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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07 ※黃金不動道人心——談我不為金錢誘惑的想法

我出身貧窮,小時候雖然家裡有幾畝薄田,但是經常是吃了今天,沒有明天,就這樣度過幼童時期。到了七、八歲的時候,看到父母的辛苦,就感覺到賺錢很重要。我曾經撿破爛,甚至做過童工,就是要幫忙補貼家用,因此也獲得大人的讚許,我感到雖是清寒之家,如果沒有吃喝嫖賭等不良的嗜好,儘管家徒四壁,家庭也會其樂融融。

雖然我從小知道金錢的重要,但並不羨慕有錢的人家。只是看到鄰居的兒童,興高采烈背著書包得意洋洋上學去,我卻因為家境清貧,沒有辦法跟別人一樣上書坊,或者上學堂。不過,我並不氣餒,覺得不讀書也不要緊,我想我可以做工,我在做小工裡也能學習,不一樣也是讀書嗎?

有時候,父母也會送我們到書坊裡去拜師學習。那時候,在私塾裡教書的人,都稱「先生」,不稱老師。先生他也不太講究來者是誰,只要你每天交一定的學費,他就讓你入學。我記得最初母親帶我進入一間私塾,每天要繳交四個銅板。在那時候,四個銅板可以買兩個燒餅了,我覺得花這個錢讀書很可惜,如果買兩個燒餅,就可以吃飽一頓早餐。

在我幼小的心靈中,雖然知道有這樣的想法不妥,左右鄰居的大人常常也講說讀書的重要,甚至,偶爾自己心中也會生起應該要讀書的想法,但是現實的環境,就是逼迫你只想到賺錢更要緊。因為在當時,有錢才有飯吃,有錢才能有衣穿,有錢才能上學,錢財是不會白白的從天上掉下來,是需要每個人刻苦勤勞地去賺取才行的。

為了賺錢,我學會幫父母做許多別人認為卑賤的事情。例如:早晨撿狗屎,傍晚拾牛糞,偶爾也去撿洋釘,我覺得或許這稱不上是一份工作,但只要不偷竊、不詐騙,正當的勞動換取錢財,應該都是很正當的。所以,就這樣,我度過了我的幼年生活。

十二歲的時候出家,不知道更窮苦的日子才要開始。那個年代,正是中日抗戰不久,難民潮不斷地四處流竄;中日兩軍,經常在我們的家鄉左近展開拉鋸戰。你來我往,我往你來,老百姓的日子真是過得民不聊生。就是在寺院裡,也經常斷炊。即使在有「六朝聖地」讚譽的南京棲霞古寺,往往也會遇到鍋裡的水已經煮開了,卻沒有米下鍋的窘境,一直要等到從米行裡賒一點米、麵回來,才有辦法煮來供應大眾食用。

當時,寺院常住也想從事生產來幫助大家的生活,於是就叫我們學僧上山採摘無花果。那是一種可以入藥的植物,一天採下來,論斤計兩,其實也賣不到幾個銅板來補貼。幾乎三餐吃的都是糝籽粥,大家常常彼此自我解嘲說,每天喝糝籽粥,喝得嘴皮上都可以掛豬肉,因為把嘴都喝尖了。所謂「糝籽粥」,就像漿糊一樣,有辦法的人家,在糝籽粥裡還放有幾粒米,喝起來比較有咬嚼的感覺;至於貧窮的人家,每天吃的糝籽粥,真是比現在豬狗所吃的都還不如。

在那樣的苦難歲月裡,就不覺得生命有多麼的寶貴。生有何樂?死又何悲?回想起來,在一個青少年蒼白的生命裡,有這種感受,也適合做修道的人了。

及至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我轉學到鎮江焦山定慧寺就讀焦山佛學院,在那裡,生活稍有改善,每日三餐也才有正常的生活。不過,在我前後十年叢林生活的記憶裡,幾乎很少吃到一塊豆腐,也很少吃到一碗蔬菜。豆腐是留起來給客人吃的,我們學生大部分吃的是豆腐渣、蘿蔔乾。那些豆腐渣,都是經過太陽晒乾後儲存起來的,裡面夾雜了麻雀的糞便;而蘿蔔乾裡則有爬動的蛆蟲。中午喝的菜湯,菜葉子沒有幾根,可是浮在菜湯上的微生物、小蟲倒是不少,我經常是閉起眼睛,屏住呼吸,呼嚕呼嚕的一口吞下。我們就是用這許多東西填飽肚皮。

二十一歲,我回到了祖庭宜興大覺寺,擔任宜興白塔小學校長,有了一些薪水待遇。但是因為沒有用錢的習慣,忽然有了錢,也不知道怎麼用法。

回想起在棲霞山讀書時,因為沒有郵票,一封信從今年放到明年,都寄不出去。在這樣的年代裡,師父志開上人曾經跟我說:「給你兩個錢,也不是太困難,但是就是不給你。你現在不懂,將來你會懂的。」說來慚愧,師父的話,說得我心裡不服氣,我想:「您的意思就是不給錢,不給就好了,何必講這麼漂亮的話?」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感謝恩師的苦心,他養成我淡泊的性格,養成我不買、不用的習慣。我覺得一個人能可以不用錢、不要買,那就是富有了。

在白塔小學服務一年多的期間,所賺的薪水,都交給了師兄。而國共對立的情況漸漸激烈,每天雙方都派人到處搜捕可疑的分子。有一天,我無緣無故地被強行帶走,關了十日之後,終於被架往刑場。一路上,天色灰濛濛的,想起中日抗戰時,出門經商,就再也沒能回家的父親,還有師父、外婆、母親……他們一定還不知情,覺得人命真是如朝露一般,許多理想都還沒有實現,一下子就沒有了,真是可惜啊!

想著、想著,忽然有個人走過來,接著就帶我走出了刑場。回到寺裡,據師兄告訴我,他就是用我做校長時交給他的薪水替我贖身,才撿回一條性命的。

宜興的形勢日趨嚴峻,不得已,我又回到南京,和智勇法師計畫參加僧侶救護隊到台灣來。感謝師父,給了我二十塊袁大頭,那時候的袁大頭價值很高,二十塊的袁大頭,就等於現在二十萬台幣一樣了。我得了這二十塊袁大頭,就這樣,飄洋過海到了台灣。

記得大約是初到台灣那年的五、六月,從台北十普寺想要到善導寺討單,經過上海路,正遇上傾盆大雨。路面的淹水,讓我辨別不出路在哪裡,我不慎滑落到漭公圳裡。還好我自小水性不錯,隨著滔滔的流水載沉載浮,但是跟著我掉到水裡的隨身小布包,卻漂走了,裡面有我的二十塊袁大頭啊!

我一時情急大叫:「我的錢!」身無長物的我,那二十塊銀洋,可是我未來的保命錢啊!我努力追回那二十塊袁大頭,並且奮力的游到圳邊,爬上了岸。一般人說「落水要命,上岸要錢」,而我卻是落水要錢,因為我知道在水裡我不會沒有命,但那二十塊袁大頭對我而言,卻是非常重要的。

所幸,洪水沒有淹沒我,上天無絕人之路,雖然我經過了一些困難,總算跟貧窮、艱辛搏鬥過來。慢慢地,我在台灣能有身分證、報了戶口,漸漸有了一席安定之地。雖然在這麼樣貧窮無有的情況,但生性不愛金錢,不想賺錢,見錢也沒有貪心的性格。這也感謝東初法師的開示,他常常在我們這些青年僧跟他親近的時候,告訴我們說:「有錢是福報,用錢是智慧。」又說:「錢用了是自己的,錢不用都是別人的。」我非常相信他的話,一生都奉行這個理論,並且受益無窮。想來,東初法師說的不錯,而我確實有做到。

說到錢財,有私有的財富,也有公有的財富。我縱然沒有私有的財富,不過,公有的財富,我也享受不盡。寒冷了,我可以晒晒太陽;太炎熱,我可以到樹下吹一下涼風。我在公園裡面漫步,公園不是像我們的嗎?我可以在公共的道路上散步,公路不是像我們的嗎?所以我就想到,在世間上應該沒有窮人。

所謂財富,有個人的財富,有別人的財富。別人可以怎麼擁有,而我可以享有。別人的財富,他建了大樓,大樓不是我的,我可以在大樓的「亭仔腳」(國語:騎樓),躲個風雨;別人有錢,買了電視機,他坐著看,我站在旁邊也可以欣賞一下。所以,不必擁有,享有也是富貴。

所謂錢財,有「有形」的財富,也有「無形」的財富。有形的財富,如金銀、鈔票、有價證券等;無形的財富,就好比我們有理想、有道德、有真心、有樂觀等等。儘管別人擁有許多有形的財富,我們自己個人可以擁有無限量的無形財富。

感謝父母生養了我的身體,感謝揚子江孕育我人生的觀念,感謝棲霞師長們教導的恩惠苦心,讓我擁有許多無形無相很好的觀念財富。

話說回來,到了台灣,歷經一番短暫的苦難後,我就一直非常地順利了。沒有拿過單銀,也沒有收過薪水,不過,靠著寫文章,也能多少有點補貼。記得在一九四九年時,有一次,台北《自由青年》文藝創作徵文,我的投稿得了獎。記不清楚是第二名,還是第三名,獲得一百元獎金。用它買了一部《辭海》,因為有感於過去自己讀書不多,這一本《辭海》對我的幫助很大,我在首頁寫上:「這是一本無言的老師。」非常感謝社會的公義,舉辦這樣的活動,能夠有這位無言的老師伴隨著我,讓我感到很幸福。確實,那一本《辭海》幫我認字,幫我認識很多名詞的定義。我不只在不懂的時候查閱,甚至沒有書讀的時候,我就拿起《辭海》來讀。

好運氣不斷地來到,台北三重埔大同南路的一信堂,是一個在家修道的地方,擁有土地四百坪。一信堂的主人阿隨姑,看到我會寫文章,聽到我還會講經,就自願要把它交給我。感謝諸佛菩薩的加被,真是「黃金不動道人心」,細細思量,我不能因為些許的利益,就廉價地出賣我的人生。我謝謝阿隨姑他們一家人的好意,但我寧願守著貧窮,以貧窮為樂,我也不能接受。之後,也有不少人像這樣,說要我跟他們結緣,他們哪裡有一棟樓房給我,或者哪裡的一棟住宅給我,「我」不是物質,我不能用自己來交換這許多財富啊!

那個時候在台北,生活條件還是很艱難,一不小心就很容易為金錢、名利所誘惑,而會陷身於不拔之中。加之,要應付的外緣太多了,我便放棄希望無窮、熱鬧繁華的台北,在一九五三年春節左右,我來到台灣東北部的小城──宜蘭。

就在準備去宜蘭之前,慈航法師有意介紹我到嘉義接受天龍寺。他說,能元法師(陳登元)會把天龍寺交給我做住持。我想,我可以獻身給佛教,但我不賣身給寺廟。又一次,我婉謝了這許多長者的好意。

當時的宜蘭,也是一個窮困的地方。可能是因為剛結束日治時代的統治,或是光復未久,社會上一般的經濟都很蕭條。我去掛單的雷音寺,一百多坪土地上所建的寺廟,就有三家的軍眷住在其中。只有一位老太太和一位老尼師相伴住在裡面。

我是應當地的居士之邀,借用這二、三十坪的佛殿作為講經的場所,實在說,沒有條件居住下去。為什麼?飲食倒是其次,沒有大小便的廁所才是嚴重。我第一天到達的時候,為了上淨房,要走二十分鐘到火車站才能解決問題。不過,這也是弘法的緣分,或者是那個時候,我看到有幾位年輕人肯得來參加念佛會的活動,覺得未來會有無比的希望,就這樣我在宜蘭住了下來。

在宜蘭,地方雖小,可是需要人念經消災、解冤釋結的佛事卻很多。每次念一點經文,都會獲得一些供養。當時,我是抱定了不做佛事、不做經懺的決心,只做講經弘法的工作。

記得我已經擔任宜蘭縣佛教會理事長的時候,我想要在宜蘭北門口興建一座講堂。正在籌備時,宜蘭縣政府一位張科長來到雷音寺找我,他告訴我,員山有一位企業家林先生,是一家水泥公司的常務董事,他說,假如我能代表宜蘭佛教會,前去為他往生的母親拈香三支,所有講堂的水泥,他都願意捐獻。

我那時候也是年輕氣盛,一聽,很沒有禮貌地對張科長說:「張科長,你以為水泥是了不起嗎?用黃金來替我建講堂,我都不會去做經懺的。」這對出家人而言,可以說是斷絕了其中的一種財務來源,但我有不做經懺佛事的願心,我也就豁出去,不計較這許多了。

類似的情況,也曾經發生在高雄。一位居士家裡有了喪葬的事情,要找我去誦經。言明說假如我去誦經,要捐助佛光山五百萬。我回答他說:「很抱歉,你花了五百萬,買一個佛光山的人替你去念經,這功德很少,只有五百萬。其實,你不必花錢,只要你有心,恭敬佛教,心意虔誠,比金錢重要。」

回想初到台灣時,我的同參他們一出去為人誦經做佛事,常常回來時,手上提的都是一大包一大包的供養,或是買了什麼東西回來。大家彼此觀看、歡喜、笑鬧一番,我在隔壁房間聞聲,一點都不動心。

甚至後來,因為我人在宜蘭,經常有事要到台北接洽。我坐在善導寺的客堂裡,坐在沙發上等待,看到他們的當家師因為少一眾念經,東打電話、西打電話,左右找不到人,他也不敢來跟我開口,要我權充幫助一下。他也知道,什麼忙我都願意幫助,只有念經,我不能幫助,因為那是我的人格。就好像一名女子愛惜自己的羽毛,不願意下海一樣,我要保持我弘法利生的志願。

我很高興我這樣的想法,早期的弟子如心平、心定都能理解。因為我自知五音不全,我就想到他們要補我的不足,就叫他們到台北學放燄口。我說,我們不一定要去為人做經懺佛事,但是我們不能不會。因為佛光山這樣一個道場,將來總會需要跟信徒結緣的。

心平、心定兩人到了台北,不到半個月就回來了。我說:「你們學會了嗎?」他們說:「燄口沒有學會。」我問:「那你們怎麼可以回來呢?」師兄弟兩人告訴我:「師父,台北的誘惑力太大了,放一台燄口兩千塊、三千塊,你叫我們住半年,半年以後,我們不會再回來了。」我很感動,心想:你們不愧是星雲某人的徒弟,有其師必有其徒。對的,我們不能為黃金隨便動了道人心。

其實,做經懺佛事也是度眾的法門之一,不是不好,只是不能把它做成是職業性的。記得有一次,幾位男眾在台北普門寺跟隨我出家,第二天,就有一位信徒要我們到殯儀館,替他的家屬舉行告別式。我就跟那幾位初出家的男眾說:「你們出家了,我們去跟信徒結個緣吧!」他們個個面有難色,認為怎麼才剃度就去做經懺?似乎心有不甘。

這種心情,我非常能夠了解。於是,我就同他們說:「我們出家,要是為了金錢、為了什麼其他目的去做經懺佛事,都不可以。不過,為了『了生脫死』,這是非常要緊的。我們不是去做經懺,我們去,是讓死者得到往生,讓生者得到安慰,這是一件『了生脫死』的好事!」他們聽我這麼一說,再說我也是師父,就說:「我們願意去,去完成一件功德。」對的,功德是非常可貴的。

把經懺做成買賣的佛事,讓佛教裡多少的寺廟失去了清規,讓多少年輕的出家人,為了經懺而墮落,這不是社會一般大眾所能了解的!我現在講到這裡,讀者們就是不能了解,我也只有保留一些教內的內容想法,不再多說此中的道理了。

當然,後來在佛光山海內外個別分院,除了每週定期的共修以外,也會舉行一些拜懺的法會,像「大悲懺」、「三昧水懺」或「梁皇寶懺」等;甚至,逢到佛教節慶的時候,也會施放燄口,這是信徒最樂於參加的。但是,我總會告誡弟子們,要把佛法當功德做,可不能做成商業行為的買賣!

記得《聯合報》的發行人,王惕吾先生過世的時候,家屬決定在台北道場做功德佛事。像王老先生這樣的人,我們能為他服務,這也是榮幸不已的事情,我們非常樂意與他結緣。佛事結束之後,王先生的令公子王必成先生來找我,一見到我就說明,感謝我們為他的父親做的佛事,無以為謝,左思右想,只有開了一張支票給我。

我沒有看,也不知道多少,就即刻阻止他。我說:「王先生,人和人之間,有時候可以說是看個交情,幫忙做個事;有時候是我有多少錢,請你來幫我做個事;或者是在道義上,請你給我一些幫助。但是,難道交情、金錢、道義之外,人和人都沒有別的東西了嗎?我看了幾十年的《聯合報》,我覺得尊翁對社會大眾的貢獻,我們也是難以感謝得了!不過請你在這之外,就作為未來的友誼吧!」他立刻把支票收起來,並且說:「我懂了,謝謝,謝謝。」

後來,在二○○○年四月,《人間福報》創刊,至今十幾年來,因為我們沒有印刷廠,都是靠《聯合報》幫我們承印。我想,人與人之間,不一定要靠金錢建立關係,很多的事情,都可以彼此相互來往的。

我在一九六七年就開始建設佛光山。雖然當時買建材、施工等,金錢來往的情況比較多,但是在佛光山,我從來不管錢。

記得公路局第三工程處的處長倪思曾先生,在開山初期曾到山上旅遊,當時我們用簡單的便餐招待他們。他吃過以後表示要添油香,我就說:「處長,你假如要添油香,不如添多一點。」他聽到我這句話,非常緊張,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就趕快說:「處長,從鳳屏公路的磚仔窯,到我們佛光山這裡,都是泥土路;假如你能比照一般公路,把它鋪個柏油,讓來到這裡的交通、行人更為方便,那就是你最大的功德、最多的油香了。」

他一聽,馬上說:「做得到,做得到。因為這條路是縣有的,但歸我們公路局管理。我們第三工程處的業務,正要為這許多地方服務。你早一點提醒我,我依教奉行,依教奉行。」後來,這一條路多次發生才做好就給山上的洪水沖毀的情況。到現在,從磚仔窯到旗山的這一條柏油路,恐怕是跟隨佛光山的年代,不知道已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進行路面的翻修工程了。

開山最初,由一位楊慈滿師姑負責財務,後來又由蕭慧華師姑負責。他們都是秉持「十方來,十方去,共成十方事;萬人施,萬人捨,同結萬人緣」的理念在管理。儘管財務上非常的艱困,佛光山還是很順利,雖然日日難過,還是日日過了。從佛光山開山到現在的佛陀紀念館,一般人常說:「這是有品牌的。」也不錯,我們也敢講我們是有品牌的。

記得旅美船王沈家楨先生,得知我要創建佛光山、開辦佛學院,便託人表示說要捐獻五千萬元給我。那時候的五千萬元,應該已經超過現在五億元之上的價值。我心裡想,他給我這麼多的錢建設佛光山,佛光山就變成是他建的了,以後在歷史上,我會對不起台灣。台灣的信徒,他們十塊錢、二十塊錢,點點滴滴積聚起來,這是萬人的心血共成的佛光山,我能抹煞他們,讓歷史上說,佛光山是船王沈家楨居士發心建造的嗎?寧可以吃萬家的飯,我也不吃一家的飯。

後來,我婉謝沈家楨先生的好意,在萬般困難中,慢慢地、一步一腳印的奮鬥、發展。經過了四十多年,佛光山創辦大學、中學、電台、報紙,還有建了這麼多房屋,發展全球幾百個別分院,這不就是眾人共成共有嗎?所以,這也必須要領導人能了解到,我們修道者是不可以給黃金打動的。

前幾年,香港一位楊先生有一尊兩噸多重黃金鑄造的觀世音聖像,說要送給我。兩噸多重的黃金,我不知道價值多少,他要我親自到他的公司把觀音像請回台灣,但我終究謝謝了他。

事隔兩年,我坦白地跟他說,那尊菩薩的聖像還是留著他自己供養。在我心中,有比黃金更貴重的觀世音,那是千千萬萬信徒護持的觀世音,不在兩噸重的觀世音。慚愧如我,沒有什麼值得信徒這樣護持,但我也驕傲的說,「黃金不動道人心」,確實我是能做到的。

幾十年來,在佛光山建造的過程中,要感謝許多人的成就與護持。像潘孝銳先生給我一顆印章,並且說他可以擔保,如果需要錢的時候,帶這顆印章到銀行就能拿到錢。但是那顆印章,在我這裡存了好多年,從來沒用過。曾經,人稱「張媽媽」的日月光集團創辦人張姚宏影女士,發心要出一筆很大的款項讓我辦大學。我說:「等到我要辦大學再說。」他問我:「等到你辦大學的時候,我沒有錢了怎麼辦?」我回答說:「現在還是不能要。萬一,我接受了你的錢,你見到我就問我:『大學呢?大學呢?』我受不了啊!感謝你!我們慢慢地等待時間、等待因緣吧。」

在一生歲月中,我遇到許多發心的大施主,像吳修齊、曹仲植等人,我也為他們的發心刻石,表揚其功德。但是有一些施主,比如像嘉義的丁瑞霞,幾十年來,每個月都給我一千塊,一直到上個月,我都還收到他寄來的一張千元大鈔。我也沒有特別謝謝,也不知道究竟他要寄到什麼時候。

宜蘭大學的教授林清志、林秀美夫婦,每個月寄給我三千元,我也沒有回函謝謝,就替他們把錢轉存常住去,但就是他們的恆心非常難得。佛門裡有謂「菩提心易發,恆常心難持」,他們的這分恆常心,是很可貴的。

所以,我在發起百萬人興建大學運動的時候,主要就是希望每人每個月出一百元,以三年為期,三年繳完,就是大學委員了。有人說,一個月一百塊,三年才三千六百塊,我一次交給你就好了。我認為不妥,一次交三千六百塊,有錢不難,但是你能夠每個月一百塊、一百塊這樣的繳交,你要三十六次才會繳完,這分恆心就已超越一時的菩提心了。

我一生中,比較不喜歡的事情就是收紅包,可是,紅包卻是幾千年來的中國文化之一。尤其是佛教裡,法師和信徒之間的往來,在信徒的想法中,他們對佛祖可以上香、獻花,對一個師父,他只有送個紅包表示心意。可是,像佛光山有一千多個出家人,假如信徒要送紅包,真是送不了。因此我鼓勵大家,你只要送一個紅包就好了。常住會把它聚集起來,過年過節了,再分給大家。

可是信徒們不知道各自為了什麼,總是喜好要送紅包,我就不來這一套。比方我在台北普門寺,有的信徒要給我的紅包,幾年都送不到我手上。偶爾給他遇到了,放在皮包裡的紅包拿出來,都已經爛了。這分心意實在是給人感動。

不過,信徒們也不必要給紅包,在佛門裡,布施供養,是初品的功德;假如出一點力氣,那是二品的功德;如果能可以說好話,那就是三品的功德。其實,不一定用錢,也不一定出力、說好話,只要肯得隨喜歡喜,看到人家做好事,我們隨著歡喜,那是上等上品的功德啊!

五十年前,我所以從繁華的台北,來到比較鄉村的南部高雄,我心裡就感覺到,平安比金錢重要,無求比金錢富貴。錢不用,只是自己積聚很多;能施捨,就能廣結善緣。因為錢財如水,流來流去,所以中國古代的記帳叫做流水帳,既是流水,流動、廣結善緣,就是金錢的價值。

當初佛陀建立僧團依「六和敬」共住,當中有一條是「利和同均」,也就是說大家的經濟要均衡。而我建設僧團後,也一直希望要做到這一點。曾經,在籌建佛光山時,我設計了一個制度,每個月集合徒眾一次,在我座位屏風的後面放一筆錢,每個人輪流經過一次。我告訴徒眾們,要多少錢都可以拿,不要拿的就不拿。不過,拿錢的人並不是很多,可見得出家人的性格還是不貪。

之所以會這樣做,是因為我看到僧團裡,雖然同是出家人,有的人,因為用具皆全,有錢,對他而言也沒有用,你給他單銀一百元,他也用不上。但是對有些徒眾來說,他就是得到一百元,想買一雙鞋子,一百元也買不到啊!我感到僧團裡的貧富還是不均的,所以,我就實踐「用者所需」這個制度,我覺得這才是公平。其實,這也可以說是真正地做到一種「共產主義」了。

我一生沒有存款,也沒有走過銀行,為什麼?因為我的口袋裡經常是囊空如洗。當年舞文弄墨,有了幾個稿費後,就不知道如何處理了。後來,積聚到一點數量,就在高雄市五福二路買了一塊地,辦起幼稚園來。哪裡知道,不到一年,這塊地就漲了十倍的價錢。後來由於要興建佛光山,於是決定把土地賣了,也把幼稚園讓給信徒承辦。

也曾經在建西來寺的時候,在台灣籌募美金帶到美國,從美國回來,口袋裡面裝的是各種常用的衛生紙。平常的衛生紙,我捨不得一張把它用完,把它撕成兩半,半張半張地用。信徒們見過我的母親,他們說我的母親也是這樣,我想,節儉可能是我家的遺傳吧。

世間上的人,或許認為擁有金錢才是富有的,但是,金錢有時候也會帶來煩惱,所以佛教說,錢財為「五家共有」,甚至說黃金是毒蛇。我不擁有金錢,但我擁有歡喜,我擁有滿足,我擁有書城,我擁有人緣,其實都比黃金貴重!

有人說星雲大師很有錢,我也很難說。最近,一些拙作在大陸發行,去年大陸傳出,我列入了大陸作家版稅富豪排行榜。慚愧,我從來都沒有拿過一塊錢,也不知道版稅長什麼樣子,因為當初我都交代相關的徒眾,那許多錢,要用來捐助大陸祖庭的興建,和兩岸學生交流往來的獎學金之用。

在台灣,我寫一筆字,曾經有人出過六百萬的高價買一張字,一幅喊到一、兩百萬的也經常有,二十萬的更是千張以上了。但是,有一位小朋友為佛光大學建校基金,出一百塊買了一張,我很歡喜賣給他,又再送他一張。

對於這許多錢財,我從來沒有看過,因為每一筆錢都匯歸到由徒眾成立的「公益信託教育基金」,成為社會共有;說我富,確實,我富有大千世界;說我窮,我也確實是身無分文,確實是一介貧僧。

也有人說星雲大師恰巧是出家人,假如不出家,他就跟王永慶先生一樣。王永慶先生是台灣的經營之神,他的財富台灣無人能比,我哪能跟他並論?的確,世間的財富,我們不能和王先生比,但是出世的財富,虛空所有都在我們的心中,我想,這樣的觀念思想信仰,我們就和王先生不一樣了。

六十年前,行政院長閻錫山先生在台北做過一次講演,詳細內容我記不得。不過裡面有幾句話說:「一個人不要給金錢買動,不要給愛情誘惑得動,不要給威勢嚇唬得動。如果不能,金錢來買你,你的生命就在金錢裡;愛情能誘惑你,你的生命就在愛情裡;威勢能嚇得動你,你的生命就在威勢裡。」我認為,誠哉斯言!

像我們修道的人,應該以貧窮為驕傲,以無有為安住,以「黃金不動道人心」為其龜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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