希望。

可是那個時候也沒有地方拜佛,平日我們除了早晚課誦以外,是不能進入大雄寶殿的。所幸學院裡面有一間小禮堂,後來我都在半夜三更,偷偷的從床上爬起來,在深山古寺裡,正當大地寂靜時,一個小沙彌,用純真的心禮拜觀世音,一邊禮拜,嘴裡還一邊唱著:「悉發菩提心,蓮花遍地生,弟子心朦朧,禮拜觀世音,求聰明,拜智慧,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就這樣持續每天禮拜,數月之後,我並沒有見到觀音菩薩來為我摩頂,也沒有得到觀音菩薩為我灑甘露;但是我忽然覺得心開意解,不但記憶力恢復,還比以前超越很多。所以在我往後的人生,不但感覺是觀世音菩薩的加被,也是覺民法師這位恩師所賜。

圓湛法師

一九四四年,我轉入焦山佛學院,那時候所親近的老師當中,有芝峰法師;我曾經說過,幾年當中我都聽不懂他的話,我只聽懂一句:「不要作焦芽敗種!」除了芝峰法師以外,我能聽得懂,對我的知識具有啟發作用的,那就是圓湛法師了。

圓湛法師是一個真正有學問、真正會教書的老師,那時候他為我們上《莊子》與《俱舍》,這兩部真是開智慧的書,當時我為他講說的《莊子》、《俱舍》所迷,每逢他上課,講得笑容滿面,口沫橫飛,我們在下面也聽得津津有味。

圓湛法師是泰州人,一九一三年生,二○○三年於海南島三亞南山寺去世,曾任焦山佛學院院長、定慧寺方丈,同時創辦佛學月刊《中流》。記得他在為我們上課時,儘管有時候不修邊幅,鈕扣都扣錯了,衣服長短不整地站在講台上,我們也不以為怪。所以一般人講恩師,我想這種善於教授的老師,大概都叫恩師吧!

後來和恩師一別,我就到了台灣,一直到一九八七年台灣開放准許探親,我除了設法派人多次探望慈母、親戚以外,也邀請圓湛、雪煩、合成、介如、本昌等法師陸續訪問香港。我到香港和他們會面,也特地在香港找房子讓他們居住,以便我們在那裡暢敘別後的生活情況。

他們都是經歷過文化大革命,飽嘗過大時代苦難的人。談話中,除了訴說他們多年的辛苦,以及文化大革命期中的慘狀,尤其對於當時棲霞山寺百廢待興,希望我出資為他們興建十一間樓,甚至遠從緬甸恭請玉佛一尊供在樓中,並重修月牙池。雖然那個時候正值佛光山開山困難之際,我也不遺餘力,傾囊相助。

一九八九年,我率團從美國返回大陸探親,先到北京,圓湛法師特地趕來北京接我。數日後,中國佛教協會要引導我們正團的七十二名團員,訪問中國各名山古蹟。圓湛法師要求同行,但不蒙批准,他就求助於我。我跟趙樸初會長表示,很希望圓湛法師能跟我們同行。後來我們師生在大陸名山大川同遊一個月,相知更深;之後我請他到美國小住月餘,我們的道情法愛又因此更加增進。

一九九五年,圓湛法師在海南島三亞創建南山寺,這是解放以後大陸興建規模最大的一座佛教寺廟。他就任南山寺方丈以後,曾多次來信要我前往,他不知道那時候我正因為「不被北京政府所了解」,因此不能成行。

多年的期間,他不斷來信催問,最後甚至跟我說:「我到海南島來建設南山寺,就是為了你,你怎麼可以一直不來呢?」這時我只好明白的跟他說:「你讓政府給我一封信函,我就可以來了。」從此他再也沒有催促我前往海南島了。

後來得知圓湛法師生病的消息,我曾派在香港弘法的弟子滿蓮多次前往探病。一直到他圓寂之後,二○○六年北京國家宗教局局長葉小文,特地用專機從香港把我帶到海南島三亞。看到南山寺,風光明媚,景色宜人,但是圓湛法師已經不在了!物換星移,不勝唏噓,萬分慨嘆之餘,我只有在南山寺親手植了一棵樹,藉以紀念恩師。

聖璞法師

在我的老師當中,有兩位年輕的師長,他們的教學很令人感動,一位叫聖璞法師,一位叫合成法師。

當我在焦山佛學院就讀時,聖璞法師剛以學長的身分出來教書,他為我們教授國文。有時候上作文課,他不出題目,任我們撰寫,給我們自由發揮的空間。如此新潮的作風,在當時真讓我們這群青年學生有「耳目一新」的感覺,因為過去學生的作文,都像八股文章,一切都有既定的模式,但是他的教學方法新穎,思想開放,對我們有非常大的鼓勵作用。

還記得有一次,我寫了一篇作文,題目是「一封無法投遞的信」。由於一九三七年中日戰爭爆發,翌年,家父在外出經商途中,與家人失去聯繫,後來一直音訊全無,想來應該是在南京大屠殺中犧牲了。寫這篇作文時,正是不知道父親死活存亡之際,為人子者,雖然出家為僧,也難免對父親的思念,所以我就寫了這篇作文,應該有五千餘言。

聖璞法師批閱後,在我的作文簿上寫著:「鐵石心腸,讀之也要落淚。」隔天,他在課堂上花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時間,讀給全體同學聽。他拿我的作文作為教學,這也罷了,數日後,我在《新江蘇報》上,忽然看到副刊裡有我這篇文章。我訝異於報紙的新聞記者,怎麼會把我作文刊登在報紙上呢?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聖璞法師把它抄寫下來,寄給報紙發表的。之所以不事先告訴我,是怕萬一報紙不願刊登,會讓我失望,他想等到報紙刊出來以後才告訴我,這應該就是我和報紙副刊最初的結緣了。

因為聖璞法師的慈悲,讓我受到極大的鼓勵,後來我對寫作產生很大的興趣,就不斷地在鎮江的數家報紙上作文發表,如〈平等下的犧牲者〉、〈鈔票旅行記〉等,另外也寫了數十篇新詩。

其實那時候我對舊詩,如:唐詩、千家詩倒讀過一些,對新詩的押韻、作法則完全不懂。但因為焦山位居揚子江的中心,常常在吃過晚飯後,和同學數人在沙灘上散步,這時長江正值退潮時刻,江水一退,整片沙灘忽然綿延數里之長。

我們走在夕陽西下的沙灘上,看著潮汐漲落,這些大自然的美景,不自覺的引動我,心湖裡忽然湧現許多新詩的句子,正如潮水一樣地在心中洶湧澎湃,這時我就趕快用筆寫下來,回學院後再作整理。

尤其,棲霞山有一個華嚴閣,當我們從《古文觀止》裡,讀到王勃〈滕王閣序〉裡「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字句時,那種如詩如畫的境界,也挑動了我們的心弦,所以也不知道通與不通,就常常信口吟弄,好像每天都有泉湧般的文思不斷,因此就時常可以從許多報紙上,看到我的小詩發表,至於內容寫些什麼,今天都不復記憶了。

我對寫作產生興趣,完全應該感謝聖璞法師的鼓勵,真是恩情難報。在此之前,我也有一個好的國文老師,叫海珊法師,他的文學素養非常高。記得是我十五歲那年,他在課堂上出了一道作文題目,叫「以菩提無法直顯般若論」。

當時我實在不懂什麼是「菩提」,自然也就無法直顯「般若」了,但是老師交代,我又不能不交卷,只有東抄西拼,勉強湊了一篇。他看過以後批示說:「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最初我還很歡喜,覺得老師替我批了詩句,這麼美麗;後來經過同學告訴我,他們說:兩隻黃鸝在柳樹上鳴叫,你知道他們在叫什麼嗎?一行白鷺從空中飛過,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後來他們就直說:「老師這兩句話,是批評你的文章不知所云!」我這才知道慚愧。其實也不必老師批評,我自己就已經知道了。

後來海珊法師又出了一道作文題目,叫做「我的故鄉」。這種題目就顯得非常簡單了,我再怎麼沒有學問,總知道我的故鄉有彎彎的流水,有青青的翠柳,有小橋,有晚霞,有村莊,有炊煙,那應該就是我美麗的揚州故居了。

但是老師閱後,他不相信那篇文章是我寫的,認為我是抄襲的,就在我的文末批示:「如人數他寶,自無半毫分。」我想,像這樣的老師,學問雖好,但給學生如此打擊,應該是非常危險。好在我的個性不輕易受外境影響,不過聖璞法師後來的鼓勵,對我在文學方面及寫作上的喜愛,都有莫大的幫助,至今想來,對聖璞法師依然無限的感念。

在一九八九年兩岸開放探親時,我特地專程尋訪聖璞法師,但是那時候的人都很冷漠,不願意跟我多言,也不願意告訴我聖璞法師在哪裡。後來幾年,經過多次的查訪,才知道聖璞法師在一九九○年代已經往生了。據聞他晚年得了瘋癲病,被送進瘋人院,生活無法自理,就被人用麻袋套起來,每天大小便溺都混在一起,那樣子的遭遇,令人聞之,心裡萬分不捨。想到天下有很多不幸的人士,真是深深為他們悼念。

行文至此,也為聖璞老師寄予最大的祝福,願他離開五濁惡世,早生淨土,也是幸事。

合成法師(合塵法師)

影響我文學的是聖璞法師,影響我正義感的,就是合成法師了。

合成法師出生的年月,我雖然不很確切知道,但應該不會比我年長過十歲。在我青少年的時期,覺得這一位老師很年輕,長得英姿煥發,豪氣干雲,總是非常地羨慕。

記得我十五歲在棲霞山受戒以後,進入律學院讀書,當時並不知道自己是正班生,還是旁聽生,但我知道,我的糾察老師就是合成法師。由於他在我們上殿或到齋堂時,偶爾會走到我的身旁來,作出一些表示關懷、友善的動作,所以我對他也一直感到很親切。

合成法師雖然沒有很高深的學問,但是對學生關懷、鼓勵、慷慨,因此大家都擁護他。本來糾察這個工作,應該是惹人討厭的,因為糾察就是要管理人,大家自然會反抗。不過合成法師的管理方法不是限制,不是要求,他總是儘可能的順著人意,所以大家也不會故意跟他唱反調,總是歡喜配合。

他讓我最感動的一件事是,一九四一年我求受三壇大戒時,頭上剛燒過戒疤,常住依照往例,都會用香菇煮麵給大家吃,好讓剛燒好的戒疤能像發糕一樣,發大一點,比較像個出家人。

當天,我因為燒戒疤時,老師在燃燒的香珠上用力一吹,致使十二個戒疤燒成一個,把整個頭蓋骨都給燒得凹陷下去,以致於頭感到非常暈眩。晚餐吃香菇麵的時候,我只勉強吃了兩碗就放下了碗筷;換作是平時,大概至少可以吃個五、六碗,不過那天實在吃不下去了。

合成法師知道我的食量,他看我吃了兩碗就沒有再添,大概是想,怎麼忽然只吃兩碗?就走到我的後面,說:「再吃一碗。」因為平時他跟我很親切,我就回過頭,輕鬆地向他示意說:「我飽了。」

不料,他立刻打了我一個耳光,說:「再添一碗。」這一個耳光,打得我眼淚直流。但是為了感念他對我的好意,我真的又再吃了一碗。後來回想,當時大眾正在晚餐,他為了讓我多吃一碗麵,竟然給我一個耳光,實在是感謝他對我的慈愛。不過這種情況,如果是現在的年輕人,大概都不會這樣想了。

後來,合成法師和我的關係,可以說「亦師亦友」,尤其他和家師私交甚篤,所以在我臨到台灣前,家師上人請我吃晚飯,約他奉陪。我已記不清那時候他的職務是什麼了,但在飯席間,他當著我的面,對我的師父說:「他此去台灣,路途遙遠,你給他一點黃金嘛!」

家師大概沒有黃金,就拿了二十塊袁大頭給我。那時候袁大頭應該和美金等值,兩個袁大頭可以買一擔米,二十個袁大頭等同二十塊美金,那可是不得了的天文數字啊!

後來兩岸開放互通之後,我邀約過去的師長、同學到香港會晤;我還把合成法師請到美國洛杉磯一遊,那時我五十多歲,他應該六十多歲。六十多歲的合成法師,一別近四十年了,尤其他經過了文化大革命,他告訴我當時那種飢餓的情況,聽了令人心酸。

之後他常住在上海龍華寺,雖是在那裡掛單,但由於他也是幼年出家,已為常住服務、奉獻多年,所以並不要他做事,等於是在養老。後來我常派遣弟子如:慈惠法師、蕭碧霞等人,多次前去探望。有一次他親口告訴我,他說:「我現在所以能不死,就是靠著你叫人送給我長白山的人蔘啊!」

其實那些蔘都是別人送我的,我也不知道那個東西有這樣的價值。不過一九八九年我回大陸探親,在棲霞山時,就是雪煩法師與合成法師扶著我上台登寶座的。

當我坐到上面之後,看到雪煩、合成法師都站在我的下面,不免感慨萬千,想到當初這一棟房子,我連門口都不能到,四十年後,這許多老師竟然扶著我上座,他們卻站在下面。不禁想起戰國時期的蘇秦,功名未成時,家人都不屑理睬。後來他官封六國相印,當他經過鄉里的途中,萬人空巷迎接,尤其他的嫂嫂蛇行匐伏在地。蘇秦問:「過去你對我那麼傲慢,看不起我,今天為何如此謙卑呢?」嫂嫂說:「因為你現在尊而多金。」蘇秦不禁慨嘆地說:「人生沒有辦法的時候,父母不以我為子,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有了榮華富貴以後,親戚畏懼!可見世間上,富貴名位怎麼能說不重要呢?」

一九九二年佛光山與大陸合辦「中國敦煌古代科學技術特展」。有一天,一位參與籌備工作的小姐忽然對我說:「大師!您是因為慈悲才到紅塵裡來的!」這句話雖然是他過譽,我愧不敢當。不過倒引發了我的思緒,使我想起七十多年前,我剛出家不久,合成法師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說:「一個人寧可什麼都沒有,但是不能沒有慈悲!」我覺得慈悲是做人本來應該具備的條件,所以老師的這句話,自覺深得吾心。

志開上人

說過了多位師長之後,最不能忘記的當然就是我的剃度恩師志開上人了。

志開上人,法名又叫「智開」,江蘇海安縣人。據大本法師告訴我,他是「與民國同生,與藥師佛同壽」,也就是出生於民國元年(一九一二)。不過,我到現在還是沒有辦法了解,他怎麼會從海安到宜興的大覺寺去出家的?在那個時候,不說生長地和出家地沒有地緣關係,尤其大覺寺雖然建於宋朝年間,是有歷史的古寺,卻是個簡陋、貧窮的寺廟,何況在那個荒涼的白塔山下,前不著村,後不巴戶,據說還經常有土匪出沒,打家劫舍。

在我師祖輩的時代,應該是在一九三一年左右,為了保衛寺院,防範土匪侵犯,曾經請有工人數十名,並擁有土槍十幾枝。現在我想查我師祖的資料,但因為師父早逝,所有有關人等也都不在了,所以也無從了解了。

我所知道的是,一九三七年,家師因為在棲霞山救濟難民有功,後來常住為他授記,請他擔任監院。一九三八年我隨他出家時,他告訴我:「棲霞山是一個十方叢林,不可以說在棲霞山出家!」意思是說,棲霞山是十方共有的道場,就像現在的縣政府、市政府,是公共場所,不是個人私有的。接著他說:「我們的祖庭,我們師承的寺院,是在宜興白塔山大覺寺。」當時我就記住了這句話。

我出家的時候,他在律學院兼任訓導主任,後來升任為教務主任,再後來做院長,再做棲霞山的住持,但是那時我已經離開棲霞山了。記得有一次寒冬的早晨,天色未明,朦朧的,我叫大家在棲霞山的月牙池到明鏡湖跑步,我就像教官一樣尾隨在後,突然看到前面有一個人戴著帽子,我很不喜歡人戴帽子,就大喊一聲:「拖拉鬼,戴什麼帽子!」後來,他把帽子拿下來,我定眼一看,不得了,竟然是師父,心想不妙,這一下可麻煩了。最後跑到學院,院長(志開上人時任院長)集合,他就講了:「今覺,我倒不因為他是我的徒弟覺得可以怎麼樣,我覺得他好,能可以公平正直。」訓完話後,師父還給了我五塊錢,他認為我很公平正義。在棲霞山的六、七年中,基本上,雖然他是我的師父,但在叢林裡沒有師徒的關係,所以不可以叫他師父,我也跟別人一樣,叫他「當家師」;他也不常叫我,免得別人說十方叢林裡面還有師徒關係。

為了避免嫌疑,故而在那六、七年當中,我獲得他給我的開示,現在回憶起來,頂多只有一、二次而已。不過,雖然很少和師父見面,不常獲得他的開示,但是心靈上還是能感受到他對我的關心和慈愛。

後來我離開棲霞山,先到常州天寧寺,當時我沒有要求進佛學院,因為沒有趕得上他們的考期;我也沒有要求進禪堂,因為覺得不能天天在那裡晃來晃去,於是就討了一個行單,就在常州天寧寺做了一個短期的行堂,三餐為人添飯添菜。

後來,接到我報考的焦山佛學院錄取通知,這才興高采烈地向天寧寺告假。天寧寺的職事們都非常意外,想要留我,並允諾給我很多優待的條件,我當然沒有被他們說動,所以就這樣進入焦山佛學院。

在焦山佛學院讀了將近三年,本來可以順利畢業,但為了院長東初法師,我提早離開學院。雖然我沒有畢業,不過卻親近到不少名師,如北京大學的薛劍園教授,他是國文老師;佛學權威芝峰法師,他是我們的佛學導師。其他如圓湛法師、聖璞法師、介如法師、普蓮法師等,都是一時之選的好老師。可以說,在這兩、三年之中,我才真正在學業上打下了一點基礎。我自問自己不是一個用功的學生,只歡喜發心作務,不認為讀書有前途,覺得只要熱愛佛教、為教奉獻就好了。

在焦山佛學院讀書期間,記得是二十歲的那一年,忽然染了一場業障病,全身長滿膿疴瘡,一粒一粒如十元硬幣般大的膿包相連著。當時也沒有衣服可以每天換,都是穿了好多天才換洗一次;每次脫下衣服,身上都是紅色的肉,皮都連同衣服一起剝下來了。

當時聽說有不少人得了這種病,為什麼會這樣?有人說,因為南京大屠殺,河流裡到處漂流著許多死屍,我們喝了那樣的水,身體感染了屍毒,所以發而為膿瘡。

記得就在那年的七月二十二日,我在學院裡,午餐時間大家都去過堂了,我不能搭袈裟隨眾過堂,就坐在丹墀上看門。這時有兩個遊客,看起來像是才剛結婚的小夫妻,無意中看到我,因為我臉上並沒有長膿瘡,他們看我長得還蠻清秀的,就問我:「你今年幾歲了?」

我一聽,忽然想到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就說:「我今天二十歲。」當然,他們不會知道,一定以為我說的是「今年二十歲」。就因為這件事的觸發,讓我有所感慨,想到自己二十歲,都沒有人問,也沒有飯吃,身上的病也不能好,所以寫了一封信給師父,信的內容已經記不得了,不過師父回我一封信,他說:「你那裝腔乞憐的信,我已收到。」

師父這句話對我侮辱很大,我覺得很受傷害。我想,您打我、罵我,我都不計較,但這句話傷害了我的尊嚴。

不過這時候有人告訴我,有一種藥片叫「消治龍」,專門治療我這種膿疴瘡,不會很貴,一包大概就是現在的十幾、二十塊錢。這樣的價錢我還買得起,於是趕快買了來,結果今天一吃,明天就好了,第二天身上的膿瘡都消退、結痂了,真像靈丹一樣,自然感到無比歡喜。

可是問題又來了,雖然身體上的皮膚好了,不過衣服沒有肥皂可洗,只用水洗一下就再穿起來,於是又再復發。不過沒有關係,我已經有藥,就再吃兩顆,又好了。於是我就寫信給師父,記得我在信上有這麼兩句,我說:「請您了解,這不是一封裝腔乞憐的信,也不是一封『哀的美敦書』……」「哀的美敦書」是當時很新的一個名詞,就是英語‭ ‬ultimatum,下「最後通牒」的意思。

師父一看,很生氣,他認為我信中的意思,就是說我現在已經成功了,可以不要師父了,我們可以脫離師徒關係了。師徒之間一下子陷入僵局,後來還是我師父的好朋友出面,替我說項。其實我也無心違背師父,所以事情很快就過去了。

不過,那時因為東初法師做我們的院長,我在焦山已經住不下去了。師父就問我做何打算?我當時也沒有地方去,不過忽然想起大覺寺,就說,我要回到祖庭禮祖。

師父聽到我要回祖庭,很高興,就說:「你到棲霞山來,我帶你回去。」這件事情從七月二十二日,一直到他帶我回去,已經是十一月了,因為當時一封信來往,都要好幾個月的時間。

就在師父帶我回到宜興大覺寺後,有一天,宜興的教育局任局長來看師父。他一看到我,知道我從南京回來的,就說:「這裡有一個國民小學,你來做校長。」我一聽,覺得人生好像從此就將起飛一樣,心裡無比歡喜。但其實我一點經驗都沒有,不過沒有關係,那時膽子也大,心想應該沒什麼了不起,我想自己應該可以勝任,就趕快寫信請在南京的同學,幫我買了一些教科書來參考。

不過隨著學校開課後,苦難還是紛至沓來,因為左近的學校經常舉辦國語、說話、作文、美術等各種比賽,經常來函要我們派人前去參加。我自己都還在學習中,哪裡懂得那麼多的比賽?這還不打緊,這時國共內戰爆發,白天國民黨的軍隊武裝整齊,前來要我幫忙剿共;夜晚共產黨的游擊隊來了,要我提供國民黨駐紮的情報。可憐的我,初來乍到,對於偏僻鄉村的道路都還沒搞清楚,也還不認識什麼國民黨、共產黨,不過我心裡很明白,這是很嚴肅的問題,一個不小心,就會送了小命。

雖然我自己意識到事態嚴重,知道要謹慎應付,但周遭還是不時傳來有人被暗殺死亡的消息,甚至在各地的同學、朋友,如松風、松泉在上海被逮捕,實權也在青浦被抓,罪名都是利用貼壁報、寫標語弘揚佛法。至於逮捕他們的是國民黨或共產黨,也都搞不清楚。

這時候智勇法師仗義前來學校,給我打氣,並且幫助我編《怒濤月刊》,因為我們感於佛教太守舊,一些佛教人士思想頑固、執著、鄉愿,我們希望透過辦雜誌,能藉助文字的力量來改革佛教,為新佛教的理想大發獅子吼。因此當《怒濤》一出刊之後,就如「洪水猛獸」一般,大大的震驚了佛教界。

好在那時我們是在宜興偏遠地區,不致於招來佛教人士的攻擊,但是戰爭帶給我們這一代青年的苦難,卻是不斷洶湧而來。我的許多同學在各地被捕、被打、被刑罰,但是我知道,我們彼此是誰也救不了誰。甚至有一天,半夜之中有幾十個大男人,拿著長槍短刀對著我,我也被捕了。至於是什麼人抓我的,不敢詢問,也不能有什麼動作,只是眼看著一起被捕的同伴當中,今天被帶出去槍斃二個,明天又有三個被砍頭。好在我有一個可愛的師兄,他花錢買通獄方人士救了我,才能免於一死。但這時我做了一年多的小學校長,眼看著實在做不下去了,只好跟智勇法師商量,一起回到南京。

於是囊空如洗的我們,只有帶著幾本才發行十幾期的《怒濤月刊》,踏上了往南京的道路。所幸天無絕人之路,有一位南京華藏寺的退居蔭雲和尚,由於他的繼任者生活不知檢點,把一個曾經擁有學校、書店、水廠的大規模寺廟,揮霍殆盡,土地變賣到所剩無幾。蔭雲和尚於是找我們去負責,我們也正在走投無路,便欣然前往。

我與智勇法師商量,誰做住持,誰任監院?智勇法師說我身材比他高大,比較像住持;我說您的學歷、能力超過我許多,您才像個住持。最後約定名分不計,兩人共治華藏寺,把這裡當做推動新佛教的基地,一時能培、惟春、淨山都從各地前來,實權也從普陀山趕來聚會。

但是,大家聚集以後,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華藏寺已住有二十幾位住眾,他們以經懺為業。儘管我們言明互相尊重,互不干涉,但這群僧眾除了念經拜懺以外,經常不做早晚課,有的連佛殿在哪裡都不知道。有時候甚至夜不回寺,平時在房間裡更是喧譁唱歌,並且帶回一些軍人、警察等,男男女女來往不斷,進出複雜,整個寺院簡直像是個大雜院。

我們一群熱血僧青年,當然看不慣這種生活,迫不及待的要為寺院樹立新風氣,於是訂定僧伽規約。現在想來,這不就像我受戒時的教授阿闍黎仁山法師「大鬧金山寺」的再版嗎?例如我們規定:

第一、所有住寺的人必須做早晚課;第二、社會、寺廟有別,非僧眾不可安單寺院;第三、三餐不准自製飲食、不准從外面購買食物回寺,一切由常住供應;第四、進出山門必需經過請假;第五、每個月的單銀、嚫錢,只給一半,另一半由常住代為儲存,將來離寺時再發還帶走等。

新生活規約發布以後,起初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抗議,他們也知道我們是一群有著新佛教思想的人。但時日一久,抗爭的行為還是難免。於是我們就以寺中經濟困難為由,每天只吃稀飯,希望讓他們吃不習慣而自動離開。

這時正逢徐蚌會戰(淮海戰役)失利,南京戰局不穩,過去暫住寺院的軍人眷屬紛紛撤離,前往四川、廣州、台灣等地。但是他們臨走之前又把房間廉價賣給後來者,我們一群革新派的人正愁房間不夠用,就阻止他們不當的行為。但寺裡數十名經懺派的一致站在他們這一邊,替他們搬家、通風報信,寺中就分成新僧與舊僧兩派。一所寺廟已不像個寺廟,每天警察、憲兵川流不息,黑白兩道在裡面公然活動,我們所依賴的政府自顧不暇,哪有力量來保護我們呢?所以註定我們的新佛教運動,必然要遭到失敗的命運。

後來國共協商,傅作義在北京主持和談會議,我們以為有了一線希望。但是和談破裂,這時智勇法師花了幾個月召集的「僧侶救護隊」正想付之行動,誰知他忽然打退堂鼓。我只有毅然出面,接下任務,但也不知道如何善後,就求救於師父志開上人。師父說:「你們要救護傷亡,必須經過軍隊訓練。」於是便委託宗仰中學董事孫立人將軍幫助我們,我們因而得以順利成行到台灣。

那時候我們人雖不多,但也有一些人才,總之,船到橋頭自然直,路是人走出來的,什麼事情到了台灣再說,就跟師父告辭。臨行,師父請我吃飯,並給了我二十塊袁大頭。

後來我在台灣,如前所說,因為報戶口、領身分證時用「星雲」這個名字,覺得改了名字對不起師父,一直沒有聯絡。直到一九五二年才寫了一封信,連同我的著作《釋迦牟尼佛傳》寄給他。不久收到他的回信,說:「佛傳收到,不必寫信,好好弘法利生。」

後來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清算鬥爭,遊街示眾,畫地為牢,想必是經過了一番很大的折磨,而不幸在一九七九年左右逝世。等我一九八九年返鄉探親的時候,他已經往生十年了。

想到當年師父把我付諸十方,讓我得以在教下、律下、宗下等各大叢林道場參學,親近諸方大德長老,並且走上弘揚人間佛教之路。

在親近的許多師長中,記得有一位老師曾有意推薦我進國立教育學院讀書。我興高采烈地向師父稟告,卻遭來一頓責罵:「混蛋,佛教教育都沒有讀好,還要到外面去受什麼社會教育。」我當時沒有反駁師父,甚至一點不平之感也沒有,當下只是隨著師父的話:「哦,混蛋!」就摸摸鼻子離開了。

後來師父送了師弟今慈去念書,我心裡也覺得這是當然的。但過了幾年以後,師弟離開了佛教,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師父嚴厲地罵我,是故意用一種激烈的方式,讓我安住在佛道上,這也才深深地體會到師父的殷切期望。

還有一回,我受到一位師長的責罰,師父知道我受了委屈,遣人叫我去問話。一番開導之後,問起我的近況,我坦然告訴他,衣單不全,紙筆不周。他不但沒有給我絲毫安慰,反而端起桌上的一杯茶,說道:「你以為沒有錢,我就會給你嗎?明白告訴你,我把喝茶的茶葉錢省下來給你,你也用不完,但我就是不給你。什麼道理,我現在不說,你將來自然會明白。」

當時,我聽了師父的話,心裡一直不以為然,甚至想:「你不給我就算了,何必講這許多好聽的話?」直至幾十年後,我終於明白師父的苦心︰那是他愛護我,希望養成我在物質上以無為有、不貪的性格。

尤其最讓我感念的,是在我十七歲時,曾有一次罹患瘧疾,每日寒熱交迫,痛苦萬分,如此折騰了半個多月,已是奄奄一息的時候,師父特地派人送給我「半碗鹹菜」。

半碗鹹菜現在不算什麼,但在當時物資缺乏的時代,真是彌足珍貴!何況這當中還有師父對我無聲的關懷與期許,因此當時我是含著熱淚,將這半碗鹹菜吃下去,並且在心中暗暗發願:未來,我一定會做好一個出家人,我會把身心奉獻給佛教,以此報答師恩。

數十年來,想到師父上人,我除了努力弘法利生以外,也只有對他的家人多所贊助,以報其恩於萬一。

說起我的老師,當然還有很多,中國有「一字師」、有心儀的老師,在我也有很多懷念的師長,如楞鏡法師、大實法師、介如法師、普蓮法師、惠莊法師、塵空法師、茗山法師、雨曇法師等,都是師恩浩蕩,此處就不一一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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