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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72 ◎我的老幼善緣
我很歡喜與老人親近,也樂於和幼童來往,但是我的性格並不喜歡黏人,與人的相處總是淡泊的往來。因此對於老人,我只是希望能提供一些服務、替他們做一點事,給長輩歡喜。至於年輕的人,就想多給他一些因緣、一點提拔,幫助他的成長。回想我的這一生,對人的感情就是淡淡的,沒有什麼特別親切,也沒有特別的不親切。不過,回憶往昔,不論是老或少與我的關係,還是有一些值得提及的因緣。
若舜老人
在我的記憶中,第一位老人,應該就是我的得戒和尚──若舜老人了。
若舜老和尚,一八七九年出生,江蘇泰州人,在我剛出家的時候,他已經在香港弘法多年。聽說若舜老的法緣非常好,每講一次經,信徒供養的紅包都得用幾個簍子才能裝起來。那時候,我所安住的棲霞山是一個窮廟,寺裡的大家,都在等著若舜老和尚寄回他在香港所得到的供養,供給寺院大眾,養活大家的生活。
我對這麼一位師祖輩的老人,心裡就感覺他就如同爺爺、父親一樣,在外面賺了錢之後,寄回來應付家用。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十分地感念若舜長老。
我出家的第三年,他從香港回來了,據說帶回一些功德善款,作傳授三壇大戒之用。若舜老回來的第二天,我們的飲食忽然有所改善,原本每天吃稀飯、喝「糝籽粥」的日子,忽然一下子有白米飯吃了!我覺得若舜老真是神通廣大、法力無邊,讓人感恩不已。
在我受戒的時候,若舜老和尚應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但他的精神非常豁朗,兩眼炯炯有神。沒有教導學子的時候,若舜老非常慈善和藹,一旦開始教導人的時候,就會變得非常嚴厲。在戒期裡,他偶爾會出來檢閱我們戒子的規矩、禮儀,是否有所長進?進步到什麼程度?萬一戒子怠惰,他總是用隔閂,兜頭就打!
那時我心想,這麼一位慈悲的老人,怎麼一下子忽然判若兩人?現在回想起來,若舜老確實有道理。因為戒會中,有來自四面八方的戒子,裡面龍蛇混雜、賢愚不等,譬如,會有江洋大盜忽然洗手不幹,要來出家,所以社會的習氣會很重,如果沒有經過他這種霹靂的手段,實在難以調伏大眾。打罵的教育,是若舜老更大的慈悲。但假如有年紀像我們一樣小的戒子,若舜老就會寬容一些。
還記得若舜老經常拿著隔閂,坐在我的身邊,那時我戰戰兢兢地,深怕隔閂被他一揮,就會打在我的頭上。但若舜老總是帶著一抹慈悲的微笑,看看我,就從我的身邊走過去了。
身為得戒和尚,有著至高的權威,必然有豐功碩德,才能做到得戒和尚,因為,數百位的戒子,都要遵從他的傳授才能得戒,才可以成為一位有傳承的佛弟子。雖然大家老是怕被若舜老的隔閂打到,但是在我們這些戒子的心中,對若舜老的慈悲還是感懷在心的。
有一次,若舜老在路上的轉角邊喊住我,叫我脫隊出來聽他訓示。他也沒有問我的姓名,或問我是哪裡人士,只問:「你師父是誰?」
我回答:「是這裡的監院,上志下開上人。」
他又再問:「你願意跟我到香港去嗎?」
那時候的我年紀還小,香港在哪裡,我根本沒有任何概念,到香港能做什麼?我也完全不知道。只記得當時的我很緊張,慌慌張張地回答說:「這我要問我的師父,我不敢去!」他一聽,也沒有再講什麼,就叫我趕上排班的隊伍回堂去了。
從這一次以後,我心裡就想,除了棲霞山,還有另外的世界嗎?原來,這世界還有香港、還有日本,那麼,還有其他更多的國家嗎?我忽然一下子感覺到,原來我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啊!
五十三天的戒期結束了以後,若舜老果然帶了五個人到香港去。我沒有羨慕,也沒有被遺棄的感覺,後來聞說那五個同學,待在香港沒有兩年,全部都往生了。大家覺得奇怪,他們那麼年輕,怎麼就往生了呢?
我們議論著,後來有了一個結論,一定是因為水土不服而導致生病,真是令人惋惜。有人說,只要帶一點棲霞山的水米過去,就不至於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了。當時的我,也不懂這許多事情,不過心裡有點毛毛的,心想,好在我沒有去,假如我也去的話,年紀輕輕的我,就只有做香港的孤魂野鬼了。
為什麼若舜老會與香港有法緣呢?原來,宗仰上人在一九一九年復興棲霞山,但只做了一年半,建了十一間樓就往生了,後續的工作就由若舜老繼承。若舜老認識香港張蓮覺居士,做了他的信徒,給他護持,棲霞山就與香港東蓮覺苑有了關係,後來在香港創建「鹿野苑」,等於是棲霞山在香港的下院。曾經有一段時間,何鴻毅居士把東蓮覺苑交給佛光山管理,我還在那裡見過若舜老和尚主持會議的紀錄本。簿子上記載的會議內容有條不紊,就像若舜老人的行事風格,一絲不苟的精神由此可見。
仁山法師
我認識的第二位老人,是我在受戒期間的教授和尚──仁山法師。
出生於一八八七年的仁山法師,是江蘇金壇人,大名鼎鼎,素有「鐵嘴仁山」之號,在大江南北講經說法時,到處都是千百人聽講。當時在佛教界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之前就經常從其他戒兄弟的口中聽到有關他的種種故事。例如,他和太虛大師一同在民國元年,為佛教開創革命的事蹟。
尤其,在鎮江金山寺發生的大鬧金山事件,更是傳揚到全世界各地。
大約是在民國初年,他和太虛大師、智光法師等同學在祇洹精舍讀書。適逢孫中山先生剛剛革命成功,創建中華民國,仁山法師立即組織「中國佛教協進會」,在金山江天禪寺召開籌備會議,引發新舊兩派發生爭執。我想,仁山老應該是想乘勢革新佛教。
因為他自己本身是金山的子孫,在金山最高的地方有一個「觀音閣」,也就是他的常住。因此,他回到與自己有法緣關係的金山寺召集大眾,甚至集合鎮江的一些諸山長老。
仁山老慷慨激昂的宣布要革新佛教,甚至用手指著那許多長老,喝斥道:「佛教到了這種情況,你們還不覺悟?叫什麼諸山長老,真是豬頭山!你們能把二百字的一封信寫得通順,我仁山就砍頭感謝!」
這樣激烈的話,那許多諸山長老,平常受慣了人家的恭敬供養,哪裡受得了這種的恥辱?所以,當天晚上就由監院霜亭法師召集工友數十人,到觀音閣抓住仁老,把他吊起來毆打了一頓,滿嘴的牙齒都打掉了。
後來還是顧慮太虛大師與孫中山先生的關係,才把他釋放。但有人不服,非要置仁老於死地。因此,太虛大師趕來搭救,在鎮江江邊郊區的蘆柴堆躲了幾天,才倖免於難。這就是仁山法師大鬧金山的故事,可謂流傳甚久。
在戒期中,我們聽說仁老到馬來西亞訪問。當地有人問他:「你從哪裡來?」
仁老說:「我從金山來。」
問者說:「哦!你從金山來的呀?金山有個地獄種子叫仁山,你見過他嗎?」
仁山老一聽微微笑,一句話都不講,特地從身上掏出兩塊銀洋供養對方,以表示消災解業。
仁山法師,實在是一位和太虛大師一樣推崇革新佛教的長老,滿腔的熱情,我和他見面的那一年是一九四一年,有著胖胖的身材,口若懸河,講起話來滔滔不絕,我親耳聽見他講《華嚴經》,講了一大段都是背誦如流,在學問上很有實力。我們這些戒子也感到,有這樣的教授和尚來教導我們,是如何的幸運。
對仁山老,我們相當好奇,總想探究他種種的事蹟,想跟他學習,甚至也想參與他為佛教革新的運動。他辦有一份雜誌叫「法海觀瀾」,厚厚的一本,在我記憶所及,總有百頁以上;篇幅這麼多,內容自然豐富了。當然,像我們這樣一個小小年紀的戒子,在那個時期,除了仰望著法座上的教授和尚──仁山長老之外,我們實在也不容易和他親近了。
我們一點都沒有覺得仁山老有什麼不好,只覺得他真是有長老的風範。聽到有關他的故事愈多,愈是尊敬他。我的家師志開上人也知道我們小小的心靈對仁山老的崇拜,他只跟我淡淡的說了一句:「等到你長大,可以去跟他參學。」
現在回想起來,我從師父的話裡有些體會,以及日後他見我們辦《怒濤月刊》,還捐給我們五百令紙的事情,慢慢感覺到,原來,我的師父也是一位新派的人物。
覺道長老
第三位要說的老人是我的師叔公──覺道長老。
我在一九四六年,回到位在宜興的祖庭大覺寺,並且在白塔國小擔任校長。我發現寺裡都沒有長老,於是就跟師兄今觀法師講:「我們的大覺寺都沒有老人,只有我們兩個年輕人,似乎是不大像樣。」
師兄說:「我們的老和尚也很多,只不過散住在各個地方;其實和大覺寺同門同宗同派的長老有好多位啊!」
我一聽,心裡暗暗歡喜,就跟師兄講:「我們能去找一、兩位老和尚回來嗎?」
他說:「我們的寺廟這麼窮,哪一個老和尚肯到這裡來呢?」
後來,我一直用心訪查我們同宗同派的寺院,這些寺院大概都在離我們約一百華里左右的地方,但到過哪幾家寺院,現在已不復記憶了。
找了一陣子後,找到一位老和尚,跟他提起這麼一件事,他非常歡喜,就說我願意跟你們住到大覺寺去。這位老和尚,就是我的師叔公覺道老人。
我們這位覺道老人到了大覺寺以後,我當然就把他當作祖師爺來侍奉。可是這位老和尚,有一些過去鄉村老人家的嗜好,比方,他歡喜吃旱菸,偶爾還喜歡喝一兩杯酒。這些嗜好在我這個年輕人的性格裡,實在不能接受。總覺得身為出家人,怎麼可以吃菸喝酒呢?
其實,他也沒有提出要求說要吃菸喝酒,我想他應該也是很努力的在忍耐。後來,我的師兄說:「哎呀,老人家年紀這麼大了,有一點嗜好,應該不為過。」
我想想:「是啊,老人年紀那麼大了,七十從心所欲不踰矩。我又何必那麼計較呢?」甚至後來,我還替這位老人家走路到戴阜鎮買旱菸供給他吃,覺得能讓老人家歡喜,是我的責任。
這一年寒假,我到南京去備辦一些學校要用的文具、課本,就在南京的時候,聽說覺道老在一座小橋上,被一部推車撞下橋去,跌下去後就往生了!我趕緊從南京回來奔喪。至今想到都覺得難過,假如不是我把老和尚帶出來大覺寺,他也不至於這樣就往生;假如我在大覺寺裡,我可以替他跑個腿,他也不至於發生這個車禍。生離死別是人生最悽慘的事,我為這位老人的罹難,一直牽掛在心裡好多個年頭。
覺道和尚那麼老的年紀,已經七、八十歲了,到底去戴阜鎮上做什麼呢?原來,他自己釀的甜酒一直不發酵,他要到鎮上買一點材料,卻不幸發生這樣的災難。
老和尚往生後,這些酒都發酵了。好幾罐的甜酒,也不知如何處理。
因為在寺中,師兄、我和其他工人都不喝酒。怎麼辦才好呢?後來,看到我們養的二十幾條羊歡喜喝酒,給羊兒喝喝看吧!沒想到,這幾條羊喝了酒以後,全部都醉死了。菸酒害人,真是不淺,連畜生都上了當,因酒而死了。
回想起這位師叔公與我們相處近一年的時間裡,給了我們很好的示範。師叔公從不問閒事,也不會管我們,每天總是安分地吃飯,看外面的風景,抽個菸袋,沒有一點疾言厲色。跟我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至今都還記得。
他說:「青年人就像一朵花,花的生命不是很長久,要早一點結成果實才能跟人結緣。」
我想,這位師叔公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也不懂佛法,從他的口裡能講出一、二句有哲學意味的道理,覺得真是非常難得了。
除了我的得戒和尚、教授和尚及師叔公以外。還有我家中的長輩及老師也令我懷念不已。像我的外婆以及外婆的妹妹,一位我們稱為「師公」的比丘尼,他們雖是女眾,性格堅強、厚道,真是令人不勝回憶。
而我親近的老師融齋和尚及智光長老,都是慈悲的老人,智光老還是教授過我幾堂課的老師,我非常感念他。所以後來我和南亭、悟一法師在台北永和共同創辦的學校,就定名為「智光商工學校」。
我在焦山佛學院讀書的時候,每到金山,總看見一位慈祥的老和尚擔任知客,那就是太滄老和尚。每一次去,他都對我噓寒問暖,那種親切和藹,很令人窩心。後來太滄老也到了台灣,我還經常去向他禮座,對他致意。
此外,像悟明長老活了一百多歲,也是我的好友。我一直受他的鼓勵,他每次見到我都說:「你不同凡響,你不同凡響啊!」戒德老和尚也活到一百多歲,從他在常州天寧寺作監院時,我就認識他了。後來他到台灣,在佛光山打過禪七,我還請他做主七和尚。其他像慈老等諸多的長老,在另章已有提及,在此就不一一地敘述了。
至於在家的老人,與我們親近的也有很多,在此就略提幾位代表。
大約在佛光山開山十年的一個午後,我認識了一位老太太名叫黎姑。那天,我正要從東山去佛學院上課,遠遠見到寶橋那邊,有一位矮小、駝背,裹著小腳、瞇著眼睛的老太太吃力地走著。我趕緊和他說:「老菩薩,請到朝山會舘休息,吃一杯茶。」
他自顧自地往前走,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我心想,可能是自己的台灣話不標準,聽不懂我的話吧!
眼看他急著想從朝山會舘前的石階下山,我只好上前和他比手畫腳地說:「老菩薩,這邊的石階有一百多層,對您可能不太方便。那個邊上,有一條斜坡路比較好走,我帶您去,好嗎?」
於是,我帶著他走了一段路,才放心走回學院去。
數年後,有一次我到馬來西亞弘法,就要離開吉隆坡的佛教大廈時,他來電邀我見面,雖然隔天一早就要搭飛機走了,為了給人歡喜,我還是答應了。
行旅匆忙中,他一來,就捧著一個牛皮紙袋,對我說:「這些給您辦教育。」匆匆道別,打開紙袋一看,竟然是八十萬元的教育基金。後來,我每回到馬來西亞弘法,他都會拿出兩、三百萬給我,不知捐了多少次。聽說其他佛教界人士經常向他化緣,可是他卻不肯捐出一毛錢。
有人問他為什麼對我這麼特別,他說:「那個星雲大師啊,不但熱心辦教育,像我這樣窮酸模樣的老人到佛光山,誰也不認識,他卻毫不嫌棄,是一個很有人情味的法師。就是要我把一切都捐給他,我都心甘情願。」
另外,還有一位張少齊老居士與我也有些因緣。張老居士真可說是台灣佛教文化的源頭耆宿。記得早年他的琉璃精舍,經常都有諸山長老海會雲集,商討教事,排難解紛。但是到了晚年,卻門前冷落車馬稀。我一直感念他熱心為教的種種貢獻,所以在美國為他找了一棟房子,作為他安養天年之用。回憶他過去為佛教的辛勞奔波,還是很慚愧,覺得自己做得不夠,總想再為他多作一點服務。最後他也活到一百多歲,我也很為他的高齡慶幸。
還有諸多的老居士,也為佛教貢獻良多。例如馮永楨、張劍芬、趙茂林老居士等。趙居士一生致力於佛教事業,以居士之身,布教弘法不遺餘力。先後在各監獄布教二十年,在廣播電台主持佛學問答十餘年,晚年,我把他接到「佛光精舍」直到終老,現在他的牌位還安奉在萬壽園裡。
還有一位王鄭法蓮老太太,在我二十多歲時,他與我素無深交,但憑一股信佛的虔誠,拿了我所撰寫的《無聲息的歌唱》和《玉琳國師》,沿門兜售,竟然各賣了兩千本。我初期弘法和教育事業,一盒粉筆、一個幻燈機,他都給予贊助,後來我也將高齡九十多歲的王老太太接來佛光精舍居住,頤養天年,也算聊表寸心。
還有孫張清揚女士長年熱心公益,對於弘法事業更是不遺餘力,台灣佛教今日能蓬勃發展,孫夫人的勞苦功高,有目共睹;年老之後,我也經常去探望他,甚至幫他安排後事。其他的長輩如:潘孝銳、方倫、唐一玄、戴琦、張姚宏影等,真的都是老友中的老友了。
談過了一些與長輩的來往以外,再來敘述我與小朋友的因緣。
我從辦慈愛幼稚園起,就有很多可愛的小朋友,至今還在我記憶裡。五十多年前,張予明姐妹兩個人才五、六歲,一個就讀大班,一個念小班,小姐妹倆歌聲動人,一點幼稚的模樣都沒有,完全是大人的歌喉。他們的台風相當穩健,所以那時候常常帶他們到各個校區、軍營、社團裡唱歌,獲得很多人的稱讚。
辦兒童班時,很多的小朋友都很有才藝,並且勇於表現,我們經常舉辦法會,或辦活動時,需要節目表演,首先想到的,都是邀約幼稚園、兒童班的小朋友演出。現在他們長大了,都在社會上貢獻一己之力,有的當記者,有的當醫師,做老師、藝人的,為數也不少。
大慈育幼院的小朋友,更加讓人難以忘記。這些孩子,有的半孤,有的全孤,甚至在佛光山早期,還有路上撿來的孩子。不少的人,由我替他們取名字、報戶口,戶口就報在心平(佛光山第四任住持)的名下,或者我的名下,跟著我的俗姓姓李。
但是徒眾說不能這樣做,因為,萬一將來他們長大後,也許會來繼承佛光山的財產。於是,我就把佛光山所有的財產都登記為常住公有,我私人底下一錢不名。
這許多小孩也不辜負我的期望,長大後各自獨立,貢獻社會。從一九七○年辦育幼院開始,至今四十多年來,已經長大、成家立業的孩子已有一千七百餘人。有的從台灣大學、清華大學畢業,有的在軍校畢業,大家各安其所。
這許多孩子的心腸都很好,長大後可以到社會上獨立了,但他們經常會回到育幼院來關心弟弟、妹妹的成長。例如:林毓庭、盧含洙、黃翊祐、吳健緯、潘文中、徐士閔……一代傳一代,代代相傳。
在佛光山,我們很重視育幼院小朋友的教育。例如,就讀國小時,送他們去學校讀書,都會替他們買新皮鞋、新衣服,衣著整整齊齊;便當裡的菜肴,要比一般小朋友的更好,甚至育幼院小孩的讀書費用,應該可由國家補助免除學雜費,但我一樣替他們繳費。因為,我希望學校裡的老師把他們當成一般的孩子看待,不可以把他們看成是孤兒。我要讓他們在學校裡受到大家的尊重。
一般的育幼院,都歡喜客人前來參觀,讓人看到幼兒心生同情而捐獻,但是我們的育幼院不對外開放。為什麼?因為這裡是他們的家,假如帶客人去參觀,客人會說:「這個孩子這麼可愛,怎麼會沒有爸爸、沒有媽媽呢?」或是說:「好可憐啊!這麼小就沒有父母。」這樣一來,會傷害我們兒童的心理,有損孩子的尊嚴,於是我們一律謝絕參觀!這也是我們大慈育幼院的一個特色。
大家都知道,大慈育幼院裡的兒童,佛光山把他們都當公主和王子看待,所有的師父都非常愛護他們。尤其照顧他們的老師,如:蕭碧涼、王智鳳、邱香、吳愛渝、周素卿、歐慧靜等老師,將他們一生的歲月,全都奉獻給這些小朋友們。
這些孩子也很爭氣,長大後進入社會服務,從來沒有出過什麼問題。可見要使兒童的身心發展健全,只要有正當的教育,讓孩子懂得樂群、和眾,讓他們發揮才華,兒童都會有很好的成長。所以在佛光山有一句話:「學佛的兒童不會變壞。」
除了育幼院的兒童以外,我們佛教學院、佛光大學的青年就先不去提了。除了佛光山海外各地別分院道場成立的童軍團,在台灣,我們辦的佛光童軍團是佛教第一個全國性的童軍團,二○○○年正式登記以來,辦得有聲有色,遍及全台灣各地。由教育部的李耀淳擔任執行長,十餘年來,對童軍團的支持、指導及照顧,非常盡心盡力。
至今,童軍的孩子已達數千人之多,每年都向國際童子軍會繳納費用,因此,有孩子在佛光山參加童軍團,家長負擔也重。不過,我們有很好的教育,每到大會師的時候,活動真是熱鬧非凡,人數都高達千人以上。
這許多孩子在佛光照耀之下,法水滋潤他們的心靈,孩子成長良好,身心均衡有禮貌,懂得勤勞,有服務的精神,具備讓人接受的種種美德。數十年來,佛光山對幼兒教育的提倡,默默地耕耘,至今應該有不小的成就。
至於個別的孩子,有許多位也有一些特殊的因緣。
一九六○年,有一位女老師要我替他的新生兒取名字,那時,正逢台北在競選第一屆中國小姐,競賽如火如荼的展開,後來由一位林靜宜小姐得到后冠。我就跟女老師的先生說:「你的小孩就紀念第一屆的中國小姐競賽吧,名字就叫蔡靜宜!」過了幾年,這小女孩不知不覺長大了。
一九六三年,「中華民國佛教訪問團」到東南亞訪問的時候,靜宜正在我們創辦的幼稚園讀書,他跟隨著父母到機場向我們獻花送行,還拍了一張照片。這張珍貴的照片就收錄在我所寫的《海天遊踪》裡,一直流傳至今。
一九六九年,佛光山舉辦第一屆大專佛學夏令營時,有一位活潑美麗的少女跑到我面前︰「師公,爸爸媽媽叫我來問候您﹗」我一看,覺得十分面善,一時也想不起是誰家的女兒?
於是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我是中興醫院院長趙寰村的女兒,名叫趙翠慧。」
這下我才想起二十年前,他的母親在一所小學擔任老師,本來想要發心跟一位老和尚出家,在剃度前一刻,我希望他能多作考慮後再來出家。畢竟當時佛教界的發展還不像現在這麼蓬勃,反而他待在教育界對社會更有利,何必一定要出家呢?
離去之前我勉勵他︰「心出家比身出家更重要。」並且送了一串念珠給他,祝福他未來佛緣不斷。想不到,近二十年,如今他的女兒已經亭亭玉立了。
我聽了小慧的自我介紹以後,取笑地說道︰「如果不是我當初的那句話,你現在還不能到這個人間來呢!」
第一屆大專佛學夏令營結束以後,我幾乎很少聽到「趙翠慧」這三個字。又再過了二十年,加拿大溫哥華地區籌備佛光會時,趙翠慧居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旁人介紹他是中華學校校長、三民主義大同盟會會長等等,總而言之,他是當地華人中的領袖人物,在僑界十分活躍,對佛教也非常熱心,承擔了當地佛光會的各項籌備工作。
曾經,他為了籌募佛光大學建校基金,協助策畫「佛光緣書畫義賣會」,發起路跑等活動,也曾在溫哥華的大學裡舉辦數千人佛學講座,甚至邀請加拿大國家籃球隊來台,代表國際佛光會參加瓊斯盃籃球錦標賽。當那許多加拿大球員,穿著佛光會會服奔跑在籃球場上時,「佛光」兩個字的耀眼,在別人看來或許很平常,但我卻是非常感動,因為佛教終於走上社會,終於在信仰上增加了喜愛體育的人口。
只不過好事多磨,當他順利考取佛光會檀講師資格之後,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罹患肺腺癌,身形日漸消瘦。那一年,他才四十多歲,不過當我前去探望時,還是勉勵他要放下牽掛,信念會幫助他健康。據說我這一次探病對他的幫助很大,之後病情就逐漸好轉了。
大死一番之後,他對於信仰更加虔誠,後來數次到歐、美、澳各大洲去講說「瀕死經驗」(Near-Death Experience),真誠動人的講說,感動了許多聽眾。現在,他是佛光會中華總會副總會長,仍一本熱心地在推動會務。
他對我,除了恭敬以外,更有一份熟稔,彷彿親人一般,一直到今天,他的兩個孩子也長大成人了,但是趙翠慧對佛光山的各項事務及活動,還是孜孜不倦地參與。
另外,大約在三十多年前,屏東有一位小女童名叫張琲昕,張小朋友才八歲就會寫信給我,與我成為筆友。當時張小妹妹還不太懂寫字,信的內容都是用注音符號拼寫出來的,為了讓幼小的心靈多點信心,我特地每封信都回函給他,甚至,我還邀請他的父母帶他來佛光山約見。後來他長大了,結婚時還回來看我,送我一對花瓶。
一九九四年,農曆新春期間,佛光山台北道場為了籌募佛光大學建校基金,舉辦了一系列「佛光緣藝術精品義賣」。其中的一場拍賣,穿插義賣我的書法,那時候,一幅書法都是起價數十萬元,最高到六百萬元,喊叫聲此起彼落。
但有一位可愛的小朋友高聲大喊:「一百元!」剎時,鼎沸的人聲突然安靜了下來。我看看這位小朋友,即刻說:「這幅字,一百塊讓給這位小朋友。」現在這位小朋友已是三十多歲的青年,他就是曾在台北道場擔任青年團團長的王翊。
還有一位住在屏東的小女孩叫陳淑蓮,也是從小與我熟稔。長大後,跟他的父母說他要嫁給做麵的人士,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師公喜歡吃麵,所以我要嫁給做麵的。」以一生的幸福換取我的吃麵,這代價實在太高了。但這樣的心意不是比親兒女更令人感動嗎?
像這類我與小孩結緣的事情,在我一生中實在很多。接下來,繼續要述說的是國外小朋友的故事。
大約二十多年前,我在韓國首爾機場準備登機。遠遠走來一位應該有十一、二歲左右的女孩,這位小學生很大方的和我講話,還向我問訊。但是韓國話我一句話也聽不懂,他只和我講話,我沒辦法應付他,加上已接近登機時間,只好從身邊掏出一張名片給他,便匆匆道別。
返台後不久,就經常接到他的來信,好在那時候山上住了不少韓國人,就由他們代我用韓文翻譯通信。他的名字叫金貞希,就讀初中,從字裡行間,可以看出他是個天資聰穎的女孩。往後,他的母親來台灣,一定要母親帶禮物給我。偶爾碰上學校放假,他也一定要跟著母親來看我。
後來他慢慢長大,吵著說要來台灣學習中國話。父母拗不過他,只好送來台北普門寺,在師範大學學中文。每當有人問他來台學習中文的動機,他總是回答說:「這樣才能和星雲大師無礙地溝通啊!」
我不禁感嘆這個小女孩的用心實在令人感動。學會了中國話以後,他也在我們韓國首爾佛光山道場服務了好多年。
長大後的金貞希生得落落大方,高挑美麗。我們鼓勵他去結婚,但多年都沒有消息。我們也問過他:「你那麼美麗怎麼不嫁人呢?」一直到三十多歲,遇到一位申先生才結婚。生了小孩之後,還曾與先生帶著孩子一起回來佛光山拜佛巡禮。這就是我與金貞希小朋友的因緣。
一九九二年,我到印度的拉達克訪問。拉達克的地理位置十分靠近喜馬拉雅山,臨近冰河地帶,四季冷熱溫差相距甚大。夏季熱得寸草不生,看不到什麼昆蟲蝴蝶;冬天冷得要躲進土洞避寒,一年有半年以上是雪季。儘管拉達克的物質條件十分貧乏,但是當地居民天性樂觀善良,生活在高山上安然自得。
在拉達克期間,有件事讓我終生難忘。有一次,當我們拜訪當地的佛教團體之後,正準備驅車前往下一個行程,我發現有一個小女孩在後面追著我們的車子,我趕緊要司機把車子停下來。搖下車窗,只見黝黑的小手,遞來一朵金黃的小花,小女孩合掌微笑。我趕緊把身上的念珠拿下來送給他。
當車子再度滑動時,金黃的夕陽映著小女孩的身影,宛如純潔美麗的天女下凡。拉達克的天氣酷寒乍熱、寸草不生,這小女孩怎麼會找到這朵花的呢?他送給我的不只是山野的一朵花,而是他一份貴重的情意啊!
回到旅館,我要侍者把花放進瓶裡,隨行的徒眾不能理解,我為什麼把這朵花視如珍寶?布施花朵的小女孩雖然外在貧窮,卻不影響他內心世界的富有,著實令我感動。多年後,我對這位送花的女孩,仍然懷念不已。
印度拉達克,不僅接近佛陀的故鄉,而且是心靈最富有的民族。那一年我到拉達克,參訪了藏傳的寺院。參訪當天太陽好大,我身上的僧袍沒有一寸是乾的,像是剛從水裡浸泡上岸一樣。
沿途幾百個小朋友,從四歲到七歲,赤著腳,衣衫不整,排著隊等候我們的到來。我們以為車子過了,孩子就會解散,等我們參觀、誦經,經過了兩個小時後,再回到原先經過的路上,他們竟然還站在那裡,一張張安詳的臉孔,向我們合掌微笑。
貧窮的國度,因為有了佛法的薰陶,每一個孩子散發出高貴的氣質,他們雖然沒有漂亮的鞋履,卻懂得用真心布施。拉達克並不貧窮,因為他們能夠給予,貧富是以人心索求或施捨,作為分界點的。
許多人說我「老少咸宜」,其實我只是對每一個生命都平等看待,無論是垂垂老矣的老人,或是言語不通的小孩子,我都願意和他們成為朋友。和這些長輩及兒童的相處上,實在有很多值得懷念及感恩的地方,真是謝謝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