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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31 ※我與藝文界的朋友們

在我這一生中,有三件事情讓我感到非常幸運,第一是我出家為僧,第二是我能和世界上有緣人士互動來往,第三就是我喜好文學。

我十二歲出家後,在叢林裡讀書,暢遊法海數十年,養成我喜好佛學,也和文學結了不解之緣。我覺得兩萬多字的《維摩詰經》就像新詩般優美;《華嚴經》裡的善財童子五十三參,情節重重疊疊、意境非凡;而《大寶積經》就像由許多的短篇小說集合而成,精簡扼要,特色鮮明;至於《百喻經》就如寓言故事,含義深遠,發人深省。民間的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石頭記》,甚至《封神榜》,乃至於《七俠五義》等,都是我在少年時期偷偷閱讀的作品,這對我後來喜好撰寫文章,有很大的幫助。

二十多歲初到台灣,不知做些什麼事才好,一時興趣,就用文學的筆調寫了《釋迦牟尼佛傳》;以一般小說寫作的方法,寫了《玉琳國師》;之後,又用散文的體裁、以擬人的口吻,寫成《無聲息的歌唱》。從一九五○年代開始,很榮幸地結交許多文藝界的朋友,如:朱橋、郭嗣汾、公孫嬿、柏楊、劉枋等人,承蒙他們常賜佳作給我負責編輯的雜誌,給當時保守的佛教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文學氣息,我也頗以作為文學家的朋友為榮。我文藝界朋友中,因緣甚深者多,實在難以一一著墨,只有列舉幾位,略述如後。

朱橋(朱家駿)

第一位應當說起帶動佛教雜誌進步的朱橋。

朱橋,本名朱家駿,江蘇鎮江人,一九三○年出生。他是我一九五三年在宜蘭的時候就來往的一位小朋友,當時,我年輕,他也年輕。我在宜蘭念佛會倡導佛教的教育與文化,他則在宜蘭救國團編輯《青年生活月刊》。偶爾,我從台北帶回《菩提樹雜誌》、《人生月刊》,都會送幾本給他看看,他也只是漫不經心地隨意翻閱二下;看得出來他並不想閱讀文字,但很注重雜誌的封面或編排的美感。我想,他大概看不上那些編排的方式吧!

朱橋什麼時候皈依佛教,我並不清楚,只知道他經常在宜蘭雷音寺裡幫忙。記得我在台北三重埔編輯《覺世旬刊》時,他就到三重埔來協助我。一九六三年,我代表中國佛教會出國訪問八十天期間,索性就把《覺世旬刊》交由他和慈惠法師編輯。由於他勇於突破陳年窠臼,每一期出版,我就感受到他的編輯手法比我的氣魄要大,也增加了很多美感。

後來,我負責編輯《今日佛教》,他也主動前來做義工。有時候《今日佛教》的文稿、照片,不是那麼方便取得,必須要苦苦的找尋、蒐集,不是二、三個小時就能編好一本雜誌。我看他在我北投的普門精舍裡,整個晚上絞盡腦汁苦思編輯,不曾有過不耐煩。多少期的《今日佛教》在他的手中出版了,我就感覺到,《今日佛教》編排的版面,不但在佛教界的雜誌中堪稱一絕,甚至比起社會上的雜誌,也可以跟他們一較長短,可謂風光十足。

他除了每次義務幫我編《今日佛教》外,也為青年救國團發行的團刊《幼獅雜誌》編輯。當時我就認為朱橋應該到《幼獅》去發展,在我想,人才是大眾的,我不應該自私據為己有。因此,我一再想把朱橋這位編輯的奇才推薦給讀者,透過《幼獅文藝》,他的編輯才華應該能給台灣的出版界認識。

後來,他的才華果然為救國團的主管所欣賞,真的就把《幼獅雜誌》交給他主編了。沒有幾個月,《幼獅》從一本可以說是簡陋的團刊,一躍成為全國權威的雜誌,也為台灣的雜誌掀起了編排的革命,大家開始注重美觀,版面上要有留白。我看到朱橋每天沉醉於雜誌的編排裡,真是樂在其中。

漸漸的,我因到南部籌辦佛教學院,比較不常到台北走動,所以就少於和他接觸了。一九六七年我來佛光山開山後,也幾次想到,應該把朱橋帶到南部來,我想我可以給他更大的空間,讓他在南部發揮出版品的能量威力。但又聽說那時他和《新生報》社長的女兒正在談戀愛,朱橋是一個很內向的男士,應該不適合談戀愛。雖然我和他有師徒之情,但我是出家,他是在家,彼此僅於道義之交,也就未多加詢問了。

正當我掛念像他這樣單純的人,在台北那樣複雜的環境和複雜的情感,能否應付得了;不久,惡耗傳來,他自殺了。在台灣,他無親無故,這一個時期,最親的人應該就是我了。所以宜蘭救國團的負責人楊尊嚴先生致電給我,要我幫忙處理朱橋的後事。

事到如今,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可說呢?我一直自責,假如要他早一點跟著我到南部來,這件事情就不會發生。或者說,在他對人生感到無望無助的那個時刻,我能跟他通個電話,或者一封書信,或許就能改變他的想法。

朱橋像一顆出版界的彗星,可惜殞落了;朱橋像一株出版界的奇葩,可惜萎謝了。朱橋的謝世,不只是他個人一期生命的結束,更是整個出版界一個很大的損失。朱橋不是作家,但是文藝界的作家們,都以他為朋友;朱橋不是作家,但他提攜許多後進作家。女人有才華者早逝,稱為「紅顏薄命」,男人像朱橋者,難道也是「天妒英才」嗎?

朱橋去世已經四十多年了,現在很多文藝界的作家,像余光中、郭嗣汾、司馬中原等,談起他來,仍然是念念不忘。當然,我的內心,更是為這一位青年奇才感到惋惜,為出版界感覺到無限的可惜。

柏楊(郭衣洞)

在一九四九年,我初到台灣的時候,每天的精神食糧,除了佛經以外,就是閱讀《中央》副刊或《中華》副刊。郭衣洞(柏楊),就是那時候常常出現的副刊作者。不過坦白說,那時候我看得出他很年輕,知道在藝文界中,有「郭衣洞」這一號人物。

由於我習慣每天看報紙,早期報紙副刊上的文藝作者,大部分的名單都在我的腦海中如數家珍。但是後來忙於弘法度眾,實在沒有時間去閱讀副刊,慢慢的,興趣也就轉到了體育版。

當時,每天一份報紙,就是生活的重點,體育版的體育新聞,就是每天的希望。後來,又因為我們參與的體育競賽,像籃球等,經常打敗仗,明明可以贏的局面,到最後都是以幾分之差輸了,也曾經氣憤得不看體育新聞。於是我又把興趣轉為閱讀一些文藝作家新的作品,如筆名鄧克保(柏楊)的《醬缸》、《醜陋的中國人》、《異域》等。從字裡行間中,我覺得他已經不是我一九四九年認識的郭衣洞,這時,他已經成為大作家柏楊了。

一九六七年佛光山開山後,每天為了工程的進行、經費的籌措而忙碌,我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看報上的文藝作品。在開山期間,原來喜愛文學的我,幾乎一度成為土木工程師了。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說柏楊先生為了一篇連環漫畫「大力水手」,被政府逮捕、判刑,後來送到綠島拘禁。有「原子能之父」之稱的孫觀漢教授,一直為他大力奔走呼籲,尋求營救,要求釋放柏楊。我覺得當局們的肚量也太小,中華民國已經自由民主了,只是一點言論,有這麼嚴重的罪過嗎?我也為柏楊感到不平。但是那時候,像孫觀漢這樣的科學家,對中華民國原子能的發展有這麼重要的貢獻,他十年如一日的奔走呼籲,都沒有辦法,我們哪裡有什麼能力呢?

除了閱讀他的作品,柏楊先生以往作家的生活我並不了解,只知道他出生於一九二○年,是河南人。聽說他的家庭,因為他被判刑關在綠島而妻離子散,這恐怕是人生最悲慘的事情了。後來終於經過國際特赦組織的營救,讓他提前二、三年出獄,恢復自由之身。出獄後,任教於北一女中的詩人張香華女士願意嫁給他,並且照顧他,我們感到張香華女士的情義,實在令人崇敬。

柏楊被釋放了,大家真是歡喜,這也看出台灣的政治進步了。柏楊獲釋後,積極推動有關人權事務,他參與國際特赦組織,並且擔任台灣分會的會長。他們來商借場地開會,我要台北道場的住持無條件借給他們使用。他希望我參加他們的集會,我雖重視社會關懷,但對於政治性的團體,接觸並不多。

他倡導人權不遺餘力,在推行人權教育上,發現到一般人把人權當作是政治性或黨派問題,但他認為人權是生活的、是倫理的、是家庭的、是社會的,這項權利是與生俱來,跟生命等值。人類生而有自由、平等和尊嚴的權利,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甚至在法律之前,都有完整獨立的人格。我也告訴他,佛教是最尊重生命、人權、甚至生權,因為佛陀悟道後的第一句話「大地眾生皆有佛性」,就是宣誓「眾生平等」的思想。

談話中,我們對於廢除死刑的議題,彼此有不同的看法。他主張要廢除死刑,我則認為犯什麼罪,都可以不用死刑,但是殺人致死者,若要免除死刑,這並不合乎因果,我不能同意。因為這個思想見解,不是我星雲個人的,這是佛法講的「因果論」。殺死別人,自己不死,這不合因果;我如果也這樣子主張,那我就不能依止佛法,我就不是佛教徒了。如同一場辯論,他有他的看法,我也堅持我的意見,不過,我們都是君子之爭,大家各自表述而已。

柏楊一生非常的用功,被關在綠島期間,著手將《資治通鑑》撰成白話文;出獄後,又歷經十年時間整理完成,並且出版。我曾經購買幾十部送人,因為《資治通鑑》白話版經過他的解釋、註釋,讓初學的人一目了然,值得推薦。我提倡白話,但是要我和他有一樣的功力,把佛經典故寫成像《資治通鑑》白話文,我就力有未逮了。

自從柏楊先生出獄以後,我因為掛念他沒有職業,生活不知如何安排,連續好幾年的春節,都請人代為致贈十萬元紅包給他,這也算我對於文化人、愛國的良心人士,表達崇敬之心。

晚年,他也曾到佛光山來拜訪敘談,甚至有一年春節,他們夫妻也上山圍爐,與大家一起過年。那個時候,他的夫人張香華女士必須不斷的在旁邊提醒,要他這樣、那樣,我感覺到他已垂垂老矣。

回顧柏老一生,依他的功勞品德,以及他所受的苦難,應該值得讓我們社會上有良知的人對他尊敬了。

郭嗣汾

說過柏楊,在文藝圈中,郭嗣汾先生應該是我最懷念、最尊敬的人。

回憶起一九五八年我接編《今日佛教》,需要登記自己做發行人。但是當時的法令,發行人要有大學畢業的文憑,我是連小學畢業證書都沒有的人,怎麼能登記做《今日佛教》的發行人呢?想來很慚愧,寫了那麼多年的文章,現在要編一份雜誌,竟然連發行人的資格都沒有!後來,皈依弟子朱橋跟我建議說:「你可以向台灣省新聞處處長郭嗣汾先生詢問,請教他有沒有別的方法或管道。」

我聽到此言,就直接去找郭嗣汾先生。最初是先寫信問他:「我要有什麼樣的條件,才能做《今日佛教》的發行人?我沒有學歷,有其他別的辦法嗎?」

去信後,過兩天,他就回我說:「有這麼一條資格規定,假如做過五年的雜誌編輯委員,就可以擔任雜誌的發行人。」

我一看,心中大喜。因為我從一九五一年起,就陸陸續續做了《人生雜誌》的主編或編輯委員,我趕緊把申請文送到台灣省新聞處去登記。沒有幾天,我就拿到發行人的執照了。在我的一生中,是一個轉捩點,它讓我感覺到自己有資格發行雜誌。我和郭嗣汾定交的因緣,也由此結下了。

郭嗣汾先生,四川雲陽人,一九一九年出生,為人厚道,虛懷若谷,是一位謙謙君子,雖然官拜新聞處處長,但一點官僚習氣都沒有。和他談話,讓人感到如沐春風,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出於善心好意。如果今天國際佛光會要頒授一個「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的「三好人家」獎牌給郭嗣汾先生,我認為是實至名歸。

登記成為《今日佛教》的發行人後,我想把這一本雜誌發行到教育、文化等各界去,讓它成為社會公眾的讀物,不要完全只是在佛教裡談經論道,因此我想在雜誌上連載一篇長篇小說,吸引讀者閱讀。我想起郭嗣汾先生,他長於寫作,從海軍出版社到台灣新聞處,都有他的著作出版,於是我又再試著邀約他為《今日佛教》撰寫小說。沒有幾天,他就寄來〈菩提樹下的兒女〉前面幾章的內容。他說:「你看看,如果可用,你就先用吧!」

我覺得郭嗣汾先生做事這麼神速,又這麼乾脆,收到稿子後,我就想跟他相約見面。當時,我在北投有個雜誌編輯、發行和南北來往的聯絡站,我問他:「我去看你?還是你來找我?」他叫我不要去台中找他,因為路途太遠了,橫豎他經常回台北,可以到北投來看我。

就這樣,我們在北投的普門精舍裡,經常一聊,就是幾個小時。大多數的內容都是討論讀書、寫作、做人處世,好像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太關心國家大事,也沒有什麼社會八卦新聞。不過,每次談話結束,送他回台北的時候,我自己內心總感到滿懷喜悅和充實。他後來常常告訴別人說,我講的「不比較、不計較」理念,影響他一生的做人。其實,他的厚道、他的謙卑,才是讓我一生懷念呢。

從《今日佛教》的因緣,就帶動我們兩人後來常有來往。他為我寫過不少文章,也在我們強力的邀請下,訪問過佛光山澳洲的道場;他介紹劉枋女士到佛光山來居住,我也經常請弟子永芸等前去探望他。

歲月不待人,現在大家都老了,聞說郭嗣汾先生今年(二○一一)九十三歲依然健康,佛陀紀念館落成典禮時,他還特地前來祝賀。我就用當初寫給吳修齊先生的話祝福他:

人生六十稱甲子,真正歲月七十才開始,八十還是小弟弟,九十壽翁多來兮,百歲人傑不稀奇。神秀一百零二歲,佛圖澄大師,還可稱做老大哥;多聞第一的阿難陀,整整活了一百二十歲;趙州和虛雲,各自活了兩甲子;菩提流志一百五十六。其實人人都是無量壽,生命馬拉松,就看郭嗣汾先生了。

劉枋

劉枋女士,山東濟寧人,一九一九年出生。他的著作豐富,下筆迅速,在近代台灣的作家群裡,應該算是老牌的了。

劉女士他們這一輩的文人,在年輕時候為國家寫作奮鬥的歷程,我是不太了解,但是年華似水,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在公務生涯中也要屆齡退休;就是在世俗上,一般人的功名、道德到達相當成就的時候,也都會感覺要隱居了。我不知道劉枋是什麼因緣,透過郭嗣汾、司馬中原等人介紹,告訴我說:「一位老牌作家劉枋女士想學佛,希望上山來親近佛教。」

我對於文人作家一向非常崇拜,當然樂於給予這個因緣,就如孟瑤女士也在佛光精舍住過相當的時期。劉枋到山上來,應該對於他的寫作生涯,還是有幫助的。

「劉枋上山了!」「劉枋學佛了!」在藝文界一群作家中,也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不過,劉枋可能自覺自己是老大姐,對那許多小老弟之間的談論,一點也不受影響。他在山上真的是念佛、拜佛,閱讀藏經,虔心學佛,偶爾,也會在佛教學院為學生上幾堂文學課程。

他一直想要為佛光山做一些貢獻,一位女作家除了寫文章以外,能對佛教的道場做些什麼貢獻呢?那時候的佛光山,還沒有佛光會,也沒有創辦報紙,也沒有設立電台,只有一所普門高中。依他的資歷、年齡只到高中教書,對他而言,已經是划不來的了;我看得出他也很著急,因為他的人生充滿雄心壯志,充滿了活力,還想為這個社會進一步做一些工作。

人生還是需要有舞台的,佛光山到底是一個佛教道場,不是一個女作家的舞台。不過,劉枋很用心,經常把女作家們一團一團、一隊一隊的帶來佛光山參禮。我記得他們大部分都是文藝協會的成員,如:邱七七、丘秀芷、蕭颯等;或者他也邀約文藝界合唱團的團員來山唱歌,其中,音樂家蕭滬音女士後來認真的為佛光山創作佛曲,這也是受劉枋的影響。

之後,我也請劉枋邀約一些作家到佛光山海外道場旅行,並請他們寫一些旅遊的文章,表示作家們都與佛教結緣,後來也結集出版。隨著時代的轉變,那時候的寫作世界也慢慢起了變化,大家開始用電腦,逐漸改變閱讀習慣。大眾漸漸的也不看書、也不看報紙了,書籍雖然如期出版,卻已不復他們年輕時候那樣洛陽紙貴的景況了。

後來,我請他擔任《覺世旬刊》的編務,不過他是自由寫作慣了,做編輯並不是他的本行。從一九八六年起,他在佛光山住了將近十年,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下山去了,是家裡的兒子令他掛念?還是家裡的長輩要他照顧?總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回去。但我知道,回去對他並不利,因為在佛光山有很大的空間可以運動,回到位於永和四樓的公寓裡,上下樓對他因糖尿病引起的腿疾,一定會造成不便。但是人各有志,我也只有尊重他,並且常常請在山上與他談得來的朋友,如:永芸、永懺法師等人前去看他。

劉枋的性格豪邁、坦率、直言,應該不容易和人相處,他可以在僧團裡安住身心,大家都很訝異。當大家來看他的時候,他也確實非常融入我們的生活,受到山上大眾的尊重。二○○七年,他以八十八歲高齡去世,許多的文壇好友都前去悼念,懷念這一位文壇女俠劉枋女士。

司馬中原

在最初的文壇作家中,像何凡、林海音、公孫嬿、瘂弦等,都曾經是我往來的朋友,當時我將北投的普門精舍作為在台北的據點,所以這許多文友就常常到那裡聚會,我的廚房鍋小,大家也不嫌棄,一碗麵招待,其樂也融融。

後來我到了南部,最初在高雄的壽山創辦了壽山佛學院,和一些文友還是有來往。例如:撰寫《紅頂商人》的高陽,我們也多次邀請他前來講演;又如司馬中原先生,他雖然是天主教徒,我也不以為忤,不覺得有距離,我們仍然是朋友,因為學問不分宗教,所以我也請他在壽山佛學院做過多次講演。

我記得有一次,司馬中原先生在講演的時候提到,他雖是天主教徒,但是身上流有佛教的血液。他說在中國,一個人不管他信什麼宗教,血液裡都有佛教的成分,因為幾千年來,從祖先代代流傳下來的習慣,只要有了疾病,或是面臨苦難的時刻,若不是稱念「阿彌陀佛」,就是祈求「觀音菩薩」,這是一種自然而深刻的佛教信仰。我認為司馬中原先生,真是一語中的。所以雖是信仰不同,可是我們的友誼沒有分別。

司馬中原先生,一九三三年出生於南京。他是一個軍中的作家,當時軍人的待遇非常微薄,似乎他的家累也很重。因此為了維持家庭,他一面服務軍中,一面侷促在他的小房子裡,寫出很多的作品,如《狂風沙》、《大漠英雄傳》、《鄉野奇譚》等,可以說著作豐富。可惜,國家對這許多搖筆桿子的文人,並沒有給予特殊的優待鼓勵,都是靠著自己的一支筆,苦苦的維持生活,撐持家庭,所謂「筆耕」,實在是不容易。

後來有了電視,司馬中原先生在電視節目裡談起鬼故事來,一時,電視的收視率提升,大家都希望聽聽司馬中原講鬼故事。

說到鬼故事,最讓人好奇的就是談狐說鬼的《聊齋誌異》了。文裡的狐仙、好鬼,不但不可怕,還很可愛,搞得人心又怕狐鬼,又愛狐鬼。司馬中原在電視裡談鬼說怪好幾年,我和他見面多次,竟然也忘記問他:「究竟你認為世間有鬼?沒鬼?」

在佛教裡面,對鬼的看法是「人鬼殊途」,因為人有人的世界,鬼有鬼的世界,就等於是虎豹在深山,鳥雀在樹林,魚蝦在大海,昆蟲在土丘裡,所以中國人講陰陽,陽界是人類所居之處,陰界是鬼的地方,因此「鬼」是茶餘飯後可以說一說的題材,至於說真的活見鬼,那就不容易了。

寫到這裡,最後有一件事情我想要告訴司馬中原先生。曾經有一次他跟佛光山的弟子說到:「星雲大師那麼多的文章都是他寫的嗎?他哪裡有那麼多的時間?」

不過,現在我要說:「司馬先生,那許多文章都是我寫的,只是現在老眼昏花,已經不容易動筆了。有部分的文章,我口述,由徒眾幫我記錄,這種情況是有的,但每一篇文章必定是出自我手,或是出自我口,這是不容懷疑的。」

林清玄

除了上述早期的作家文友,近代的藝文界,就要談到林清玄了。

林清玄,稱他是台灣的才子應該不為過。他是鄰近我們佛光山的旗山人士,出生於一九五三年。據他自己說,他在十多歲時,媽媽要他送荔枝到佛光山,正逢山上舉行皈依典禮,當下就參加皈依了。所以後來他的著作,許多都引用佛經的內容典故,想來這應該就是來自當初的佛光因緣了。

後來他的父親過世,佛光山為他的父親做了一堂佛事,他更加的感謝佛光山的緣分,因此凡是佛光山有什麼事情,他都很主動的來服務。他的夫人曾經一度住在佛光山,一住多日,在這裡做義工,所以我們知道他的佛緣深厚。只是後來他的夫人身體違和,林清玄不得不再婚。很多的人對他都不能諒解,但是我認為這是人生很正常的事情。林清玄不是出家人,沒有那麼多的戒律來限制他。他也需要家庭,需要照顧兒女,他也必須要先齊家,才能服務社會。

當然,社會對我也都不能諒解,認為我鼓勵人家再婚。我覺得佛教看待男女感情,戀愛、結婚、離婚、再結婚都很正常,只要能正而不邪,凡為法律所承認的,佛教也會承認,我至今仍然覺得林清玄是一個對感情負責的正人君子。

林清玄出版的著作一直都是暢銷書,尤其善寫一些佛門掌故。佛經裡深奧難懂的譬喻,經過他的生花妙筆,讀來真是讓人感受佛教文學之美。他的好友圓神出版社董事長簡志忠先生,替他出版台灣第一套有聲書《打開心內的門窗》,曾經轟動一時,這一套有聲書,幾乎在所有私家汽車裡都會播放。

林清玄和我並不常接觸,因為我知道他在新聞界服務,又做記者,又做主編,又做主筆,又是自由作家,我從來都不想打擾他。不過,後來他從寫作慢慢轉到講演,他的語言簡潔,很有磁性,對群眾的說服力很強。因此我曾交代美國西來寺的職事,可以邀請林清玄到美國做巡迴演講。後來他確實如約前往美國講演,轟動全美的華人世界。

經過這樣諸多的往來因緣,有一天,簡志忠先生跟我講:「符芝瑛小姐寫的《傳燈》是很好的傳記,不過,林清玄很想為你撰寫另外一種題材的傳記。」因為我一直很欣賞林清玄的文筆,我想,憑他多年來跟我在佛法上的神交,就說可以約來談談。

林清玄非常聰明,他沒有花多少時間做採訪,就把文章的主題、脈絡弄清楚,之後開始下筆寫作。不久,我的另外一本傳記《浩瀚星雲》就出版了。那個時候,我自己經常在國內、國外,台北、高雄四處奔忙。很遺憾的,直到今天,從符芝瑛小姐執筆的《傳燈》到林清玄先生撰寫的《浩瀚星雲》,我都不敢閱讀,古人有「近鄉情怯」的心情,我想我是「近書情怯」吧。

就好比我不看自己的照片,也不聽自己的錄音帶,更沒有看過自己在電視裡的講話。總之,我並不想認識那個聲光文字裡人家所說的「星雲大師」,總覺得我不是那個樣子的。若要勉強說,唐朝香嚴智閑禪師的悟道詩:

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動容揚古道,不墮悄然機;

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

諸方達道者,咸言上上機。

這比較有我的心境了。

後來聽說林清玄經常在大陸各個社團、大學講演,我也交代在揚州鑑真圖書館負責文化講壇的職事,邀請林清玄去講說一次,結果風靡整個揚州城。我和他雖然已有多年不見了,但是情誼如故,藉此也祝福林清玄先生,再以他的生花妙筆,為佛教多寫一些膾炙人口的著作吧!

吉廣輿(方杞)

走筆至此,腦海裡自然浮現出因為《普門雜誌》與我結緣的吉廣輿居士。

說到吉廣輿,筆名方杞的他,是國立高雄師範大學中國文學博士,一九五三年出生,河南溫縣人。一九八三年,當我出版的《普門》想要進行改革,正在尋找合適的人選時,任教於左營高中、曾是中興大學校刊主編的吉廣輿,由於對編輯有相當的專業,弟子依空便推薦他上山來。

摯愛文學創作的吉廣輿,在就讀中興大學時,便經常看到他的作品在各種刊物中出現,先後也曾擔任《中興文苑》、《興大青年》、《中興風》的社長兼主編。在高中任教後,各類文學創作源源不絕,後來結集出版《覷紅塵》、《人生禪》、《生活的清涼》、《禪心人》等書,並多次獲得國內各項文學大獎。

他對文學的熱忱,少有人能比。接任《普門》編輯後,除了到學校教課,每週有數天從楠梓家中上山,必須轉乘六班車,單程時間就要花費二個小時以上。多年來,風雨無阻,我不曾聽過他有半句怨言,我想,若不是對這份工作有相當的熱愛,早就逃之夭夭了。後來,我看他每次這樣來回很辛苦,實在不忍心,便想買一部車給他代步,他卻以《普門雜誌》還沒有做出成績而謝絕。

他接任雜誌主編後,不但對內容要求嚴謹,為了增加報導的廣度、深度,他提高稿費徵稿;接著又增加雜誌的頁數,甚至突破窠臼,從黑白印刷改以全彩出刊,我都給予全力的支持。改版後,確實也受到更多讀者的喜愛和閱讀。

一九八七年,我創辦第一屆「佛光文學獎」,吉廣輿推薦了瘂弦、余光中二位來擔任評審。後來,我邀請余光中先生到「揚州講壇」講演,他也歡喜應允,可以說許多文友都與佛教結下了好因好緣。

一九八七年,我有意加強佛光出版社的功能,便邀他接任社長,他直下承擔。一九九五年,為了拓展文化教育事業,我將佛光山文教處改為文化院和教育院,並且請他接任文化院執行長,他也勇往直前。八年之間,依照我的囑咐,堅守「非佛不做」的原則,帶領同仁出版各類叢書。甚至為了《中國佛教經典寶藏精選白話版》、《中國佛教百科叢書》等,也多次奔走兩岸與學者們協商。

另外,我借重他的教學專長及佛學知識,邀請他到佛學院授課,至今二十五年,未曾間斷,深受學生的喜愛。而他在佛光山也擁有了不少的子弟兵,他的人生,其實與佛教,與佛光山已經密不可分了。

瘂弦(王慶麟)

提起瘂弦,我們其實結緣甚早,在朱橋編輯《幼獅雜誌》時,他就曾引介瘂弦跟我認識。他們兩人年齡相仿,彼此也是惺惺相惜的好友,在朱橋不幸離世後,瘂弦接下編輯《幼獅雜誌》的責任。據說,他是以「照顧遺孤」的心情接棒,足以見得他和朱橋兩人感情之深厚了。

瘂弦,本名王慶麟,一九三二年生,河南省南陽市人。他數次應邀擔任佛光山舉辦的各類文學獎評審,也經常帶藝文界朋友來山參訪,邀約大家為文寫作。我和他見面的時候,總是在文學作品圍繞,或者作家滿室的文風下會面,形容我們是「以文會友」也不為過。

二○一二年十二月,由公益信託教育基金舉辦的「第二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公布獲獎名單,將具重要意義的貢獻獎頒給了瘂弦,他一生對新詩創作、對文字編輯的卓越熱情,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尤其在他擔任《聯合報》副刊主編期間,多元開放的立場,使得聯合副刊成為重要的文學發聲地。

由於他長年定居在溫哥華,我派弟子覺初特別去探望並恭賀他,瘂弦回憶起我和他相處的往事,還稱讚我早年在《中央日報》副刊所發表的新詩非常精彩,這也承蒙他不棄。他同時客氣表示,文學貢獻獎這份榮譽是屬於與他一起打拚的夥伴,以及共同完成廣大夢想的讀者一同獲得。

之後,我輾轉與他通電話,雖已都是耄耋老人,他的音聲宏亮,仍感到他的精神抖擻猶如當年,往事歷歷在目,不免諸多想念。我邀請他為佛陀紀念館寫首詩,他謙稱對佛教不了解,不敢下筆。我表示,只要有信仰,都是一家人,不同的信仰,相互也是朋友,並沒有太大的隔閡分別。

短短數語,瞬間拉近彼此的時空距離,一句互道珍重,也只有身為老友的我們能夠心領神會了。

黃春明

黃春明先生,一九三五年出生於宜蘭羅東。據他自己陳述,從小具有叛逆性格,青少年時期讀書,經常被他就讀的學校退學,一路從台北念到南部,最後才從屏東師專畢業。他這些諸多不順利的過程,讓我感覺到,一個學生的成長,應該依個性發展給予適合的學習,因為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用啊!

後來,我知道他也住在宜蘭,並發行《九彎十八拐》雙月刊,從事文學教育,散播文學的種子,關照一般人所沒有注意的課題。黃春明先生說,他受民初梁啟超的影響很深,希望透過文學和小說,對社會進行潛移默化的教育。

有一次,我讀到他在報上發表的〈吃齋念佛的老奶奶〉,印象深刻,後來就建議佛光大學校長翁政義博士,邀請他到我們的大學教書。二○○八年六月,翁校長以黃春明熱愛鄉土、從事創意小說文學、兒童戲劇和社會關懷等貢獻,要我在佛光大學懷恩館頒贈學校的第一個榮譽博士學位給他。性格爽朗的黃春明笑說,以他自己的年齡和出身,不敢想會獲得博士,倒是可以稱他「博土」了,幽默的話惹得大眾撫掌一笑。

他成長過程雖然不順利,卻沒有影響他樂觀、率真的性格。他說,他自己不適合傳統的教育體系,所以走入社會。長期以來,他對老人、兒童、基層人士特別關懷,除了寫作,還成立「黃大魚兒童劇團」,把自己對教育的理念傳達給世人。最特殊的是,這些演員來自普羅大眾,不分老幼胖瘦、各行各業,甚至家庭主夫、主婦,只要願意帶給大家歡喜,都可以來參與表演。從演員與觀眾互動中,達到寓教於樂的效果。

經營一個兒童劇團是很艱難的,經費的來源也很辛苦,我看他從未放棄對文教的堅持,依然全心投入;因此,我們的公益信託基金也曾給予贊助。據了解,遠流出版公司也協助他印過幾期的刊物。其實,像他這樣私人發心創辦的期刊、劇團文化工作者,政府有關單位都應該給予支持和鼓勵。尤其兒童是未來的主人翁,提倡兒童文學教育,必定對社會的進步有所助長。

莫言

二○一二年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先生,我與他也曾有過一面之緣。

本名管謨業的莫言先生,有尋根文學作家之稱,一九五五年生,山東高密人。二○一三年的二月二十七日,因為大陸原文化部王文章副部長的因緣,我與他在北京的威斯汀飯店見面,雖然相談的時間並不長,卻留給我很深刻的印象。

莫言先生是一位謙沖的文人,廣學多聞,不愧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而他言談中客氣自謙,可以感受到他為人低調不喜張揚,以及面對得獎後的平常心,這也是一種中國人的傳統典範。

我們見面的時候,他送給我他的作品《生死疲勞》一書,據他表示,這本書的書名,是從佛教經典《八大人覺經》中所獲得的啟發,作品當中也表述許多他對佛教義理的理解及想法。

我們彼此相談甚歡,巧合的是,多年前莫言先生第一次來台灣時,便是由我創辦的南華大學邀約,來台灣參加學術研討會,如此因緣,真是妙不可言。可惜的是,由於我的北京行程時間緊湊,他趕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前來見面,我們只談了半個多小時,僅能代為轉達遠見‧天下文化事業群創辦人高希均教授邀請他來台灣講學的意思,承蒙他首肯允諾,如此儒雅學者,期待下一次會面敘談了。

結語

屈原、曹植、陶淵明、李白、杜甫、唐宋八大家、羅貫中、施耐庵、魯迅、老舍、巴金、郭沫若……歷史上和這些名字同時代的權貴豪強,我們還記得幾個?可是,這些文學家和他們作品的感染力,能穿透時空、永垂不朽,感動一代又一代炎黃子孫的心靈,這就是文學的力量。

在近代佛教界中,被胡適之先生讚譽為「二十世紀上半世紀的文學代表」蘇曼殊,曾在支那內學院教過英文,有《蘇曼殊全集》傳世,可惜他沒有遇到善知識的提攜,甚至沒有獲得一個道場的支持與栽培,為佛教文學留下璀璨的一頁,實稱可嘆。

我沒有蘇曼殊洋溢的文學才華,也從未進過正規學校,但在持續一生的自學過程裡,深受文學陶冶,也以文學寫就自己的人生。所以,對文學界人士格外有一份尊敬與親切。乃至各種文學會議、作家集會等文藝雅集,只要有因緣,我一定盡力促成,因此,世界華文作家協會、美國德維文學協會、亞洲文學作家協會等團體,都曾經蒞臨佛光山在日本的別院本栖寺召開過文學會議。二○○六年蒙「世界華文作家協會」的愛護,還頒給我一個「終身成就獎」,讓我這一生也能躋身於「作家」之中,這也是足堪告慰的事了。

此外,為了提振現代文學的創作風氣、發掘優秀作家及作品,並且鼓勵在文學方面有卓越貢獻者,在二○○八年,我把自己寫書的版稅,和一筆字義賣所得捐出,由徒眾成立的「公益信託星雲大師教育基金」中,特別設立「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邀請中央大學前文學院院長,現任台灣文學館館長李瑞騰教授為我主其事,期待文學的真善美,能發揮淨化人心的功能。

幾次因緣與文友們相見,我想起去年(二○一一),「世界華文作家協會」在祕書長符兆祥先生帶領下,十一月二十九日在佛光山召開了世界文學會議,諸多許久未見的朋友歡聚一堂。能夠以文會友,真是人生一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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