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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55 ◎我與神明

在佛教裡,過去經常遭受批評的就是「神佛不分」,誠然,把神明當作一個信仰的終極目標並不究竟,佛陀才是眾生的導師;但是把神明當作朋友尊敬,則應該不為過,就好像佛教所謂「人人是佛」,人佛不分並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那麼,人有佛性,神當然也有佛性了。

其實,佛教是一個包容性很大的宗教,本意並不排斥神明,只要有歷史可考,對民間有益,發心護持正法的護法神,都會給予接納。像佛經裡便記載有許多護持佛法的善神,例如:韋馱天將、護法伽藍、帝釋天等;其中,帝釋天就是民間所稱的玉皇大帝、天公。另外還有四大金剛、天龍八部等,都是一般人較為熟悉的護法正神。甚至在民間,也有許多神明依附在佛教裡,而與佛教有了因緣。

但現在不知怎麼的,有些佛教徒只承認佛教裡的神明,儘管自己拜韋馱也拜伽藍,卻不承認民間的神明,心眼也就未免太小。因此,我覺得有必要為神明與佛教的關係,做一個客觀的說明。

事實上,娑婆世界本來就是一個五趣雜居地,天、人、地獄、畜生、餓鬼等眾生和平共處。當中,「天」就是一般人所說的「天堂」,有三界二十八天之分,也就是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無色界四天;而各天界都有很多的天神、天將鎮守其中。

佛經裡也提到,過去佛陀於各處的講經盛會,例如:演說《華嚴經》、《法華經》時,都有很多諸天神將護衛;乃至彌勒佛講經,諸天神明、四大金剛也都參與其中。

甚至還有許多修行人因為饒富慈悲或持戒嚴謹,功行深厚,所到之處,都有天神護持。例如佛陀十大弟子中,解空第一的須菩提,在巖洞中禪坐修行,感得護法諸天散花供養;多聞第一的阿難,於林中習定,夜見鬼神為他說法;唐朝的道宣律師,夜行崎嶇山路,天神及時給予攙扶,而免於跌跤之苦等等。

尤其佛弟子每諷誦《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都要奉請四菩薩、八金剛;誦持《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經》時,也會奉請十二藥叉大將。所謂八金剛、十二藥叉大將即是神明。

所以,佛教裡所謂「七眾弟子」,比丘、比丘尼、沙彌、沙彌尼、式叉摩那、優婆塞、優婆夷之外,假如把神明再算進來,就能有八眾弟子。甚至在動物當中,豬、馬、牛、羊、飛禽走獸等,也有一些具有善根者,如:貓狗素食、鳥禽念佛、狗子拜佛等等,都很有佛性;尤其在《往生傳》裡,還記載許多動物往生的事蹟。如此一算,佛門九眾弟子、十眾弟子,乃至無量無數的弟子,也不算多了。

說到神明產生的原因,有多種意義。最初,在民智未開的時代,人類對於大自然的變化感到迷惑,以為一切現象皆有神明主宰。例如,颳風下雨,就有風神、雨神;打雷閃電,就有雷神、電神,甚至於樹長得高壯一些、年代久遠一點的,就成了樹神;石頭大一點的,就成了石頭神,故而有所謂「敬畏自然」的信仰。

民智漸開以後,許多歷史上的英雄人物,因為功勳巍巍,受人尊崇,進而被奉為神明。例如:媽祖林默娘渡海解救漁民,被奉為海上的守護神;民間信奉的清水祖師,名普足,原本是佛教的僧人,因為乾旱中求雨應驗,而被老百姓視為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的神明;乃至皈依智者大師、赤膽忠義的虎將關雲長,皈依黃龍禪師、八仙之一的呂洞賓,精忠愛國的岳武穆,以及儒家的孔子、道家的老子等等,也都成為百姓心目中偉大的神明。

那麼,當社會結構從農業社會轉型為工商業社會後,各行各業也將他們行業裡最有成就、最崇高偉大的人物神格化,作為自己的榜樣。例如:醫界崇奉華佗、造紙業敬奉蔡倫、書畫界尊崇吳道子、飯館奉祀灶王爺、商人供奉關公、茶行敬祀陸羽等。

另外,有一種是由於人的無依無助,而在心中規劃出能滿足自己欲求的神明。例如:把土地公當作派出所的警員;把城隍爺當作公正嚴明的法官、檢察官;把月下老人當作婚姻介紹所主任;把註生娘娘當作助產士;把財神爺當作財政部長等等。

在中國,所謂「有德者為神,無德者為鬼」,神鬼雖然無形,但中國人一向是寧可信其有,也不願意否定祂的存在。而不同於神明的,佛教的教主佛陀是人,不是神。人有凡人、聖人、佛之分,佛陀已經是一位超越輪迴、超越凡聖,三覺圓、萬德具,至高無上的聖者,而神明道力固有增上,但尚未解脫煩惱,還在六道輪迴當中。所以,假如宗教界百家齊鳴的神明們要推選一位領導人,我想應該首推佛陀,不作其他人想了。

我這一生與佛陀結緣得早,成為佛子之後,經過了七十多年研修的歲月,自覺對佛陀有深刻的認識,因此我誓願盡形壽要為佛陀、為信仰奉獻。但是佛教徒雖不皈依諸天,也不應排斥神明,對於諸天護持佛法、護佑眾生的義舉,反而應該心存回饋,給予尊重禮敬,何況拜拜和皈依不同,拜神明是對朋友的尊重,皈依佛陀則是終身的信仰,何必容不下諸天神明呢?

事實上,佛陀的一生,與民間宗教、諸天神明都有很深厚的因緣。打從佛陀誕生之初,百歲高齡的阿私陀仙人便為太子占相,預言他將來若不是統理世間的轉輪聖王,就是救世覺人的佛陀。老仙人還因為自己年事已高,不得值遇盛事而痛哭流涕,傷心不已。

及至佛陀在菩提樹下證悟成道以後,起初覺得佛法道理甚深,不是一般眾生所能了解,而動念要進入涅槃,所幸有梵王帝釋等諸天神明、天龍八部的勸請,佛陀才答應住世宣說佛法。

而佛陀的弟子當中,也有很多過去是民間宗教的領袖,例如:大迦葉信奉婆羅門教;舍利弗、目犍連是懷疑論者,帶領二百五十位弟子皈投佛陀座下;優樓頻螺迦葉、那提迦葉、伽耶迦葉三兄弟信奉拜火教,日後也率領一千個弟子皈依佛陀。

可以說,當初如果佛陀沒有這許多拜神的弟子協助弘法,佛教在印度的發展也不會那麼快速。在我估計,釋迦牟尼佛的弟子當中,至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從婆羅門教或者其他宗教轉而皈依佛陀的。甚至在佛陀即將入滅時,趕來皈投的一百二十歲長者須跋陀羅,也是民間宗教的信仰者。尤其在眾多的佛弟子當中,還有許多是以往傷害過佛陀的,最後都給佛陀的道行感化,從冤家變成親家了。

在我一生當中,除了與諸佛菩薩接心、和聖人賢者交流,因為從小生長在民間信仰濃厚的家庭裡,也與神祇靈界有一些因緣。

我出生的地方是中國江蘇揚州的一個小鎮,名叫「仙女鎮」。在我家門前不遠有一座仙女廟,童年時,我不敢離家太遠,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這座廟裡,和一些同年齡五、六歲的兒童玩捉迷藏、丟手帕、老鷹抓小雞、繞鐵環、打梭等遊戲,跑來跑去。雖然對於仙女是何方人士、如何成道、利益眾生,我一概不知,但是對於正殿中間供奉的仙女娘娘神像,則從來不敢觸犯,甚至進出廟門,也會向神明點個頭,表示恭敬。

在這座神廟裡,兒童們還會玩一種遊戲,就是將平日收集晒乾的桃子、杏子擺在一塊石頭上進行比賽。在果實兩相推擠之下,看誰的力氣大,能推倒對方的,誰就成為贏家;贏的一方可以獲得輸的一方的果實。

當時,兒童們會依果實的大小、重量,而以各種神明的稱號來為自己的桃核、杏核取名,有的叫「二郎神」、有的叫「托塔李天王」、有的叫「哪吒」、有的叫「都天大帝」,冠軍的就統稱為「如來佛」。所以,我從小就知道一切神明中,如來佛是最崇高、最偉大的,只是當時還不懂「如來佛」究竟是什麼意義。

尤其我出生之後,就經常和外婆同住,外婆是一個佛道不分的在家善女人,經常到東廟燒香、西廟禮拜,幼年的我也會隨他前往參加。聽說在我出生一個月後,外婆就建議母親把我寄託給觀音老母做義子,以求平安長大;所以,觀音老母應該是我與信仰接觸的第一個因緣。

外婆不識字,卻能背誦《金剛經》、《阿彌陀經》等經文,在長期相處之下,我也知道他修練了一些功夫,身體具有某種奇異的能量。偶爾夜半乍醒,總會聽到他打坐運功時,肚子裡傳來像排山倒海一般轟隆轟隆的聲響,喉嚨裡也會發出陣陣響亮的聲音。於是我問外婆:「外婆,您的肚子怎麼會有叫聲?」他說:「這是功夫。」我不懂什麼叫做功夫,一直到我出家十年後,回鄉探望外婆,才問他:「外婆,您的肚子還會響叫嗎?」外婆說:「怎能不會?功夫哪能掉了!」

那時候恰巧有一架飛機從空中飛過,我就對外婆說:「外婆,您看!飛機引擎聲更響,但是這個響聲能減少我們的煩惱嗎?能解脫我們的生死嗎?能增加我們的道德嗎?」一時之間外婆竟也給我問得啞口無言。

但是從外婆的神情裡,我似乎看到了他的落寞,老人家修行了大半輩子,終獲得異於常人的功夫,今天卻因為我的一席話,對於自己的修持產生動搖,至今想來,仍然覺得不忍;雖然肚子會叫,無助於生命的昇華,卻讓他對宗教產生堅定不移的信心,這是不能否認的。

除了外婆,我的三舅母參加過義和團餘流「花蘭會」,這個社團既要持咒也講法術,但事實上是抗日組織;三舅母自稱擁有法術,能讓神明附體。

記憶中,有一天晚餐,我們幾個調皮的小孩圍繞著他問:「舅母,您說神明附身,究竟是什麼神?還不是草頭神!」舅母聽後靜默微笑,但沒一會兒,忽地他把桌子一翻,身體就開始抖動起來,口中還發出異於平常的聲調,說:「我是梨山老母,你們觸犯到我,趕快跪下懺悔!」

這時恰巧三舅父從外頭回來,見狀便拿起棍子要打醒三舅母,說也奇怪,平時溫和的三舅母似乎力量變大,幾乎搶走了棍子。經過一段時間的僵持,三舅母打了個哈欠,終於甦醒過來,還若無其事地說:「發生了什麼事?」

中國的神道善門,他們所修練的功夫,近似於外丹功之類,就如同現在的扶鑾、過火、乩童附身、登刀梯等等,都是屬於身體上的功夫,不是心靈的淨化,與佛教的修心略有不同。

經中說:「佛說一切法,為治一切心,若無一切心,何用一切法?」甚至佛教說修心最高的境界是修到無心,但是對於一般神道人士體能上的異象,我們也不必全面否認,畢竟這是個娑婆世界,難免有不圓滿之處,更何況佛陀宣說的教義,有了義,也有不了義;有究竟的佛法,也有方便的佛法。如同牛奶,剛擠出來的時候,腥味難聞,摻水、加工之後,就變好喝了;也像良藥苦口,有時難以下嚥,加上一點糖衣,就變好吃了;信仰不也像這樣,可以有種種的方便嗎?

年紀漸長後,母親希望把我送進私塾念書,但是礙於家貧,沒有能力讓我入學。不過,印象中,母親曾叫我到家裡的中堂,禮拜至聖先師孔子為老師;這應該可以算是我接觸儒家最初的因緣。

我十二歲在棲霞山剃度出家,但因那時候棲霞山是一座十方叢林,不可以私收徒眾,所以師父告訴我,我們的祖庭是在宜興地方上的大覺寺。

出家後,我就在棲霞山這座叢林裡參學,實在說,我是不具參學資格的,因為那時候我只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其他學僧都已經是二十歲以上的青壯年,常住不得辦法安排我是進禪堂或者進入律學院。因此,最初師父把我安排住進客堂邊上的一間小淨室,並找來書記大實法師教我念《禪門課誦》,學習「五堂功課」。但是或許師父覺得把一個小孩成天關在屋子裡,終究不是辦法,所以隔天就把我送進棲霞律學院,和那許多年長的學僧們共住學習。

在棲霞律學院讀書期間,距離棲霞山不遠的一座茅山,有許多年輕的小道士因為沒有地方可以供他們念書,就一起來到律學院裡寄讀,和我們共同學習規矩;當時共讀的景象,真可謂「佛道一家親」。

及至後來,我對於《論語》、《孟子》、《老子》等三教經典,也都能背誦。所以,雖然我對儒、道了解不深,但因接觸過,心中留下善美的種子,也就使我日後與儒、道、釋三家都能做朋友,互相往來。

一如其他叢林寺院建築,進入棲霞山的大門,迎面而來的先是笑嘻嘻的布袋和尚,亦名「彌勒佛」,又叫「歡喜佛」,以愛來攝受人;如果眾生仍未得度,轉過身來,背後供奉的就是手持降魔杵、威武赫赫的韋馱天將,以力來折服人。甚至棲霞山的大雄寶殿裡,除了中間供奉的毗盧遮那佛以外,兩旁還供有二十四諸天神將。當時,我經常懾服於他們雄偉高大的姿態,覺得他們與佛陀慈悲的聖容,真可以說是融為一體,也就讓我在禮佛之後,不分別地向他們一一禮拜、鞠躬。

或許是由於我童年時,就跟隨外婆到處禮拜,接觸過很多神道寺廟,如土地公、城隍爺、都天大帝、文昌帝君、哪吒三太子等等,而且經常看到廟裡的法師恭敬安奉神明的樣子,在潛移默化之下,也就感覺到神明比人偉大,為什麼我們不要禮敬祂們呢?

我出家後的十年,大多數的功夫都用在發心服務和早晚課誦裡,尤其從《金剛經》、《唯識論》等經論中,更逐漸體會到,佛教確實是超凡入聖的宗教,真理確實應該獲得普世所共尊。不過,縱然我對佛教有了更深一層的認知,但是對於外婆的信仰,在我往後的出家生活裡,仍然經常會憶起他們共修的儀式、詩詞歌唱的音調,以及他們慈祥愷悌的容貌。

在宗教生活裡,影響我最大的可以說是《玉曆寶鈔》所描述的十殿閻羅。童年時,雖然經常和外婆進出「道場」,但並不懂得什麼宗、什麼教、什麼神,只記得大多數的「道場」裡,都懸掛著「十殿閻羅」的圖畫:一殿閻君秦廣王蕭、二殿閻君楚江王曹、三殿閻君宋帝王廉……十殿閻君轉輪王薛;當時在我幼小的心靈上,便烙印了「人不能做壞事」的觀念,否則就要遭受「上刀山」、「下油鍋」之苦。

不過,來到佛門之後,我覺得以這種恐嚇的方式勸人為善,不如用極樂淨土的光明來引導大家。所以,佛光山開山時,我便依照《阿彌陀經》裡所描述的極樂世界景象,建立了「淨土洞窟」。

實在說,中國的社會,除了佛教講的「因果報應」、「廣結善緣」以外,就是靠著諸天神明在維護社會道德及秩序的。就像以前我在家鄉的時候,幾百里方圓內都遇不到一位治安人員,相連的幾個鄉鎮之間,也沒有一間法院,可是卻很少有人作奸犯科。老百姓一旦有了是非糾紛,都是相約到城隍廟、土地廟裡燒香、發誓或賭咒,所有大大小小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所以,城隍爺、土地公在人民的心裡,比法官、警察都還要有用,還要令人尊敬。

因此,對於有的人一提到宗教,尤其是民間信仰,就立刻為它戴上「迷信」的帽子,我倒是覺得,迷信總比「不信」甚至「邪信」好。

一九四九年,我來到台灣之後,因為日本人在台灣提倡神道拜拜,並不宣揚正信佛教,以至於佛教非常衰微,民間宗教相當盛行。每逢神明誕辰,信徒們總要大肆拜拜,可謂到了三天一小拜,五天一大拜的地步,稱之為「拜拜的社會」也不為過。尤其當時每次拜拜就是殺豬宰羊,大吃流水席,也就讓國民政府認為這樣的信仰太過鋪張浪費,而明令要取締拜拜。

不過,我覺得,拜拜是過去農業社會的遺風,許多人利用拜拜這幾天,慰勞一年來工作的辛苦,增進親族之間的交流,紓解工作上的壓力,甚至藉由迎神賽會來鼓舞精神,為未來的人生加油打氣,假若政府只准達官貴人每天大吃大喝,跳舞作樂,卻制止老百姓拜拜,即便是站在社會立場上說,也太不公平了。

所以,我出面跟政府抗爭,要求不可以取締拜拜,如果政府認為浪費,可以改良拜拜。但另一方面,我也撰文勸說民間不要殺生祭祀,改以香花水果代替殺豬宰羊,來提升民間信仰的層次,如此才是真正合乎對佛、菩薩、神明崇敬的意義。

所謂「泰山不辭土壤,大海不厭細流」,我與生俱來就有慈悲、包容的性格,不會去打倒人,也不排斥人。所以,早期在台灣,我雖然對於神道教不重正信,而過多的迷信色彩,也深覺不以為然,但是當我的老友煮雲法師到南方澳講演,呼籲那裡的漁民要放棄媽祖信仰,轉而皈投佛教,引起當地居民反感時,我也對他這種過度護佛排神的舉動不表贊同;總覺得,「神佛同在」就好,何必表現得如此激烈呢?或許這就是我和他性格上的差異。

甚至過去台灣省政府民政廳規定:信徒在神道寺廟添油香,廟方不可以任意打開功德箱,必須由鄉、鎮公所派專人來開啟;每月的油香要由鄉鎮公所負責作帳;寺廟修建不得超過五萬元等等。想到新的寺廟不准建、舊的寺廟不准修,台灣的宗教豈不是要滅亡了嗎?為此,我也寫了不少的文章向政府抗議。

後來在佛光山開山期間,我受邀到總統府演講,也曾向蔣經國先生提出讓宗教辦大學的建言。我說:「基督教、天主教都有大學,為什麼佛教、神道教不可以辦呢?」在我想,佛教、道教若能提升教育水準,訂定組織規章,神棍也就無法立足寺廟,造成所謂「外行人領導內行人」的情況了。所以,日後在我和道教友人往來時,也經常鼓勵他們辦理道教學院。可喜的,在台北指南宮負責人高忠信先生的努力之下,「中華道教學院」終於成立。

再說來台之初,我實在抑制不住自己弘法的熱忱,一心想要為佛教的發展打拚;但是想要教書,沒有地方可教,想要讀書,也沒有人肯得成就。直到有機會在新竹青草湖擔任「台灣佛教講習會」教務主任時,情況才獲得改善。

那時,記不得是當地新竹縣佛教支會的什麼人,他邀請我每個禮拜六下午到城隍廟去做布教大會。不過,由於我初到台灣,受到治安單位管轄,所以大概持續了一年的時間,每回我要到城隍廟布教,都得先到派出所請假。直到後來應當地派出所要求,在社區舉辦民眾補習班,由於學生成績表現優異,風評不錯,才免去這道麻煩的請假手續。當然,這段期間很感謝玄深法師,他偶爾會用腳踏車來載我,免得我要走上二個小時的路程。

我到台灣的第一年,妙果老和尚留我住在中壢圓光寺。有一次,妙果老和尚要到竹東師善堂駐錫,也帶我同往。我老早就聽說那邊有一座五指山,一位老道是當時台北指南宮姓周的董事長,正在山洞裡修行,沒想到因緣巧合,有一天竟然和他在路上相遇,兩人相談甚歡,最後他還歡喜地說要帶我進入山洞;在盛情邀約之下,依稀記得我在洞子裡陪了他好幾天。當時只覺得這一位周老道人很善良、很慈悲,彼此都留下了好感,所以後來我又和他相約,有因緣再到指南宮去探望他。

當年台灣各地的宮廟,只要你去借用場所,他都不限定什麼人,很樂意地就提供給你使用。所以幾年後,我應宜蘭仕紳之邀駐錫在雷音寺,期間,台北大同南路一信堂的負責人吳隨居士邀請我去弘法,我也和他商量借用了神佛共居的殿堂,成立「台北念佛會」,另外還向羅東的媽祖宮商借場地,成立了「羅東念佛會」,乃至萬華的龍山寺、玉里的華山宮、高雄的三鳳宮等,我也都曾經借用作為弘法場地。

甚至於北港媽祖廟為求信眾信仰的提升,做了一個宗聖台作為講道之用,很榮幸地,我也受邀前往講說佛教。當時我只知道他們對媽祖信仰非常虔誠,沒想到,他們對於弘揚佛法也一樣熱心。

還有一次,我到彰化拜訪彰化縣佛教會理事長林大賡,正逢彰化媽祖行香團要去朝拜北港媽祖廟,他邀請我坐上三輪車,隨著川流不息的人潮,在響徹雲霄的炮聲中、敲鑼打鼓的陣仗裡,遊行了好幾個小時;走走停停、停停吃吃,倒也覺得是人生一樂也。尤其行進間,看到老老少少持香默禱,虔敬的眼神,以及一長排連綿不絕的人龍,跪伏在地上,等待著「鑽轎腳」儀式,祈求媽祖庇佑加持,當下我深深感受到媽祖偉大的神威聖德。

也由於我出入北港媽祖廟的因緣很深,因此與雲林縣佛教支會理事長郭慶文居士的往來就更多了。早年每到北港弘法,郭理事長都會帶著我到處參觀,彼此完全沒有省籍隔閡的問題,甚至在我與當地民眾講話時,他也都會主動權充翻譯。

只是讓我深感抱歉的是,當郭理事長提出北港媽祖廟要申請加入中國佛教會做團體會員時,卻遭到主持事務的負責人拒絕,認為媽祖屬於民間信仰,不是佛教。當時我一度以常務理事的身分力排眾議,說:「中國人向來不管是拜媽祖、拜城隍,或是信奉一貫道,都自稱是佛教徒,可見他們將佛陀視為最崇高的信仰,佛教應該接納他們,為他們定位。再說,准許媽祖加入佛教會,就等於接受了台灣五百萬信仰媽祖的人口;不接受,就等於失去了五百萬信徒,不是很可惜嗎?」

無奈最後媽祖廟還是只能加入道教會。對於郭理事長的心願不能完成,我心存愧意,因而允諾他要寫一首〈媽祖紀念歌〉,以示對媽祖的擁護;雖然五十年後才完成,郭理事長也早已逝世,但對故人的承諾還是實現了。

為此我還設立獎金,舉辦徵曲活動,在海內外的一百多位參賽者中,錄取九名進入決賽,並且在媽祖廟廣場前搭台舉辦總決賽,由媽祖的信徒們票選出心目中的〈媽祖紀念歌〉。

總地來說,最初我在台灣的弘法,神道教對我的幫助,實在功不可沒。因此,在佛光山建成不久後,台灣各地的神道寺廟經常用轎子把神明抬到佛光山來拜佛,我都非常的歡喜。只是神明拜佛的時間不定,有時是下午拜,有時是夜裡拜,再加上神明起轎拜佛,在佛殿裡搖擺晃動,如同舞蹈的樣子,出家的年輕香燈師不懂,看了心裡不高興,就要禁止神明拜佛。我就告訴他:「人都可以拜佛了,為什麼神明不可以拜佛?」他說:「祂們拜佛的樣子很難看!」我就怪他說:「不可以這樣講!人有人拜佛的樣子,神明也有神明拜佛的樣子,你何必要這麼計較呢?」

甚至於一九八八年,當我在美國創建西來寺時,也曾計畫在大雄寶殿旁為媽祖設置殿堂,後來雖因許多媽祖信徒希望讓媽祖永遠駐守台灣,不希望祂成為國際信仰而取消。不過,我還是在西來寺伽藍殿及韋馱殿各留下了一副對聯,「東西伽藍同時護,古今威德到處靈」、「將軍三洲施感應,寶杵六道降魔軍」。

想到過去佛光山在全台灣舉辦行腳托缽時,所到之處,神道教的宮廟觀堂,總是滿腔熱情地要來迎接佛祖,歡迎僧寶;甚至佛教建寺院,他樂於捐獻;佛教辦事業,他發心參與。神明都沒有排斥佛教了,為什麼佛教要捨棄他們呢?我們不也應該奉行佛陀所說的「不捨棄任何一個眾生」嗎?

因此,距離佛光山開山四十多年後,二○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佛陀紀念館落成,在為期一個禮拜的落成系列活動中,我們隆重地歡迎了各地神明共襄盛舉。七天的活動當中,有關聖帝君、天上聖母、青山岩大帝、五山法主聖君、玉母仙姑、福德正神、濟公禪師、金龍太子、五路財神、蓮花童子、三太子、七爺八爺、溫府千歲、姜府千歲、千里眼、順風耳等各路神明,引領著各自的信徒,一路敲鑼擊鼓,浩浩蕩蕩地來到佛館參加活動,與佛陀結緣。

在此之前,同年的八月二十三日,由文建會主辦,國際佛光會協辦,在佛陀紀念館舉辦的「中華民國建國一百年──愛與和平宗教祈福大會」,基督教、天主教、道教、一貫道、回教、軒轅教、天帝教、天德教等各宗教代表,也都受邀出席這項活動。

世界上的宗教,雖然各有信仰的對象,但無論是耶穌、穆罕默德、孔子或是地方神祇,都是源自於人的心,只要信者心中認定的就是最好。例如,你相信天公,天公就是最崇高;你相信土地公,土地公就是最偉大。我們不必以心中認定的「本尊」,去排斥別人的信仰,宗教之間相互融和,和平共存,才能不失其追求真善美的本質。

記得有一次,天主教的羅光主教在台北天主教公署舉辦「宗教聯誼會」,有人提到「三教一家」、「五教同源」的問題,我就問羅光主教說:「如果現在把釋迦牟尼佛、神明、耶穌、孔子、穆罕默德、老子供在一起,您願意拜嗎?」他說:「我拜不下去!」可見宗教實際上是難以混合在一起的。

所以我認為,教主不必相同,耶穌就是耶穌,佛祖就是佛祖,就如同你有你的爸爸、我有我的爸爸;教義不必相同,好比學科不同,文學就是文學、科學就是科學,但是教徒之間則可以互相來往,彼此做朋友。

過去,佛陀為教化眾生,依眾生根性不同而施設各種層次的實踐法門,稱為「五乘佛法」,即:人乘、天乘、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而「五乘佛法」正好也可以將各個宗教融會其中,給予一個合理的定位,例如:儒家講「三綱五常」,近於佛教持守五戒的人道思想,歸於人乘;基督教提倡「升天」、「博愛」,近於佛教修行十善的天道思想,歸於天乘;道家講「清靜無為」、「任性逍遙」,類似於佛教的聲聞、緣覺,歸於聲聞、緣覺乘;而佛教是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業」,發菩提心才是佛教,所以歸於菩薩乘。

在各種宗教當中,中國有儒、道、釋三教,儒家是人道,道家是天道,聖賢成為儒家的信仰,神明成為道家的信仰,那麼佛教該歸屬什麼呢?一般有謂「天、地、人」,佛陀說「大地眾生皆有佛性」,大地眾生都是佛,因此我倡議,天、地、人不應互相排斥,而要彼此融和;人道太粗淺,要再超越,天道太遙遠,難以接觸,唯有人人是佛、人人是菩薩,才是最圓滿。

關於宗教信仰,我不是一個三教九流不分的人,對於佛陀的崇高神聖,也早已在內心裡建設了佛的世界,但是為了希望天下蒼生不要排斥、對立,能以和諧和平、幸福安樂為人類共同追求的願景,只有寫下這一篇文章,略表七、八十年來在宗教旅程中的一些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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