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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83 ※光復初期的信眾道友

一九四九年,我在家師志開上人和同學智勇法師的鼓勵之下,領導僧侶救護隊來到台灣。原本有六百人的僧侶救護隊,到上海集聚上船的時候,只剩下七十餘人。大概是那時候台灣才剛光復不久,加上大家沒有聽說過台灣在哪裡,對於即將面對的新環境,茫然不知以對,故而紛紛退出。後來七十多人乘船抵達基隆港時,有些人來跟我講要到台北探親會友。對於台北在哪裡?我毫不知悉。他說:「就在前面不遠。」我說:「你快去快回。」就這樣,在基隆的碼頭等了一天,回來的不到四十個人,其他都各奔西東,另覓前途去了。

原本我們抱著一線希望,期待有哪一個團體可以來承辦僧侶救護隊的訓練工作。後來,聽說在台南市立二中裡面有一個訓練單位,我們就到了台南市立二中,由裡面的補充兵營房供應我們飯食。就這樣,在台南吃住了二、三個月,我們不到四十人的僧侶救護隊,又離開了二十人左右,剩下十餘人,看來不得希望成隊了,於是我宣告解散,讓大家另尋出路。

那時我才初到台灣,又曾在台南住過三個月,這樣的因緣,讓我對台南有些感情。後來好友煮雲法師從浙江普陀山落腳在台南的時候,為了助長他的發展,我們也到台南來,看看有什麼可以為他服務的。記得那個時候,煮雲法師在台南已經有不少信徒,但他也沒有力量招待我們,就把我們帶到他的信徒家裡去。

就這樣,我們在台南結識最早、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信徒有三個人:一是高維興夫婦,二是嚴炳炎夫婦,再有就是莫正熹的全家了。他們都是虔誠的佛教徒,見到我們這許多年輕的法師都高興不已,看得出那時候他們真是掏心挖肺的來招呼我們。這三戶人家好像都是空軍的眷屬,因為他們都住在台南空軍的眷村裡,距離竹溪寺不遠。不過,那個時候由於我們都是外省人,不敢前往竹溪寺打擾,就在這三位居士他們的眷村裡掛單小住。

高維興

高維興居士,浙江杭州人,一九○九年出生,為人豪爽開朗,熱忱正直,臉上經常笑咪咪的。夫婦二人虔誠護持佛教,只要是為了佛教、是關乎出家人的事情,他們無不熱心贊助,每天都為我們的吃、住做種種張羅。

有一天,我們正要乘坐公共汽車到高居士家,有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士一直盯著我們看,當時我們認為他一定是情報人員在監視我們的。但是,看他手裡又拿著一本《阿彌陀經》在讀誦,我們訝異的問:「先生,你怎麼老是跟著我們呢?」他說:「我也是佛教徒,我想要了解你們到哪裡去?」我們告訴他:「我們也住在信徒家裡,並沒有寺廟。」他又說:「我要跟你們去看看。」

這一位樓永譽先生,是澎湖公賣局的一位科長,後來就跟著我們到了高維興居士的家裡。當時,他為了感謝高家,便為大家表演一種特殊的技藝「變魔術」。第一次看到這種面對面的表演,頓時眷村裡的老少都來觀賞,好奇不已。

我因為曾經和他有過這樣的交往,後來辦大學的時候,還一度希望校長在學校裡能夠設立魔術學系,因為魔術神乎其技,可說也是一種文化、一種智慧。像樓先生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一聽聞佛法便起大信心,熱心弘化,為佛教增加了不少力量。後來受我們的鼓勵,他在澎湖成立「澎湖佛教會」,還邀請廣慈法師先去擔任理事長。

同在那個時候往來的,還有澎湖馬公鎮鎮長郭子德居士,他也是澎湖救濟院的院長,全家信仰佛教,還有一位虔信三寶的姪女名叫郭寶秀。郭居士清廉勤勞、正直無私,是一位正派的好人,與樓永譽先生一同護持廣慈法師推動佛教,成立歌詠隊、到各個島嶼弘法,使得澎湖佛教一時大盛。

後來,我在台灣各處經常和高維興夫婦碰面,甚至一九七八年我第一次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講演時,那時候他們夫婦已年登高壽,還前往聆聽捧場。之後,我忙著弘法、創建道場,也無暇和信徒聯繫,只聽聞慧峰法師後來生病時,都是由他們夫婦兩人全心照料。高居士自己則活到一百歲才往生,並且有一個兒子出家,現在還在美國。對於這位當初護持三寶、推動佛教的熱心人士,一直在心中懷念不已。

嚴炳炎

第二位是嚴炳炎居士。

初來台時,我在台北善導寺邂逅嚴炳炎居士。聽聞他曾出家過,後來又給家人找回去;因為他年紀長我們二十多歲,我們就稱他為「老沙彌」。老沙彌可以說是大陸青年僧共同的朋友,他雖年長,但對我們年輕二十多歲的法師們,都一視同仁的禮敬,具有忍讓、謙虛的美德,尤其當時初到台灣,大家都不知道希望在哪裡,老沙彌經常樂觀以對。

嚴居士也是浙江杭州人,一九○三年出生,在年少時代和高維興居士就是至交好友。據聞曾在上海開了一家旅館名叫「安樂宮」,是當時上海最大的旅館,經濟財富堪稱大老,等於過去的陶朱公,現在的總裁企業家一樣。他擅於經營,但很有佛性,為人低調,也不自我宣傳,生性灑脫,隨來隨去,也不計較。

他家居在台南,但那時候他在台北善導寺中國佛教會上班,經常協助佛教會處理許多事情。由於善導寺裡舉行「仁王護國息災法會」,他在法會中與我們同在一起,彼此非常熟悉。後來,我們還曾在宜蘭同榻一張竹床,什麼因緣則已不復記憶了。

一九五○年代開始,煮雲法師長居台南,與嚴居士成為更要好的僧信道友。後來我們到台南的時候,經過煮雲法師帶路,也曾經造訪過老沙彌的家庭,並且就是在他的家中認識了高維興夫婦。

那時候大家等於落難台灣,嚴居士有子女多位,也談不上什麼排場生活,但卻非常熱忱的接待我們。我們也沒想到,現在擔任公益平台文化基金會執行長的嚴長壽先生,就是他的公子。嚴長壽先生對台灣的飯店、服務、觀光、教育、公益等發展,有很大的貢獻,成就很大,還被譽為「台灣旅館業教父」。二○○六年底,我們在台北國父紀念館有一場「管事與管人」的對談。之後他又應高希均教授的邀請,擔任我們公益信託基金舉辦的「真善美新聞傳播貢獻獎」評審人,現在接任我們創辦的均一國中小董事長。因緣真是不可思議。

印象中,嚴居士有見義勇為的性格,為人正直無私,但非常和善。後來聽聞老沙彌回去台南之後,也好幾次為了宗教界的事投書,仗義執言。只是什麼內容,我因為都在宜蘭,也就沒有去深入了解了。

莫正熹

第三位是莫正熹居士。

當時因為高維興、嚴炳炎居士的因緣,我們認識了莫正熹全家人。說起莫正熹居士,應該是對近代台灣佛教初期發展的有功人士,因為他在台南打起招牌弘揚佛法,推動佛教的信仰。他最大的特點是不做個人的崇拜,不管你哪一個寺院、哪一個法師,只要是佛教,他都護持。

莫正熹出生於一八九九年,廣東中山人,一九三六年皈依慈航法師,法名淨晞,也曾擔任慈航法師在廣東講經的翻譯。他精通國學,不但信仰佛教,還能講經說法。他發心在監獄布教,擁護煮雲法師、慧峰法師,生活上貧富不計,有著落、沒有著落也不關心,一心一意就是要宣揚佛法,真是比出家人更像出家人。他也經常撰寫論述佛教的文章,在佛教刊物上發表,甚至把在台南勝利電台講說佛教的內容整理成《驚奇集》、《驚奇雜集》、《楞嚴經淺譯》等書。

莫正熹有二位女公子,都非常有佛性,生得美麗大方,口才很好,對人主動。我記得大小姐叫莫佩嫻,二小姐叫莫麗嫻,這二位小姐都繼承父親的信仰,除一心以佛教為念之外,別的事情都不關心,全心幫助父親到處說法傳教、接引兒童、編輯佛教刊物,也撰寫文章刊登在各報紙副刊、佛教雜誌上。

尤其莫佩嫻,長於外文、寫作,著有《妙哉觀世音》,並且翻譯許多佛教書籍,如《世佛》、《佛陀的生涯》等。後來聽說他們幫忙煮雲法師翻譯、整理著作,又幫忙道安法師從事文字的工作。在五、六十年前的台灣佛教,很少有佛教青年,有這兩位姐妹花加入佛教的行列,一時增加不少佛教的聲色,真是綠蒂蓮花,難得一見的鳳凰了。

台南,是台灣的一個古城,也是佛教的發源地,有赤山巖、開元寺,都建於鄭成功的時代;另有法華寺、彌陀寺,也都有三百年以上的歷史。近代修建的竹溪寺,也展開弘法傳教的活動,再有慧峰法師住在竹溪寺,後來才建湛然精舍;煮雲法師則住在台南市開山路,後來才在鳳山創建佛教蓮社。我想,莫正熹老居士和嚴炳炎、高維興等,他們都是全力支助他們二位法師的。

後來因為我蝸居宜蘭,宜蘭的佛教青年也正在展開弘法隊的工作,偶爾和台中的佛教青年、鳳山的佛教青年、澎湖的佛教青年有一些來往,對於台南這幾位居士就很少接觸了。只有常常聽到台南的消息時,心中為他們回向祝福。

值得一提的是,那個時候外省人在台灣,語言不通,文化也不同,但大家樂天知命,相處融洽,生活有無也不太計較。尤其,他們三個都不是富商巨賈,但是藉著佛緣,彼此也等於異姓兄弟,相互扶持。對佛教的熱忱,雖然屈居眷村的一角,但在他們的家庭裡都有組織共修,念佛會、佛學座談,它的法音宣流,甚至超過寺廟的貢獻。

我吃過他們的飯,和他們建立了因緣,大家沒有金錢來往,他們沒有給過我一個紅包,我也沒有送過一個紀念品給他們,當時的我也送不起,大家只關心佛法是否興隆。

所謂「佛法弘揚本在僧」,看到這許多台南的居士,讓我想到,現在東南亞一帶的佛教,不都是當初一些居士們飄洋過海,帶了一尊佛像、一尊菩薩像,就在當地設立佛堂道場,因此才有現在的佛教發展嗎?除了上述台南這幾位人士,在台北,我也看到幾位一心想要弘揚佛教的居士,其中之一就是黃一鳴居士。

黃一鳴

黃居士本來是國大代表,記憶中應該是湖北保康縣人士,皈依過太虛大師,也曾經做過佛教會的祕書長。我們在台北見面時,他開口、閉口都是要弘揚佛法。他認為,國家的前途維繫在佛法的發展上,有佛法,才有社會的公平正義;有佛法,民間才知有因有果;有佛法,才能安定人心;有佛法,才能改善風氣。

他的年齡並不會很大,我記得那時候大概只有四十多歲,怎麼樣當到國大代表,就非我所知。不過,他經常也很老大的告訴我們弘揚佛法的技巧。例如:「你們法師們能說法給信徒聽,當然最好;不能說法,也要會懂得發心聆聽別人講說他的家世、他的故事。好比一位老太太來了,跟你說他的兒子如何如何、他的媳婦怎樣怎樣;你要很耐煩的傾聽,你要和他站在同一個立場,聽他敘說;他說完了,必然會覺得很開心。」我感到他這樣的說法,不就是佛法中「四攝法」裡的「同事攝」嗎?

他又跟我們說:「你們出家人會講經說法固然很好,不會講經說法,你有笑容,你見到人,給人一個微笑,給人一個點頭;不可以只是希望別人對你的恭敬,那種自高自大的態度,是不能度眾生的。你要能謙虛、柔和、微笑待人,能夠這樣做,你不必要有語言,也會有信徒跟隨你。」他說的這個道理,不是「四攝法」中的「布施歡喜」嗎?

甚至他也經常引用《華嚴經》的開示:「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發表許多「為人服務」、「給人方便」的意見。我在台北善導寺短暫的停留期中,就經常看到一些善男信女,都指定要來找黃一鳴居士。我覺得他實在是一位適合弘揚佛法的人。但後來我離開台北,也就不知道他做些什麼事,只記得我南下佛光山開山之後,曾有一次他和藝術家楊英風先生、林錦東居士等人來山參觀。此外就再也少有他的消息了。

還有一位賈懷謙居士,當時好像是在外交部服務。每天早晚都來善導寺打掃環境,每見到一個人來,他都會親切的跟他講話、招呼,甚至親自倒茶奉水。後來,在善導寺幫忙寄贈書刊給人。

他好像是大醒法師的皈依弟子,大醒法師中風之後,約有二年的時間,他真是日夜守護,不辭辛苦。大醒法師因為半身不遂,大小便溺也都是靠他處理,他也毫無怨言。這不就是菩薩示現的教化嗎?難怪中國佛教四大名山,有三個名山是示現在家身。例如浙江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四川峨嵋山的普賢菩薩和山西五台山的文殊菩薩,都是現在家相,只有安徽九華山地藏菩薩現的是出家相。所以,我覺得弘揚佛法,在家眾也不能缺席。

大概我初到台灣的時候,因為時逢亂世,這些居士們都不計較錢財富貴,只為佛法能興隆,不計個人利益,我為他們的信仰虔誠感動。可以說,近代以來,就是有這許多正信而又熱忱的在家居士,慢慢播撒佛教的種子,成為台灣佛教的播種者。後來台灣佛教在家信眾愈來愈多,這應該要歸功於他們的發心護教和貢獻。因此,我後來就非常歡喜在家居士參與護法衛教,加入弘法利生的行列,他們和出家人分擔同樣的責任,好比「車之兩輪、鳥之雙翼」,這才是重要吧!

所謂「滴水之恩,湧泉以報」,對於近代台灣佛教初期這些無名的居士們,我衷心感念,故而留下了這一點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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