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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43 ◎我的同學道友們

我常說,我從小沒有讀過書,沒有見過學校,也沒有進過學校。事實上,我十二歲出家後在寺院裡生活,受了寺院的教育。書是讀的不多,教育不是沒有。

我就讀棲霞律學院六年,在宗門的常州天寧寺參學一年,在焦山佛學院也近三年時間。之外,禪宗的金山江天寺、律宗的寶華山隆昌寺,我每年必定前往參學,趕上戒期或是禪堂起七。可以說,佛門的宗下、教下、律下我都參學過,就如海陸空各個軍種,我都有過資歷。甚至,為了了解經懺制度在中國的影響力,我也參加過短期的經懺佛事。

淨土宗的靈巖山、各個道場裡的念佛會,我參加過一七、二七,甚至七七也有過多次。我在焦山住的時候,每年冬天都要打七個七。在宜蘭主持過的佛七,前後也有三、四十年,從來沒有缺席過。其他像虎尾、龍巖、羅東、三重、台北,尤其在高雄佛教堂也參加過多次的佛七。

假如把我這一生主持過的佛七、參加過的佛七加總起來,也會有百次之多。一個佛七就是七天,如果是一百次佛七,那我的生命裡,就有七百多個日子在念佛中過去了。

初在佛門裡,我十年苦行參學,但自覺發心不夠,我在讀書參學中服務常住,做過六年行堂、兩年司水、一年半的典座;可以說,我把我的人生歲月完全投注到佛法的生活裡、修道中、工作的勞役裡。這十年佛門的參學歲月中,有了一些道友、同學、同參,彼此互相學習提攜。

說起同學道友,在南京和鎮江,總該有一、二百人,但是那時候大家各忙讀書,甚至叫什麼名字也沒有去管他;有過往來的同參道友,由於各人雲水行腳,也疏於聯繫了。出家人就好像獨行俠,行走大江南北,又像孤鳥,飛到東飛到西,漫無目的,哪有什麼知交朋友可談呢?雖然如此,還是有一些可以回憶的有緣人,今略說如下:

弘度法師(智勇法師)

我的第一位稱得上「畏友」的,恐怕就是弘度法師了,當年在大陸各個佛學院裡都知道,我和弘度來往最密切。

弘度法師,江蘇如皋人,比我長三、四歲。十五歲的時候,給他的叔叔彌光法師從江蘇如皋李堡的家鄉帶到棲霞山寺,禮二當家覺民法師為依止師父。

他長於梵唄,記憶力特強。人家說「下筆千言,倚馬可待」,我看他是「下筆萬言,倚馬可待」。別人用作文簿寫文章,他則是用筆記本寫作。他離開棲霞山以後寫信給我一些指示教導,也都是用筆記本寫成的。往往寄一封信來,我都要幾天才能讀完。

弘度法師尤其善於行政,信手拈來,就能訂定各種章程、辦法,特別是寫了一手好字,真、草、隸、篆樣樣寫得來。不但如此,他富有正義,為人正派,而且身懷絕技,能夠飛簷走壁,說是一位文武雙全的人也不為過。

他平常處事不苟言笑,同學們選他做班長,但他並不喜歡,只是喜愛讀書。我們視他比老師還要偉大,簡直把他當天人一樣崇拜。那時候以我的成績,還仰望不上他,因為我們到底還是幼稚。承蒙他也會對我們這許多幼小的同學給予點撥、指導,有時嫌我們問的太多了,也會一拳下來:「老是囉唆,問什麼啊!」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以他為馬首是瞻,敬重他的心仍然不改,並且把他當作正義的標竿、智慧的風範。一九四○年初,上海舉辦了一場演講比賽,有六百位青年比丘僧參加,他獲得第一名,作文比賽他也榮獲第一。他的信心堅強,教性剛烈,後來改名叫「智勇」,真是名副其實的「智勇雙全」,可以說,這是一位佛教的奇才。

沒有多久,他就從棲霞律學院升學到焦山佛學院讀書,成績一樣名列前茅,受到師生們的特別愛護。當時的焦山佛學院在佛教界可謂獨占鰲頭,就如同現在的北京大學、台灣大學一般,凡是一流的人才,才能進去就讀。這裡的師資有:北京大學薛劍園教授國文,南京中央大學虞愚教授「名理新探」,佛學權威芝峰法師、圓湛法師等,都是一時之選。

看到這麼一位優秀的學長,我心裡也很著急,盼望著自己成績趕快進步,好能考上焦山與那許多優秀的年輕人共讀共學。一九四五年的三、四月,我參加特別考試,例外被錄取,我終於可以在下學期進入焦山佛學院了。

意外的是,智勇法師卻在一九四‭ ‬五年的春天遭到開除。什麼原因呢?原來是焦山佛學院副院長東初法師奇特的性格所引起。

東初法師不是一位很隨順因緣的人,他並不太與人為善,也不會從善如流,所以正義勇敢的智勇學長對他就有所批評。智勇在每天的日記裡,都是記錄東初法師這裡言論不對,那裡行為不當,並且起名為「東初日記」。這從學生的角度來說,確實違背了師生的倫理;但智勇學長有他見義勇為的性格,用權勢地位是降伏不了他的。

那一天,東初法師巡視佛學院,剛好就坐在智勇學長的座位上。他順手打開抽屜,一看《東初日記》,便好奇的翻看了幾頁。這一看,臉色大變,氣呼呼的把日記本帶走,即刻交給院長雪煩和尚,說:「這是你的學生寫的!」講完之後,頭也不回就離開焦山了。

雪煩和尚想,這下子怎麼能得罪副院長呢?學生的言論無理,勢必要開除。他即刻召集會議,決定要開除智勇法師。想不到,竟然引起全體學生鬧風潮,表示要一起離開焦山佛學院。其實,這在智勇法師的學習生涯中,已經不是第一次被開除了。

後來,經由老師們出來調解說:「現在要向東初法師說明、懺悔,但都找不到,院長也很為難。為了共同維護常住,不能製造隔閡矛盾,只有讓弘度先接受開除,讓他離開學院。」

弘度離開了以後,我就不想再進焦山讀書了。因為我已經對焦山產生不好的印象,覺得這是一個黑暗封閉、無情無理的地方。但是別的室友們都跟我講,能進入焦山不容易,你應該先進去看看,了解再說。因此,在一九四五年的五月,我還是進了焦山讀書。

焦山佛學院果真不同凡響,八十多位二、三十歲的青年僧伽齊聚在此,都是從各個大學畢業,或是來自各個優秀佛學院的高材生。例如:介如法師、普蓮法師、慎如法師、大同法師、聖璞法師等。

但是我感到很慚愧,智勇離開焦山時,有十多位他的「粉絲」(fans)同學跟著他一起走。他走了,我卻反而進去,在義氣上,總覺得有一點說不過去。後來智勇寫信給我,要我「依法不依人」,繼續在焦山念書。得到他的來信,我才安心下來。

焦山佛學院風波以後,我因為智勇學長的關係,對東初法師有了一些成見。雖然他也有為佛教的心,可是他的方法實在不對。例如:他將原本太虛大師訂下來半小時的早課程序,恢復為一個半小時,東初法師的復古運動,讓我深不以為然。後來他做院長,我就想要離開了。我向他請假,師父也同意,並且說要帶我回去宜興大覺寺禮拜祖庭。

這個時候即將過年了,有一位姓任的教育局長,聽說在棲霞山擔任住持的志開法師回來了,特地前來拜訪。他來一見到我,也忘了以師父為主,對我產生了興趣,問我說:「你從哪裡來?」

我回答:「從南京來。」

他一聽我說從南京回來,大概覺得我有些程度,就說:「我們這裡有一所學校,正缺少一位校長,你來擔任好嗎?」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也不好問,一旁的師父說:「你講的話很好啊!」

沒有反對的意思,於是我就接受派任,忙著辦起學校來了。

白塔國小共有二百多個學生,只有二位老師,因為貧窮,不得人要來這個鄉下地方。我想到智勇,馬上寫信給他。他一聽說我要找他做老師,即刻就來了。

當時,他已經在南京普德佛學院教書,本來他的程度就很好,又有授課經驗,我說:「校長你來做。」

但他不肯,堅持說:「如果你要我做校長,我就走。」

於是我只有走馬上任,做起校長,讓他做老師了。

智勇的能力比我強,不論貼標語、策劃等什麼行政事務,他都會,加上我們做事的動作迅速,很快的,就覺得這裡沒有什麼事情可做。我提議辦《怒濤月刊》,他說他寫鋼板,我負責發行。他寫的鋼板字跟印刷一模一樣,大部分的內容都是他執筆,偶爾我只是寫一篇文章湊湊熱鬧。可以說,這本雜誌幾乎由他一個人包辦。

我們之所以名為「怒濤」,是因為感於佛教太守舊,希望透過洶湧的波濤來沖毀佛教的惡習,為新佛教的理想大發獅子吼。一出刊,確實如「洪水猛獸」般大大的震驚了佛教界。當時佛教雜誌的權威《海潮音》,用了一個方塊刊登廣告:「我們又多了一支佛教的生力軍。」

家師志開上人還捐了五百令的紙來贊助我們。

但是戰爭的無情,還是給我們帶來一些苦難。有一天半夜,我莫名的被逮捕了,幾經周折,才讓師兄解救出來。眼看學校實在做不下去,便和智勇商量,一起回到南京。

很好的因緣,我們巧遇了南京華藏寺住持蔭雲和尚。他為人正派,但已退居,華藏寺推出一位新任住持,可惜不務正業,什麼壞事都做,還賣了好幾條街的寺產。蔭雲和尚出面阻止,把它通通收回來,希望交給我們接任。

華藏寺位於南京市中心,走路不多遠,就到南京市最熱鬧的新街口,可以說是很好的一個地方。寺裡有一所學校、一間工廠、一家文具店、一座茶爐,還有幾十個出家人做佛事維持經濟。

我跟智勇因為蔭雲和尚到了華藏寺,但智勇不願意做住持,要我來擔任,我們共同管理。這時候,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這間寺院簡直像個大雜院,各式人等進出複雜,加上原本住在裡面的幾十位住眾以經懺為事業,五堂功課相當不正常。

我們為了改變種種陋習,便訂定一些新規約,冀望帶來一些新氣象。可惜積弊已深,舊僧勢力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瓦解,加上時局愈來愈緊張,只有宣告失敗。

戰雲密布,死傷嚴重,智勇看了不忍,發起組織「僧侶救護隊」,希望為國家做一點事。正想付之行動時,臨時變局,只好由我帶領來到台灣,最後也和他斷了音訊。

一直到四十年後兩岸開放,我聽說智勇在河南一所大學教書,輾轉聯繫上,並且相約在香港見面。這一別後又是十餘年,二○○八年,我赴河南鄭州出席中原天瑞大佛開光典禮,再度和他見面。闊別數十年,飛鴻踏雪,對於許多往事他已不復記憶。

感嘆之餘,有一件倒是很感謝他的事。據我母親說,大約在一九五○年代抗美援朝的時候,大陸謠傳我在新加坡替國民黨做事,已經升任司長。智勇不知道從哪裡寫了一封信給我的母親,信上寫著:母親大人,下面敘述了一些大陸的情況,最後署名「兒 李群」。

由於智勇和我們曾經論兄道弟,他跟著我稱母親大人,同時我也姓李,這封信證明母親的兒子不在新加坡,沒有參軍,沒有為國民黨做事。這麼一來,對我的家庭幫助很大,誤打誤撞,讓我們一家人因此都存活了下來。說起來,實在要感謝這樣一個美麗的誤會了。

悟因法師(大同法師)

悟因法師和我,並不是在佛學院期間有所來往而建立感情的,我們只是同學,後來他提早離開學院,參加太虛大師舉辦的「中國佛教會務人員訓練班」,就被派到上海佛教會服務。

後來,我在南京華藏寺的時候,他已經先我到了台灣,接受台中寶覺寺住持林錦東的邀請擔任監院。他寫一封信給我,說預備辦一個三千人的台灣佛學院,要我多邀約幾位同學前去支助。

我心裡想,這個大同法師也太過誇大了,今天的佛教,哪裡那麼容易辦個三千人的佛學院呢?我這個人很務實,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也就沒有把它當做一回事。這就等於慈航法師當時在他編的《人間佛教雜誌》上,發表改革佛教,下了命令:鎮江金山寺改成織布工廠、常州天寧寺要辦師範學院……這裡做什麼、那裡做什麼。我一看,慈航法師真是太天真爛漫了,革命不是這麼說就能做到的,這太不務實了。

想不到,後來我自己也跑到台灣來,相距已時隔一年多了。在台灣,才覺得我人地生疏,想起有一個學長大同法師在台中寶覺寺,就去找他吧。

當時也沒有電話,聯繫不容易,一去那裡才知道,剛於幾天前,大同法師已離開寶覺寺到香港了。這是因為政府誤解他是匪諜,他怕被逮捕,就先赴港去了。不過,悟因的妹妹也是一個出家人,長得莊嚴秀麗,聽到我們來,知道我們跟他哥哥的關係,還送了一塊布給我們。

大同法師去了香港以後,留下了太虛大師創辦的《覺群月刊》沒有人編輯。那時候我已經在中壢圓光寺落腳,大家說我有編輯的經驗,希望我去主編,我便從中壢到台中編輯《覺群》。

後來,因為警察懷疑大陸派了五百位出家人到台灣從事間諜工作,到處風聲鶴唳,我也不敢經常外出。為了謹慎起見,只有辭謝這份工作,建議林錦東改請台中市立圖書館總務主任朱斐接任。

朱斐居士接編之後,就把《覺群》改為紀念印光法師淨土思想的雜誌。我寫信反對,卻引起不少的誤會,認為我反對淨土。大同法師知道後,還來信給我鼓勵,贊同我的意思。

沒過多久,大同法師還俗經商,改名許大同,在香港、加拿大兩地做起建築的生意來,聽說賺了不少錢。我開創佛光山的時候,承蒙他還前來看過我。由於大家生活不同,偶爾有一封書信報平安外,逐漸的就沒有來往了。

煮雲法師1

煮雲法師,一九一九年出生,江蘇如皋人,比我大八歲,應該算是我的老大哥。但是他很依賴我,什麼事情都要我和他一起參加。尤其我的東西也是他的東西,我這個人怎麼用,也都是聽他們怎麼說、怎麼做。看起來他們對我很好,實際上,我是聽他們吩咐。所以他在一九八六年過世時,我正在美國西來寺閉關,無法返台,只有寫了一首輓聯遙寄追思:

你我同戒同參同學同事同弘佛法 人稱同兄弟

相互忍苦忍貧忍謗忍難忍氣吞聲 誰知忍會離

我和他在棲霞律學院同學六年、在焦山佛學院同學一年,之後他就離開,前往上海圓明講堂親近圓瑛法師,在思想上,我們也就分道揚鑣了。後來聽說他又到了普陀山,在那裡的沙彌學園教授一些沙彌。我和智勇等人在南京華藏寺發起新佛教運動,他寫信來表示願意歸隊,我們也歡迎他參加。

我們在華藏寺遇到的最大困難是,有數十位的經懺人士不守規矩,我們沒有辦法處理。後來不知道是誰想出了一個餿主意,以寺裡的經濟困難為由,每天吃稀飯,他們吃不慣,就自然解散。

但我們吃了半個月的稀飯後,那許多經懺的法師倒沒有什麼異動,可是我們的煮雲法師已經吃不慣了,就說:「我不能天天跟你們在這裡喝稀飯啊!」

於是,他又回到普陀山去。這大約是一九四八年的秋冬。

到了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我就到台灣了。一九五○年「一江山島會戰」,大陳義胞跟隨軍隊撤退到了台灣,在普陀山居住的煮雲法師也跟著他們到台灣。

他一到台灣,聽說我在中壢圓光寺,就跑來找我,還帶了一封塵空法師的信給我。塵空法師和我的老師芝峰法師是同輩,我在焦山時見過他,承蒙他不棄,從普陀山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我,對我一生很受用。其中他說到,我們現代的青年,要有佛教靠我的決心,不要想我去靠佛教。在我初到台灣,四顧茫然,無依無靠,走投無路的時候,煮雲法師帶來塵空法師的這二句話,就像一盞明燈,給我很大的鼓勵。

我在圓光寺看到煮雲一副落魄的樣子,我就問:「你的衣單都帶來了嗎?」

他說:「沒有。」

這句話可能是誤會,他也許是說衣單沒有帶到中壢,我卻以為他沒有帶來台灣,即刻,就把我剛做好的一套全新的長衫、褂褲送給他,橫豎我們一樣高,我能穿的,他也能穿。我們一向不分彼此,貧窮都是一樣,只是生活習慣、思想上有所不同,他以貧窮為苦,我以貧窮為樂。

因為煮雲法師一出生就窮,出家的寺廟也窮,剃度以後,沒有人接濟過他。我當時年紀小,大概長得還可愛,常常會有人給我一張紙、一枝筆,即便一件壞的衣服,我也很歡喜。尤其那許多老和尚往生了,衣服沒人要,我也都把它接收下來,基本上,我沒有穿過新衣服,穿的都是死人的衣服,但是煮雲法師連死人的衣服都穿不到。

他曾經為了能有一件褂褲,利用暑假七月舉辦盂蘭盆法會的期間,出去替人家念經,賺一點供養,才買到一條褲子。

煮雲法師因為一無所有,所以難得有什麼東西,他都會很介意。記得有一次,家師送我一個熱水瓶,在當時來說,算是一個珍貴的奢侈品了。煮雲法師見了羨慕不已,那時我已經有一個漱口鋼杯可以喝水,看他這麼喜歡,就把熱水瓶送給他。煮雲歡喜不已,每天帶著熱水瓶在人前走來走去,藉機炫耀。

有一天,熱水瓶的水銀炸破了,他一看,臉色大變,這下還得了,賠不起啊!大家生活都這麼困難,怎麼辦呢?我看出他驚慌失措、面如死灰的樣子,就說:「壞了就算了,不要就好。」這一句話,讓他如逢大赦,解決了他的窘態。

到了台灣之後,為了求生存,我叫他要為佛教奮鬥,可以寫文章。煮雲法師算是一個奇才,他看過的小說、四字段、七字段,像「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等,他都會背,同學們也歡喜找他說故事。當時,我替東初法師編輯《人生雜誌》,煮雲法師的第一篇文章,就把布教的點滴故事,寫成一篇〈叫化子傳聖旨〉給我刊登。這篇文章幽默風趣,妙意橫生,我覺得他有寫作的天才,於是鼓勵他繼續寫作,後來他寫了《南海普陀山傳奇異聞錄》等好幾本書,我還為他寫序。在台灣雖不算是洛陽紙貴,至少也是風行一時了。

一九五三年,煮雲法師創建鳳山佛教蓮社,我在宜蘭弘法,但他經常要我到高雄講經、成立青年會,協助他的法務等,我都照做。那時候的鳳山蓮社只有一個床位,為了我去講經,煮雲法師買了一張藤椅,就這樣,我在這把藤椅上睡了一個多月,一直到把《金剛經》講完。

他也參加過我的大藏經環島弘法宣傳團,尤其我組織弘法隊,他也組織弘法團;我成立歌詠隊,他也成立歌詠隊。甚至在台灣南部,他下鄉弘法、到監獄布教、各處講演,說起來,他比我更隨和、更熱心。

我的這一位老友對我很好,完全沒有嫉妒心。記得有一次,我在叢林學院的懷恩堂教室為信徒開示,他在後面聽了之後就跟慈惠法師說:「你們的師父啊,講話聽起來都沒有引經據典,可是呢,你仔細聽,裡面都是佛法。」

也記得有一位同道,多次在背後說我壞話,從中挑撥我們之間的友誼。煮雲法師不是哈哈一笑,就是為我說好話。甚至有一些外省人對我有所批評,他也跑去跟他們說:「星雲你們是打倒不了的,他是磐石!磐石!百搖不動的啊!」他對我的評價就是這樣子。

煮雲法師慈悲和藹,從來不發脾氣,我對他種種的要求、任性,都承蒙他對我多所諒解,我們相知相惜,現在想起來,真是愧對老友,這也算是一段奇緣吧!

悟一法師

五十多年前,悟一法師在台北煊赫一時,是教界的風雲人物,曾擔任台北善導寺監院、住持幾十年。他是我焦山佛學院的學長,一生與我有六十多年的法系關係。但事實上,回憶起過往他待我的種種,如果要用「欺我太甚」這句話來形容,也實在是不為過。當然,這種私人之間的恩怨關係,並沒有什麼好宣揚的,不過,為了留給山中弟子作為歷史的借鑑、往事的參考,則也不得不說。

說起悟一法師,當年他在台北是一個頗具權威的人物,但是向我借款一千六百萬元,卻怎麼都不肯歸還,也不知道這些錢財究竟都用到哪裡去了。甚至後來善導寺的員工到法院告發他金錢不清,儘管他對避開法律責任很有辦法,人脈也很廣泛,不過面對這許多糾葛,他也還要我們給予幫忙。只是說,他違法的事實鐵證如山,也就任誰都難以幫得上忙了。

悟一法師比我大五歲,他是我家師在棲霞山的四法子(傳法的弟子),我是六法子。在他八十多歲的時候,曾經到佛光山美國西來寺養老,我的徒眾們想到他和我的法系關係,都把他尊為師長看待,給予孝養照顧。尤其他一向重視養生,對於每天要吃什麼、做什麼運動非常計較,大家也都隨他的意。

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老弟!到了我這個年齡,應該是要不久於人世了,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最後我有兩句話要對你說。我並不是要拍你的馬山,而是真心、坦誠地要對你告白。說實在,一個人心量有多大,事業就有多大,見不得人好,是絕對不能成功的。在這一方面,你的肚量,我不敢說後無來者,但的確是前無古人。這就是我人生最後要對你的一點敬意和讚美。」

當時我感到很意外,心想:「你一向都是用心機在欺負我,一生百般地為難我,最後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究竟是你的良心發現了呢?還是我真具備如你所說做人的條件呢?」不過,我一生對於毀譽並不太看重,也就不去著意了。

不久,他在洛杉磯撒手人寰,一代的佛教梟雄終究要面對生命的無常,不禁讓我感到,人生在世,還是要廣結善緣的好,不要留下太多的遺憾在人間。

話說我和悟一法師是焦山佛學院前後期的同學,他是學長,我是學弟。其時,他在佛學院裡,為人就非常尖酸刻薄,總愛跟人計較,排擠別人,曾經,除了他自己之外,還夥同另外兩位同學組成名為「軸心國」的小派系;因為那時候正值二次世界大戰期中,德國、義大利、日本等引發侵略戰爭的國家,通稱為「軸心國」,他們也就順勢套用此名了。不過,究竟這個名稱是他們自己訂的呢?還是別人加諸給他們的呢?我因為是學弟,也就沒有去過問了。

倒是後來有一些同學就說:「他們既然做了『軸心國』,那我們乾脆就來一個『同盟國』吧。」二次大戰期間,「同盟國」指的就是英國、美國、法國、中國。總之,這都只是青年之間因為頑皮而想出來的遊戲啊!

在焦山的學習,悟一法師有完成學業,畢業後就先離開了焦山,而我,沒有畢業,但後來也離開了焦山,回到祖庭宜興白塔山大覺寺。那麼,在各自分開後,幾年之間我們就都沒有再往來了。

不過,在這期間,民國三十五年(一九四六),聽說他在棲霞山受記做法子。大法子是法宗法師,二法子是超塵法師,三法子是速醒法師,四法子就是悟一,五法子是達道法師。至於我,是後來才遞補上去的,成為第六位法子。

此處我並無意於要恭維我的師父,然而當時我真覺得擔任棲霞山住持的家師志開上人,為人正直、公平,尤其他還是一位佛教的實業家,重視人間的實際生活。在棲霞山那麼一個貧窮的寺廟裡,住眾有四、五百人,雖然有這許多法子當家,但他們都不懂得要為常住籌措經費,只有家師一人孤軍奮戰,除了辦理佛教學院,還辦有宗仰中學,像孫立人將軍、于右任先生等人都曾經擔任過這所中學的董事。另外,他還設立有農場、石灰窯、造紙廠等,為的就是利用這許多事業收入,來補助大家的生活所需以及興辦教育。

那麼,到了民國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因為國共內戰,我實在無法繼續在祖庭居住下去了,便離開了任教的白塔國民小學,輾轉到了南京。那時候,我二十二歲,第一次感覺到家師對我特別關心,他問我:「你來到南京,預備要做些什麼?」當時蔭雲和尚正要把靠近新街口、位處繁華地帶的華藏寺交給智勇法師和我,作為新佛教改革的道場,我據實向家師稟報,他聽後就說:「華藏寺的事業很多,人事也很複雜,你還是到棲霞山擔任知客吧。」

在叢林裡,有所謂「四十八單職事」,我知道自己能做的,第一就是修苦行的煮飯典座,第二就是知客,舉凡寺院的人來客去、住眾的進進出出、人事的調動升遷,都由他負責,可以說是如同高級僧官一般,有權發號司令的一個職務。我心想,師父是棲霞山的住持,而我在那裡也受了多年的教育,總應該要回饋母院,再說「知客」向來也是我嚮往的一個職務,也就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但是跟後,悟一法師也來到了南京,千方百計地叫我不可以到棲霞山做知客,玩弄的花樣之多,至今我也記不清了。甚至後來他還對我說:「你去做維那吧!」我說:「不行啊!維那必須會唱誦,我五音不全啊!」他竟然說:「沒有關係,我們會幫忙你。」我心頭想:「這簡直是不負責任的話,維那每天都要領導大眾做早晚功課修持,屆時舉腔唱誦,你如何能幫得上我的忙呢?‭ ‬」

看他那麼堅持不要我做知客,我也不知道內中有什麼文章,不過我心裡還是很想到棲霞山做一些回饋。於是,我就跟他妥協,說:「這樣好了!我做糾察。」在叢林裡,糾察是僅次於知客,位高權大的職務,主要負責叢林清規、殿堂共修,以及各單位行事的合法。簡單說,糾察就是執行清規的人。我想,這個職務我應該也是能勝任的,畢竟我在棲霞山住了那麼多年,對於那裡的規矩情況,怎麼會不清楚呢?但是他聽了之後,卻也不以為然。

總之,留在南京的兩、三天,他天天都叫我不可以到棲霞山做知客,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後來我只好說:「那我還是到華藏寺幫助智勇法師推動新佛教的發展好了。」他一聽,這才放心地離開。但我也因此辜負師恩,沒有尊重他的指示到棲霞山擔任知客了。

後來我才明白,原來這是幾位當家的謀略,他們認為我師父是住持,如果讓我到棲霞山做知客,在最高行政單位掌管人事、外事,那他們還能做什麼呢?所以,此行我到南京棲霞山去,也就成為他們的眼中釘,想盡辦法就是要讓我不能留在棲霞山,免得師徒合作。這就是我和悟一法師在離開焦山後再見面的第一回合。

很奇妙的是,過不多久,我們一前一後都來到了台灣。他善於呼風喚雨,後來在善導寺就做了監院。那時候,台灣所有的報刊雜誌,每次提到善導寺,都說它是「台灣首剎」,理所當然地,他就是「首剎的監院」了。

當時,中國佛教會的會址設在善導寺內,一些從大陸來台的僧侶,經常都會找到佛教會出具身分證明。而我也曾經因為要替東初法師主編《人生雜誌》,想到在台北必須要有個住宿、吃飯的地方,在無處可去之下,只得到善導寺掛單。當時他們讓我睡在大雄寶殿後方納骨堂的骨灰罈下面,雖然躺下來之後就不得翻身,不過,能有這麼一席之地供我晚上睡臥休息,也算是不容易了。

只是每到吃飯時間,一張十人坐的圓桌,經常都挨擠了十五、六個人,實在坐不下的時候,大家只能把凳子往後一挪,讓彼此的座位空間得以擴大。想到自己對善導寺沒有幫什麼忙,每天為了吃一餐飯,卻要這樣和大家圍擠在一張圓桌前,心裡總感到很慚愧,覺得對他們很抱歉。因此,有時候走在前往印刷廠的路上,我就想,如果能不吃那一餐飯,就儘量不吃算了。事實上,這也顯示悟一法師這個人刻薄寡恩,對十方大眾沒有供養心啊!這就是我和他的第二回合往來。

除此之外,還有幾件事情也可以一說。

我記得有一次行政院新聞局來文表示,美國電影公司要來台拍攝台灣佛教紀錄片。其實,那時候台灣並沒有正統的佛教,寺廟都是神佛不分。不過,為了要替國家做面子,悟一法師仍然說:「那我們就在善導寺舉行一場仁王護國息災法會,把各地的出家人都調度過來吧!能有那麼多的和尚到場參加,畫面拍攝起來必然也會非常壯觀。」

這回,他倒是很慷慨,立刻就推選我擔任主任委員,負責籌辦這場護國息災法會。但事實上,要我做主任委員,實在不當,一來我還年輕,二來我在善導寺沒有調動人事的權力,既無兵也無將,什麼都沒有。不過,他這個人向來是需要別人幫忙時,什麼好話都可以說盡,而我一向與人為善,在他三寸不爛之舌的慫恿下,也覺得不好過分拂逆他的意思,我想既然自己經常在善導寺走動,總也應該為佛教、為社會、為國家盡一點心,就直下承擔了。

幸而我主編《人生雜誌》的這段時期,與佛教界還有一些往來,所以通知大家前來參加這場法會時,都能獲得他們的首肯,甚至我還把在政治上地位崇高的總統府資政、曾任中國佛教會理事長的章嘉活佛,也請來擔任密壇的主持,終得圓滿一場顯密共修的護國息災法會。

總之,雖然最初我是勉強擔任了主任委員的職務,但畢竟我是一個負責任的人,最終也把這場法會做得有聲有色,對政府有所交代了。

類似這樣的大型法會,我就替他出力過二、三次,明知道自己經驗不足,也只能硬著頭皮,盡全力將過去在叢林十年苦修中所學得的法務,派上用場。雖然我五音不全,不擅唱誦,但是從中我也學習到很多,舉凡法會場地的布置、程序的安排、人事的接待、和外國記者的往來,以及對政府的報告上,都算是做得差強人意。所以,辦了幾次法會之後,我也算是台北佛教界的風雲人物了。因此,每到佛教會的選舉,我不是被選為理事,就是當選常務理事,畢竟人事安排還是講究人望的。

只是說,每次善導寺主辦活動,悟一法師都只知道叫我做事,別說沒有給過我待遇、沒有讚美過我,更是從來不曾給過我車馬費。其實,對當時經濟拮据的我來說,就算只是賜給一張公共汽車票,都會教我感念在心的,可惜他完全沒有過問,總是讓我事情做了就算了。不過,念及我們到底是同學、同門的關係,我也就不去計較了。

另外,有一年,月基法師因為在香港居住困難,轉而就想要到台灣來。月基法師原名大本,他是我們的長輩,上一任棲霞山的大當家,後來升任住持,當時我的家師還只是三當家。由於過去我受到他不少的關懷,一心想要回報他,到了這種時候,也就千辛萬苦地設法要幫助他從香港入境台灣。在六十年前,這是相當困難的事情,因為台灣土地狹小,人滿為患,沒有相當背景、後台的人,是不容易進入的。

當月基法師於民國四十五年(一九五六)某日抵達基隆港的時候,我想到悟一也是棲霞山的法子,應該要告訴他這個消息,一同到基隆港迎接師長的駕臨。沒想到,他竟然一口回絕,還警告我說:「月基法師可與善導寺沒有關係,你不要把他帶到善導寺來。要迎接,你去迎接就好,我沒有時間跟你去!」

話說得這麼絕,一時間也教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心結、利害。但我心裡想:「好!既然你不聞不問,那就由我來招呼吧!」之後,我就把月基法師請到了宜蘭。不久,我對月基法師說:「有一班信徒請我到高雄佛教堂做住持,如果您願意前往任事,我當然很樂意;另外就是這間宜蘭念佛會,但它只是一間小型的道場。這兩個地方,可以讓您選擇一處駐錫弘法。」

當然,高雄是大都會,地方大,高雄佛教堂初期的工程也即將完成,他聽我這麼一說,就回答:「那我到高雄去好了。」我聽了以後也很歡喜,因為我這個人性情冷淡,居住在宜蘭這種人情澹泊的地方到底是比較適合,高雄人熱情洋溢,我實在承受不起。但是要說服高雄那許多信徒接受月基法師,我也是費盡一番心力,才終於成功的。

再有一件事,讓我對悟一法師可以說是失望透頂的。當時我想到佛教應該要組織青年,讓青年進入佛教,就約了台灣大學的王尚義、張尚德、台灣師範學院的吳怡等十幾位青年同學,來到善導寺會議商量。記得那天大家圍坐在一張圓桌前,熱烈地討論著如何發展青年佛教,其中,這些青年人說到:「對於青年,一下子要他們到寺院裡參加法會,修行練心,那是不可能的,必須從活動的參與中去接引。」

可是佛教能舉辦什麼活動呢?在大家的集思廣益之下,想到了郊遊。我說:「這很好,郊遊可以聯絡彼此的感情。」跟後,我們就針對郊遊的人數、地點和時間做研議,最後決定參加人數大約是八十位,目的地在中和鄉(即今新北市中和區)的圓通寺。至於交通,由於那時候台灣還不盛行遊覽車,我們只有約定幾點鐘各自到圓通寺大門口集合。

會議結束之後,大家便分頭辦理此事。不料,學生才剛離開,悟一法師就把我叫住,說:「我警告你哦!下次不許再把那群年輕人帶到善導寺來。」我說:「將來那些年輕人都是佛教的生力軍,會護持佛法啊!」他卻說:「你要知道,青年人沒有錢,為了他們要參加活動,費用都得要我們支出,哪裡能負擔得起呢?」我一聽,心裡忽然就涼了半截,想到我在台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不把這許多年輕人集合在善導寺,沒有個據點會議,怎麼辦是好呢?再想一想,恐怕這次是不宜由我集合那許多青年參加活動了,否則後續的事情沒有辦法處理,可就麻煩了。

恰好這時候周宣德居士在善導寺院子裡的丹墀上走動,因為我們平時就有來往,所以看到他,我立即一個快步向前,對他說:「周居士,我們剛才召開了青年會議,約好要到圓通寺郊遊,但那一天我正好在宜蘭有活動要出席,能不能拜託你去招呼這些青年?」他一聽,很高興,立刻就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

我看他那麼歡喜的樣子,就進一步說:「周居士,帶領那許多年輕人去郊遊,可得要買一點糖果分給大家,增添郊遊的趣味呀!」他也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見他對我幾件委託的事情,都爽快應允「沒有問題」,也就讓我放了心。所以,後來大專佛教青年活動就都由周宣德居士一手承辦,擔任青年領導人了。其後,大專青年獎學金的設置,乃至慧炬雜誌社的成立,也就是由此開始的。

那時候,我認為善導寺占有地利,如果悟一法師能發展推動青年運動,必定是大有可為,可惜他沒有那樣的願景,也無可奈何了。那麼,這就是我和悟一法師往來的第三個回合。

再有,由於我經常出入善導寺,有一天,我看到悟一與妙然法師兩位當家,拉了一條皮尺在丈量土地的長寬。在我猜想,大概是要建築什麼房舍吧!於是我就向兩人詢問:「這是要做什麼啊?」只見他們含糊其辭,一副要說不說的樣子,年輕氣盛的我很不客氣地就說:「你們實在太糊塗了,善導寺地處台北市中心,擁有五千坪土地,你卻要在這裡建一棟小樓房,那也太辜負這個黃金地段的價值了。我建議你們,把善導寺全部撤除,蓋個十層樓以上的大樓,讓它像國父紀念館一樣,最高一層作為大會堂,可以容納五千人以上,我保證將來政府首長蔣經國先生,就算你們不邀請他來參加集會,他也會主動出席。

「至於其他樓層,可以各撥出一個空間,提供給全省佛教會各縣市支會來購置,作為辦事處;還有,台灣各地許多的佛教雜誌社、書局,也可以讓他們在這裡設立一個聯絡處。如此一來,善導寺就成為台灣的佛教中心了。再說,有了這許多收入以後,你們也不必再為建築費的籌措勞神,甚至在我的預計,錢財必然還會有結餘,不妨再到郊外買一塊地皮,建兩座大寶塔,將來把安奉在善導寺裡的靈骨遷移過去。」

沒想到,他卻用一種很不屑的眼神看著我,讓我至今都還印象深刻。無奈之餘,只有感嘆:「唉!一個沒有智慧、沒有遠景的人,就算你苦口婆心地對他講說未來的希望和目標,他也不會懂得的。」這也算是我和他來往的第四個回合吧。

我對佛教界人士失望的事情還不只這樣,就如後來,我向白聖法師提出很多佛教發展的藍圖,他也都不肯採納。不採納倒也罷了,還視我為仇敵,好像我是存心要為難他。其實不是,我只是想貢獻一點關於佛教未來的希望在哪裡、他們成功的契機又在哪裡的建議啊!

話說回來,悟一法師原本有意要聯合我對付白聖法師,但是由於我沒有那種與人對立的性格,最後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反倒是後來他效忠了白聖法師,做了中國佛教會的祕書長,竟轉而對付起我來,這當中,加之於我的欺壓、打擊、屈辱、詐騙、玩弄、排擠、為難,多不勝數,我也實在不忍心一說,總是家醜不可外揚。不過,雖然只是說了這麼一點皮毛,也教人良深浩嘆了。

我始終為悟一法師能幹的一生感到很可惜,他在中國佛教會祕書長任內,私心自用,倒行逆施,並沒有弘揚佛教的發心,假如當初他有遠見、有心量,今日的善導寺就不會只是如此的規模,現今台灣的佛教也不會只是這樣的局面。所以,佛教有很多發展的機會,都是因為沒有人去掌握機緣,而失去了興旺的前途啊!

我寫這一篇文章的目的,並無意於要揭人之短,只是想到佛門講究發心,我們應該要把佛教當作是對社會奉獻的基地,而不是當作個人的私產。殷切希望今日年輕一代的教界人士,你們可不要有悟一法師的這種性格哦!肚量,在人間是很重要的修養。

現華法師

說起現華法師,也是江蘇如皋人,他和悟因是同班同學,算是我的學長,也是我的「粉絲」。論學校的倫理,現華是監學,已經是訓育處的訓育員了,而我只是一個學生,承蒙他的欣賞和我論交,他是這麼一位高大雄偉、儀表軒昂的執事,聽命我這一個還沒有成熟的學生,自己也感到不累。不過,人的緣分很難說,他覺得聽我的話對他有益。

當初,我因不滿院長東初法師的管理方法,決定離開焦山,另謀發展,就跑去跟院長請假。但東初法師不准,他說:「就是你師父來,也不可以,我這裡是旅館嗎?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東初法師把監學老師現華找來,說:「把他看起來,不准讓他走!」現華一聽,「喔」了一聲,就跟我走回寮了。

一路上我們沉默不語,彼此各懷鬼胎,想著下一步怎麼做。其實我很單純,我想我要走了,現華你也不敢不讓我走,依你跟我的交情,我事先已經跟你商量過,你能變卦嗎?我覺得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但我還是不開口,等著他表態。慢慢走回他的監學寮,他仍然沒有講話。我淡淡的說:「我明天還是要走。」他馬上雙手一擺:「哪裡能?你沒有聽到院長講的話嗎?他叫我看好你。」

我一聽,一頭無名火升起,作勢拳頭一舉:「這是你講的話嗎?」

他連忙說:「好啦,好啦!我明天送你。」我就回去準備了。

說來我能可以離開焦山,還是要感謝現華的解圍。他沒有依照院長的指示,反而在第二天四、五點天未亮就送我渡江趕路,並且在鎮江「一枝春麵店」,請我吃了一碗麵,真是齒頰留香。至今都還懷念那一碗色香俱佳的麵,不曉得怎麼做成的。

此外,最讓我銘記在心的,就是我即將參與僧侶救護隊到台灣時,華藏寺住持由誰來做呢?這需要一個人來接任。我正苦於不知將住持之責交給誰,商之於現華,他慨然應允。

實際上,那時候南京的局面,大勢已去,實在難以回天,而他肯得承擔,就如諸葛孔明一樣,接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對他,我實在是感激無已。如果不是他仗義擔當,我這一個爛攤子,還不知怎麼樣才能交出去。所以我後來到了台灣,每每想到他在大陸接任南京華藏寺住持的情況,就一直憂心掛念,不知該如何回報於他。

一九八九年我返鄉探親,想盡辦法邀約過去所有的師友三十餘人在南京聚會。我送給每一個人一支手錶、一個金戒子、一個紅包,感謝他們過去對我的照顧指導。記得那一天聚會,我特別的開心,一別四十年,當初大家還是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小伙子,如今都已是六十歲以上的遲暮老人了。

道不盡的歡喜,說不盡的道情法愛。但是我在旅途匆匆中,相聚也是幾十分鐘的事情,最後也只有依依惜別。最嚴重的問題是,我苦苦尋覓的現華法師沒有出場,我請問大家現華法師在哪裡?大家也不知道,於是我又帶著遺憾回到台灣。

在一九八九年以後,兩岸探親非常熱絡,我特地在香港買了一棟房子,因為每次去香港見親友,住旅館太昂貴,並且也希望能有一個空間談話,有了那棟房子,就能與客人促膝長談。同時,別人也可以跟我商借,記得朱斐居士等人都曾在那裡住過一段時期。

我沒有放棄,繼續訪查現華法師的下落。風雨中離散的故人,要想再有見面的機會,真是困難。皇天不負苦心人,後來終於有一個人告訴我現華在哪裡,我特地在一九九一年約他到香港會見。

這一見,人都已老,許多往事不復記憶。我比他年幼,往事歷歷在目,言談之中,幫助他找回過往的記憶,他才慢慢的點頭回答我:「是啊!是啊!」我也怪他,我到南京的時候怎麼找不到你?他回答說,得到訊息時,我已經離開大陸了。

在香港的小聚,總不能長久,只有幫助他購買一些衣物日用品,罄其所有,供養他一些經費,聊表寸心,如此而已。

出塵法師(浪平法師)

在棲霞山的幾位當家師父都有徒弟,如:宗道、宗德是大當家大本法師的弟子,還度、弘度是二當家覺民法師的徒弟,三當家志開法師的弟子是今慈和今觀,廣慈、出塵是四當家彌光法師的弟子。這四位當家、八個徒弟,可以說都不是在棲霞山出家的,都從他們各自的出家寺廟帶過來。我的師兄也是在別處出家,再來認家師為師,所以算是半個徒弟,在此出家的只有我一個人。

棲霞山四當家彌光法師有一個徒弟叫出塵,比我小一歲,跟我同在棲霞律學院讀書。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成為崇拜我的人。我也不曉得我有什麼好給人崇拜?那時候我在學院裡,不會背書,成績也不好,經常被打、被罵,後來雖然有所改善,但也沒有開悟、沒有成道,也沒有驚天動地的作品。

不過,那時候同學們已選我做自治會的會長,我想,大概由於我急公好義的精神吧!另外,我也被選為體育的小老師,體育老師不在,就要我這個學生自治會的會長來兼代,訓練大家運動。

當時,我們是六個人住在一間房間裡,空間不大,每次我起床,上完廁所回來,被單就讓人給折好了。我知道是出塵折的,很生氣,一把被子從床上打到地下:「哪一個人折了我的被子,我是殘廢嗎?我自己不能折嗎?」

出塵不敢開口。

再者,每次洗過澡後,我把衣服泡在盥洗室,想等有時間再洗一洗晾起來。可是出塵都先我一步,幫我把衣服洗好掛起來晒乾。我當然又是大罵一頓,把衣服丟到地上拖一拖,再拿去重洗。奇怪的緣分,他就是甘願為我做這些事情。

後來我升學到焦山,他還留在棲霞。就這樣,一別四、五十年。一直到前幾年,他寫了一封信給我說:「我是出塵,現在叫浪平,在天長護國寺……」

老同學能夠聯絡上,我也很高興,二○○七年時,我邀約他到揚州鑑真圖書館會面,他帶著他的徒弟同來,我還供養他兩萬塊人民幣。二○○九年,我幫他辦手續,邀他到台灣一遊,受到佛光山徒眾、信眾的熱烈歡迎,他很開心。平常都給人欺負的浪平,這時候終於揚眉吐氣了。他說,我的同學是星雲大師啊!

世間上有的人看重朋友更甚於妻子兒女,三國的劉備就曾說:「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了可以補,手足斷了不能合。」可見朋友的重要性。在佛教裡,也重視「友直、友諒、友多聞」,尤其能交到一個諍友、畏友,像菩薩們十方相互往來,道情法愛,共相學習,這就是善知識了。

《孛經》說朋友有四種:有友如華,有友如秤,有友如地,有友如山。如山、如地的朋友,可以共患難、同生死,甚至比骨肉兄弟還要更親。特別是同學朋友,所謂青梅竹馬,從小認交,彼此吵吵鬧鬧,怎麼不好都是同學。但是二十歲以後,就不容易有莫逆之交,因為二十歲後,見識日廣,有了猜忌、利害衝突,就難以結交同甘共苦、生死不易的朋友了。

我從小出家,歷經棲霞、焦山、天寧諸寺,同學、同屆、同參的道友固然很多,但真正相知、相交、志同道合的畢竟為數有限。除了上述這些年輕時候的朋友之外,已經去世的上海佛教會祕書長王永平居士、上海龍華寺真禪法師,曾一度都是相知的同學。現在的常州天寧寺松純長老、無錫祥符寺住持無相長老、蘇州寒山寺的性空法師,也都曾是很好的同參。

記得才華超眾的仁培法師,從小被喻為「小諸葛」的道達法師,他們都是我在焦山很好的同學。此外,在牛首山居住的榮通;在文革期中守住棲霞山,後來還俗的孟義群;以及月輝和在軍中服務的敬三,都曾是我的道友。

少年時,曾經讀《戰國策‧唐雎說信陵君》,文中有云:「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吾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於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於人也,不可不忘也。」幾十年來,這段話一直讓我念念於心,感到朋友相交當如是也。

回首前塵,當初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學子,而今都已垂垂老矣。但是,在我的《百年佛緣》裡,他們對我來說,也算占有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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