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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37 ※風波不斷的社會──我的排難解紛

我的個性從小就不喜歡紛爭,在幼年的時候,像少年的打群架、鬥爭,我一直都沒有過這許多事情的發生。對於家族中父系和母系的長輩,他們彼此有意見,互相批評的情況,我都暗自不以為然。我覺得世間上「和平」是非常重要的;紛爭的人生,一點意義都沒有。

常有人讚歎中華文化的優良,固然說中華文化美好,但我覺得,歷史上的戰爭殘殺,導致民不聊生,無法計算,真是教人不忍卒睹。一個朝代的更換,就要死傷幾百萬人;平時的冤案牽連,更是難以估算。像是明朝的大學士方孝孺,他因為不肯為燕王朱棣寫詔書,不只是遭到誅滅九族,更被燕王下令誅滅十族,連過去的老師都不能倖免。光是這件歷史案件就死了八百餘人,其他的殘殺事件,可說多得不勝枚舉了。另外,像族群的械鬥、地方利益的紛爭,甚至盜匪猖獗、軍閥橫行,在在都說明了人間的慘事。

所幸,我幼年就出家,在叢林寺院裡成長,雖有嚴格的要求、虐待的情事,但我將它視作是一種教育、一種法制規矩,也不以為意。慢慢的,經過歲月的成長,看到社會上許多紛爭、諸多不平,但也無可奈何。就是到台灣來以後,遇到佛教界裡的明爭暗鬥,我總是避而遠之。甚至於我離開台北,最初選擇落腳在宜蘭,後來到了高雄,都是因為不喜歡在人文薈萃的台北,所發生的諸多紛爭。

我初到高雄,當時高雄是一個台灣發展中的大都會,也有許多紛爭。例如:同一所佛堂裡,裡面的信徒就分了鹽埕區、苓雅區、新興區等派別,彼此相互的抵制、相互的批評。我曾經集合大家說:「你們這樣子一個大高雄都不能團結,分成這裡、那裡;如果這樣的話,你們禮拜的釋迦牟尼佛,最好也請他回印度,何必要待在我們高雄呢?」

所幸的是,無論在哪裡,信徒沒有排斥過我,社會也沒有排斥過我;但是佛門裡面有一些人,所謂「同行是冤家」,也還是免不了。不過,遇到的這一些批評糾葛,有的是為了利益,多數都是因為嫉妒,所以慢慢的我也學會了「老二哲學」,學會了「低調」,在人生處世上,感覺到受用不少。

後來,在台灣數十年的弘法歲月裡,體會到在佛門中,尤其面對佛教會的一些欺壓與排擠,我覺得「忍耐」是解決紛爭最好的方法。但在社會上,一些政治的團體,人我利益的爭執,經常不斷地發生。我經常給人推派去排難解紛,檢討自己的性格,也自覺很適合扮演這種角色。要做一個排難解紛的人,主要的,不能讓雙方中有某一方吃虧,如果有某一方覺得吃虧,那就不能解決問題了。所謂排難解紛、種種談判等,都需要有公平正義,才能皆大歡喜。

記得第一次的排難解紛,就是宜蘭縣第七屆的議員選舉。那是在一九六七年,信徒余簡玉嬋女士是一個地方上知名的助產士,生得美麗大方,個性也溫柔和善。他的先生是宜蘭縣警察局消防大隊的隊長,當時,他已經擔任過縣議員,這一次再度參選,尋求連任。

宜蘭這個地方,由於當時黨外運動人士郭雨新的聲望很高,所以國民黨在這裡的選舉,都不是很容易過關。余簡玉嬋女士在選舉開票過後,多了四十二票,把一個國民黨預備規劃為議長人選的張學亞先生,擠到落選的名單中。國民黨宜蘭縣主任委員非常的著急,連夜找我,要我幫忙勸退余簡玉嬋,好讓張學亞可以遞補上來。

這件事情應該是很為難的,因為名利當前,人所好之,尤其是一場選舉,勞師動眾,花費的金錢、精神不知多少,已經獲得的利益,忽然說要放手給人,這談何容易?但是國民黨對我千萬的拜託,這個艱難的任務,我也苦思無策。因為平時我們宗教所倡導的是我要把利益給人,這時我怎麼能叫別人放棄利益?我實在是說不出口。

我在萬分困難之下,只有找余簡玉嬋女士,我好言安慰,要他放棄這一次的當選。我跟他說:「你也是黨員,黨外的力量很多,議會中總要有一個強力的議長,為了黨的利益,張學亞是應該能擔任的。」張學亞是東北人,身材魁梧,曾經擔任過縣議會主任祕書,也在軍友分社做理事長。他的做事果斷,看起來,適合做議會的領導。

我勸余簡玉嬋顧念國民黨的大局,就作一次犧牲。不過,我也跟他說:「我剛剛從基督教手中接辦『蘭陽救濟院』(即後來的『仁愛之家』),我請你來擔任院長,雖然院長不及議員那麼的風光,但是在宜蘭縣也是一個政府立案的慈善團體,正正當當的。尤其你是助產士,再接任『蘭陽救濟院』,慈善再加上醫療,對你也是非常適合。」

他似乎顯得為難,但是他還是開口說:「師父您這樣子說,我就不敢拒絕了。」我鬆了一口氣,心裡的石頭總算放了下來。終於替國民黨完成了一件艱難的排難解紛。後來,余簡玉嬋和宜蘭念佛會關係非常密切,也帶領救濟院不斷的成長,還替蘭陽救濟院建了長壽館,幫助許多的老人安養晚年。

說到人我之間的糾紛,它其實就是一個「結」,也是一個「解」,就看你如何能解開這個結。有的人愈解愈是紛亂,真是難解難分。但是只要你懂得人性、懂得人心,這也不為難也。

此事了結以後,說來政治是很無情的。因為記憶中,後來張學亞對余簡玉嬋從來沒有表示過感謝,國民黨也沒有對余簡玉嬋再給予提攜。做為代表黨國的這許多人物,實在應該要有公平正義,也應該要有道德良知。

前面說到我避開台北的紛擾南下高雄,在我這一生雲遊世界的歲月裡,過去曾有人替我統計,說我每年的弘法行程,算起來總要繞地球兩圈半。但實際上我已經有半個世紀以上的時間,經常都居住在高雄。舉凡高雄的一切,我不但熟悉而且關心。

例如,一九五○至一九六○年代高雄市長的選舉,從謝掙強,到陳武璋、陳啟川這三大派系分別出來競選,謝掙強代表澎湖派,陳武璋代表台南派,陳啟川則代表高雄派。不過,那時候大家雖有地方派系之分,競爭並不激烈。但是到一九六八年,楊金虎代表民社黨參加高雄市長的競選以後,高雄市的社會競爭就愈來愈激烈了。從楊金虎手中奪回高雄市長政權寶座的,就是被稱為「南霸天」的強人──王玉雲了。

王玉雲,原本是台南人,一九二五年在高雄出生。聽說他出身高雄市的刑警,一路奮鬥,登上高雄市議會議長的地位。一九七二年,他以議長之尊參選高雄市長。這時候,遇到一位天不怕、地不怕,二十三歲就步入政壇競選省議員的趙綉娃小姐。

趙綉娃,一九四九年生,父親趙善標在當時也是高雄市議員。女兒趙綉娃就以黨外人士代表出來競選台灣省議員,而且是高票當選。那時候,省議員的地位和市長相較,幾乎不分上下,各有他們權力的行使內容。

說到選舉,就有紛爭,王玉雲和趙綉娃,就為了各自的選票轄區而短兵相接,演變成互相毀謗、互相批評,甚至於互相謾罵,最後兩個人雖然各自當選,但是也各自都告到法院,準備對簿公堂。

這兩個人,都是高雄的高級政治人物,擁有各自的群眾,一再的紛爭,實在非高雄之福。加上媒體的推波助瀾,使得這兩位政壇的一男一女,甚至到神廟前斬雞頭、發毒誓,信誓旦旦的說要讓高雄市民來評鑑誰是誰非。這樣子的鬥爭持續約有半年之久。當時,高雄市的國民黨市黨部主委許引經先生便找到我,希望我能幫忙協調。

許引經主委是江蘇泰興人,一九二六年出生。他對我說,高雄市這樣一雄一雌的訴訟,對社會風氣會有不良的影響,雖然也經過很多的人調解,但目前看起來,雙方的執著勢難罷休,希望我能出面,看看是否可以融和化解。

我想到,王玉雲先生從他做議員、議長到市長,和我們就常有來往;而趙綉娃,應該在他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就在佛光山的懷恩堂皈依了。在那時候,佛光山所有的佛殿都沒有完成,只是暫借懷恩堂舉辦皈依典禮,皈依的信徒中就有趙綉娃其人,而我們在高雄壽山寺舉辦的法會活動,趙綉娃也都經常前來參加。

這樣一個美麗活潑的小姐,他對政治的熱衷,不下於他的父親趙善標先生,而且竟然在高雄一選成功,可見當時的社會大眾,對於年老的政客也有諸多的不滿,所以趙綉娃能以清新的年輕人面貌,獲得廣大的群眾支持。這就透露出大家希望現實的政治,能有煥然一新的局面。

我也了解到,其實王玉雲和趙綉娃兩人的訴訟,只是意氣之爭,可以說都是因為一些誤會產生,或者是相互的批評,甚至是給選民的輿論鼓譟、新聞媒體的過多炒作,引起的仇恨,就越結越深了。

基本上,要勸說這兩位政治人物,我也沒有把握,我只能給予他們一點曉諭:所謂二虎之爭,最後必有一傷,甚至雙方皆有損傷。其實,彼此也不是有什麼恩怨情仇,政治是一時的,人生平和的生活才是永久的。鬥爭,只會造成相互損失,假如能可以放下計較、執著,是何等的輕鬆自在。

由於國民黨黨部主委許引經已經告訴王玉雲,高雄市的政局要安定不要鬥爭,等到我再跟他說明的時候,王玉雲已有意放棄執著。而趙綉娃小姐,在我跟他說了以後,他滿口的說:「既然師父您出來開示,我完全聽您的吩咐。」我想,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有了這樣的因緣關係,我就邀約他們兩人準備做正式的調停和解。因為法院的訴訟案第二天要開庭了,我必須要在他們出庭的前一天解決問題。

那一天,正逢我們在壽山寺舉行浴佛法會,因為這是佛教的大事,我不能脫身;而王玉雲先生大概也忙於拜會各個佛寺、宮廟的佛誕節法會和各處的婦女會,電話都不容易接通,一直等到下午四、五點,才相約在佛光山朝山會舘光明十二號的客廳見面。

在這之前,事先我都已經替他們寫好了和解書,並且給他們雙方看過,得到彼此的相互承認。我想最重要的是,和解書中,不去觸動他們的問題,判定誰是誰非,只要讓大家都能有尊嚴的台階可下,所謂的爭訟,就容易平息。在這同時,他們也在撤銷訴訟書上簽字了。

當天,我就這樣犧牲了一頓晚餐,解決了這一件重大的紛爭。那時候台灣的三大報系:《中央日報》、《聯合報》、《中國時報》都紛相刊載這條重要新聞。所以,後來在高雄地方上的排難解紛,就知道有我的一份了。

除了在南台灣之外,在一九九四年,台北也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觀音不要走」事件。

這尊引發佛教徒挺身護教的七號公園(今大安森林公園)觀音聖像,大概兩尺多高,連基座總高近三百公分,是國際知名藝術家楊英風先生的雕塑作品。在一九八五年由大雄精舍創辦人邱慧君居士發起恭立,當時土地所有權人板橋林家的後代林宗賢先生,允諾無條件提供土地供奉。於是,觀音就在公園裡的一個角落,從此安座下來,與對面的大雄精舍相互輝映。周圍並有柳樹、綠地,成為台北市民一個可以圍繞、跑香散步休閒的好去處。

早在一九九二年,台北市政府徵收土地計畫闢建公園時,大雄精舍住持明光法師便代表民眾向市府陳情,希望能保留此一觀音聖像。經市長黃大洲的裁示,在八十二(一九九三)年九月發文給明光法師,明確指出︰「有關本案大安七號公園用地內的觀世音像乙尊,經查係名雕塑家楊英風教授作品,經本府深入研析結果,為維護藝術、文化氣息,在捐給本府維護管理原則下,准予保留……」

這本來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大安公園附近的基督教靈糧堂,裡面的牧師看不習慣,便上書市政府,要求清除大安公園的觀音像。最初,市政府並沒有採取行動,但最後經不起靈糧堂的催促、抗爭,市政府便有意要把觀音像遷移到淡水關渡去。這時候,明光法師才真正著急起來,與昭慧法師,以及有「小霸王」之稱的立法委員林正杰,發起「觀音不要走」運動。

實際上,觀音像要遷移這件事,在市政府裡面已經有了腹案,這時候再發動「觀音不要走」,情勢並不是那麼有利。尤其佛教的護法並不多,因此明光法師、昭慧法師他們非常著急,三番兩次到台北道場求助於我,希望我能出面協助,尋求解決的辦法。

當時,我也感到為難,因為我和政界從未攀親敘舊,像這樣的事情,都要有人力才能處理,所謂「朝中無人莫做官」,你在當朝沒有力量,講話就不算數了。

經過多次的協調,甚至昭慧法師他們在觀音像周圍掛起布條,訴求「觀音不要走」,並且發動信徒到那裡日夜靜坐稱念觀音聖號,祈求觀音自己能發揮威力,從「觀音不要走」到「觀音不肯走」。到最後,看到政府無動於衷,靈糧堂也不肯讓步,演變成昭慧法師他們就地絕食抗議。

我為了此事,特地到靈糧堂找一位林牧師談判,希望取得雙方的和解。我表示,這尊觀音像已經供在那裡很久了,既不妨礙景觀,也不妨礙交通,又是享譽國際的藝術家楊英風的作品,讓他在公園裡,倍增公園美麗和平的氣氛。但是那時候,林牧師志在必勝,不肯讓步。他說,他們的信徒認為,公園是一個公共的地方,不可以讓某一個宗教有一己的宗教色彩。雙方僵持不下,但仍然沒有人出面處理。

不得已,我請台北市議員江碩平協助,由他邀約基督教周聯華牧師,一同和台北市黃大洲市長在市政府裡會議。那一天,黃市長因公務非常忙碌,一直到晚上七、八點鐘,協調會議才開始。

我開宗明義告訴市長,這件事情已經引起佛教信徒的氣憤,他們認為,市政府已應允在先,現在又要觀音離開大安公園,實在欺人太甚。明天他們將發動全省各地三百部遊覽車的人員,從南部北上,到台北來靜坐抗議,訴求「觀音不要走」。

黃市長一聽,嚇了一跳,他說:「這還得了,假如這三百部遊覽車上來台北,台北交通要癱瘓了。」確實,因為那時候,台北正在進行捷運地下化工程,又有市民大道的建設,可謂交通黑暗期。那時候的台北市,連一、二十部的遊覽車都沒地方停放,哪裡能再容納從外縣市來的這三百部遊覽車呢?

黃市長深知事關重要,反過來要求在座的佛光會祕書長慈容法師說:「你們的遊覽車萬萬不能上來,關於觀音像,我們再從長計議。」

就這樣,一場談判直到十二點多才結束,三方達成共識:觀音可以留下來。我們即刻趕到大安公園,把這個喜訊告訴在場靜坐的許多法師和居士們約百餘人。大家聽了歡喜雀躍,許多人流下感動的眼淚。而此時,已經是午夜兩點多鐘了。

後來,台北市政府正式發文,承認這尊觀音為藝術品,將永遠保留在大安公園裡。此事至此,終於獲得一個圓滿的解決。

其實,這件事情所以能獲得急轉直下的解決,主要的,要感謝昭慧法師以及佛光會的會員。那時候,在一九九一年成立的佛光會,到一九九四年,在全台灣已經成長為擁有四百多個分會,以及百萬名以上的會員團體。如果讓佛光會的這許多會員們都來參與「觀音不要走」,一定會造成社會群眾運動。所以,市政府後來再也沒有談起要讓這尊觀音離開,自然的,也就符合了大家的希望:從「觀音不要走」到「觀音不肯走」了。

這個事件,幾乎要引起宗教的對立。其實我這一生,對於人我之間,就是訴求不要相互對立。例如,我們在宜蘭接辦基督教創設的蘭陽救濟院(即仁愛之家),一進大門,就可以看到一塊「感謝天主」的石碑。這表示這裡原由基督教設立,只是現在換成佛教來管理,但一樣是為大眾服務的。

當時,許多佛教徒要把這塊石碑去之而後快,但我持反對意見。因為歷史不可毀滅,現在我們能把基督教的單位改成道場,這不是很榮耀嗎?所以,不只他們「感謝天主」,我們也要感謝。後來,儘管仁愛之家經過多次重建,這塊牌子至今還仍然存在。

這些政治上的紛爭,都有關「權」、「利」,比較難解決,尤其有「名」在裡面,有關到「面子問題」,就更不容易擺平。至於民間也有一些糾紛,不過,大部分只是為一個「利」字,或一個「理」字。為了利益不均,為了理不平,有時候,有很多事情,只要大家肯花一點錢就能消災了,我也曾經協助解決過很多這樣的事情。

比方,一九九四年,高雄大樹鄉和海軍軍區為了水權問題,雙方起了抗爭。原來,海軍軍區、軍艦的用水,都是由大樹鄉的八口井的井水供給軍用。後來,大樹鄉換了黨外人士執政,他們要封鎖這八口井,要求海軍給付使用回饋金,否則不准海軍前來大樹鄉取水。軍區裡有數萬人,忽然沒有水用了,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記得那時候,海軍負責人高法鵬少將前來跟我說明情況,我覺得這件事情容易解決。我就跟他們說:「你們付一點費用給大樹鄉不就了事了嗎?」高將軍也接受我的意見。因為大樹鄉是一個窮鄉,能得到海軍的這一點費用,也算是對大樹鄉的建設有所幫助,而海軍也能可以取得用水,彼此不是皆大歡喜嗎?

同在一九九四年,也發生一件著名的紛爭。名電視製作人凌峰和演藝界的名經紀人夏玉順先生,兩人不知什麼原因,在台北國父紀念館大打出手。夏玉順提出驗傷單要求凌峰道歉,否則就提出告訴。那個時候,凌峰因為主持《八千里路雲和月》節目,氣勢正紅,哪肯先聲道歉?兩人僵持不下,夏玉順一狀真的告到法院去。

後來這件糾紛是什麼因緣來到台北道場要我幫忙和解,我也記不清楚了。不過,凌峰倒是我很欣賞的人物,尤其在一九九○年代,台灣正是掀起一股大陸探親熱的時候,一般人對於大陸的風光聖地,雖不能到,心嚮往之。透過凌峰的《八千里路雲和月》節目,他那種帶著感性的文采,對於家國山河的介紹,令人聽了心生嚮往。因此,每次電視上放映《八千里路雲和月》的節目,總不願意錯過。當然,對製作人凌峰先生我不禁欽佩萬分。

說到這裡,我也想起,我也曾經建議電視製作人周志敏小姐,邀他拍攝關於大陸風土民情的介紹,後來,他製作了《大陸尋奇》,引起熱烈的回響,至今播出不輟,成為電視史上最長壽的社教節目。後來,《大陸尋奇》獲得了金鐘獎的最佳社教節目獎,周志敏小姐在台北國父紀念館參加頒獎典禮時,他甚至把獎項歸功是我的建議。對於《八千里路雲和月》以及《大陸尋奇》這兩個節目,可以說,我都是非常歡喜收看的。

話說回來,凌峰和夏玉順先生,他們從語言的衝突到肢體的衝突,甚至從口角之爭到法院的訴訟,這中間的過程,造成當時社會的轟動。夏玉順先生眼看著已經爭出了勝負,但像他們這種社會的知名人物,如果按照法院的判決,有了輸贏的結果,那在名譽上實在也不好看。

這時候,我商之於凌峰,凌峰態度已經轉為柔和,只要夏玉順同意,願意息事寧人,雙方和解。夏玉順他也提出兩個要求:一是律師費十餘萬元,要讓凌峰付出;二是凌峰一定要說聲抱歉。

我把他們兩個人約到台北道場聚餐,握手言和,當然要凌峰說一句「對不起」,這也是容易做到的事情,這一場糾紛,也就這麼平安落幕了。只是關於律師的訴訟費用,我就自己掏腰包默默地解決了。

說到排難解紛,我想,我對於宋楚瑜和吳伯雄兩個人共同競選省長的這件事情,可以說是最用心良苦了。這要從一九九四年,先是擔任內政部長的吳伯雄宣布要競選台灣省長開始說起。

因為那個時候,台灣實行地方自治,第一次要落實民選第一任省長,各方群雄都眼睜睜看著,希望能躋身其中。吳伯雄宣布了以後,時任省主席的宋楚瑜,也跟後宣布要參加競選,並得到總統李登輝的支持,當時李登輝還兼任國民黨主席。

當時,吳伯雄已經發出豪語:「我一定要競選省長!」那時候,政府已經有意分出台北市、台中市、高雄市作為特別市,特別市的級別就和省一樣,因此,台灣省的範圍就縮小了。他甚至說:「就算台灣省只剩阿里山,我也要競選到底。」這話中的意思就是表示他競選的決心。我們局外人也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只覺得無論是上台、下台,都不是那麼嚴重,但是這許多當事人都非常認真。

當時,我們與宋楚瑜先生還不常來往,但他的聲望極高,而吳伯雄先生和我們常相接觸,尤其他還是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的副總會長,一時瑜亮!這讓我們陷於兩難,是要支持宋楚瑜呢?還是支持吳伯雄呢?

其實,這二位都是國民黨的政治明星,國民黨讓他們兩人出來競爭,實非國家之福。尤其對手是宜蘭的陳定南,陳定南代表民進黨出來競選;如果國民黨讓兩雄相爭,必定漁翁得利;而國民黨的勝選,必然會遭遇困難。

我記得,在國民黨黨團會議要提名宋楚瑜做省長候選人的時候,吳伯雄都不被允許進會場。此舉更加激勵吳伯雄要競選到底的雄心壯志。我們看在眼裡,知道在台灣的選舉中,黨團還是有很大的力量,一個人失去黨的支持,必定對自己不利。可是,個人有個人的盤算,我們身為旁觀者,明知二雄相爭,必有一傷,但也無可奈何。

剛好,我去國父紀念館參加反毒總動員大會師的授旗儀式。會中,吳伯雄起身來到我的座位前,他希望在大會結束之後能和我談話,我立即應允。那天,正逢提姆颱風過境,於是,我們就在風雨中一起回到台北道場。

談話一開始,吳部長向我訴說為競選省長之事苦惱,因為參選會傷害黨國,不選,又會得罪多年來為他造勢的朋友。這時,我趁勢告訴他,選舉有勝有負,敗了固然不好,但是勝了又如何?我認為人生中,前面的世界只是一半,在退讓當中,往後一看,後面的一半,還是美好的世界!一個偉大的人,要能做一個皮箱,當提起時提起,當放下時放下,當前進時前進,當後退時後退。

我告訴吳伯雄,他和宋楚瑜兩人都是高手,爭取參選省長,這場競選的後果,對黨國與個人來說,都會很難堪。其實,佛法中的慈悲,就是當沒有人願意做的時候,我們就要奉獻;而當已經有人在做了,我們就讓賢。兩個高手,一進一退,大家都有利。總之,我的意思就是要表達「退一步想,海闊天空,讓他三分,何等自在」!

三小時的長談中,吳伯雄時而凝神細聽,時而哈哈大笑,相信他對於未來的方向已有自己的琢磨。

隔日,台中省黨部動員月會要我去做一場講演,我在陰雨的天氣裡,從台北到了台中。當時,省黨部的主任委員是鍾榮吉先生,和我一向交情深厚。因為他從《聯合報》的採訪主任要出來競選立法委員的時候,就是從佛光山誓師出發,所以他一直把佛光山當作是他政治生涯的起點。

鍾榮吉先生見了我,自然就談起了省長選舉的事情。不知怎麼地,觸動我一個靈感,於是在講演中,我談起了「老二哲學」。我說,做老二也不比做老大更差,我在家上有一兄,下有一弟,我是老二,我根本就不要父母煩心,老大長大了,穿過的衣服,當然讓給老二繼續穿;出家以後,上有一個師兄,我也是老二,凡是師兄不要的東西,都是我來接受,所以我也不要師父煩心。我覺得做老二的人,看起來輸老大一分,但在另一方面得到的更多……

隔日,各大報紙的頭條新聞,都是刊登吳伯雄退選省長的有關消息,《中央日報》、《中國時報》、《聯合報》、《民眾日報》等,都指出吳伯雄的退選,與前天我和他的一番長談有直接的影響。而省黨部主任委員鍾榮吉隨即發表談話,引用我在省黨部的講話內容,讚歎吳伯雄的胸襟與氣度,印證了我所說的「老二哲學」。

大家各說各話,不過我所知道的,吳伯雄真正的退選,我的影響力固然是有,但最重要的,是他的父親吳鴻麟老先生要他退讓。所以一場風波,就此煙消雲散。在我認為,吳伯雄退選是一種難得的智慧與勇氣,因為心中放下了長期以來的煩惱,足見他有了相當程度的領悟。懂得捨得,放下,才真是了不起。

由於吳伯雄的退讓,後來宋楚瑜才有那樣子的力量打敗陳定南當選首任省長。之後,宋楚瑜與佛光山也有些來往,他參加競選總統時,曾在山上住過;在台北道場,我們也有過幾次的餐會見面;甚至,他也要我幫他力勸吳伯雄做他的副手,也就是副總統的候選人。

尤其,在二○○○年,宋楚瑜要我替他新成立的黨起一個名字。我曾經為店號、信徒的兒女取名的經驗,但為黨起一個名字,這還是頭一次。不過,當他的黨叫「親民黨」的時候,我覺得有一個更好的字眼,叫「公黨」,取自「天下為公」意思。

因為國父孫中山先生就是主張「天下為公」,這是人民可以接受的。你既然要參與政治,就要有這種「公天下」的胸懷,為「公天下」的發心。如果只是「家天下」,就會變成是自己的事業,像王永慶有「台塑王國」,張忠謀有「台積電王國」,郭台銘有「鴻海王國」。但是企業王國,都是集團的人所共有,集團的人所參加,而參與政治的王國,一定要有「公天下」之心,國家是每個人都有份的,如果「民不在吾心」,那參與政治有什麼意思?所以,有謂「民在吾心」,是不容易做到的啊!

行文至此,讓我想起了佛陀當初在印度也有調解諍訟的紀錄:

當時,阿闍世王想要征討越祇國,不知道這場戰爭勝負如何?他為了慎重起見,特地派遣雨舍大臣去請教佛陀。

雨舍大臣因為戰爭要去請問愛好和平的佛陀,感到非常為難,但也不敢有違王命。佛陀請雨舍大臣坐下之後,沒有跟他講話,就只是與阿難做了一番對答:「阿難!你見過越祇國的人談論過政治嗎?他們的政治是不是自由平等呢?」

「我聽過他們談論政治,他們的政治非常自由平等!」阿難回答。

佛陀又問道:「阿難!你有聽過嗎?越祇國的人有教育,從來不做不法的事,一切都很合乎禮度。」

「佛陀!我知道越祇國的教育非常普及,無論男女老少,都很守法愛國。」

佛陀說:「如果是這樣,全國老少都有受教育,尊崇禮教,他國的侵略,必定是不會勝利的。」

佛陀陸續向阿難詢問有關越祇國的信仰、民風、言語等等。最後佛陀慈悲嚴肅的對阿難說道:「阿難!你和我到過越祇國,知道那邊的國情,越祇國並不畏懼他國侵略!」

雨舍大臣聽到這裡的時候,沒有等到佛陀說完,就站起來向佛陀頂禮說:「佛陀,我領教了。我懂得越祇國的人民,他們有道德,有同一信仰、思想、意志、行為,他們全國上下團結一致,是不會被征討而亡國的。謝謝佛陀,失禮了,我先告辭了。」

這就是佛陀為國家之間所做的排難解紛。現在,我輩弟子也是滿心祈望世界和平,人民安樂,不要有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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