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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26 煮雲法師

煮雲法師(一九一九~一九八六‭ ‬),江蘇如皋人。我是江蘇揚州人,如皋、揚州兩地相距近兩百多公里。如皋、泰州都出產僧侶,那邊的出家人很多。

一九三八年,我在南京棲霞山出家,大部分的同學都是泰州、如皋人,只有我一個是揚州人。因為地域的觀念,大多同學都有排外的心理,我一個揚州人,當然不易和他們入流。

不過,這當中有一位煮雲法師比我長八歲,一直想做我的長兄,讓我做小老弟。我這個人也很奇怪,自出家以後,多少人要我做他的乾徒弟、乾兒子、乾弟弟,我一概拒絕。心想,我出家都離開了自己的父母,諸佛菩薩不就跟我們同在了嗎?為什麼還要和世俗一樣,攀親認眷的建立這許多關係呢?

但是,煮雲法師跟我特別有緣分,加上他身材高大,如果有人欺負我,他都會護著我。後來,我考取了焦山佛學院,煮雲法師也到上海圓明講堂,去親近圓瑛法師學習,這一別,我們有數年沒有來往。

一九四九年,我隨著僧侶救護隊來到台灣,隔年他也從普陀山到了台灣,住在台中后里五十四醫院裡(煮雲法師為了來台灣,軍中權巧用往生的軍人吳阿根的名字頂替,因此我們私下常取笑他「吳阿根」)。

我在圓光寺已經住了一年多,苦行、發心的工作,受到住眾的肯定,請朋友來住一、兩天,應該不會有問題。於是我請煮雲法師到圓光寺住幾天,可是他在軍中都要點名,不能離開單位太久。

來台後他想離開醫院,卻沒有辦法,因為醫院的人事,有一定的進出程序。後來幾番曲折辛苦,經過三年,才終於如願恢復僧裝,到高雄鳳山成立高雄縣佛教會,建立鳳山佛教蓮社,並擔任住持。他經常到宜蘭來看我,我有時候也到鳳山去,幫他助講、辦一些活動。

現在回憶起來,對於煮雲法師這位老朋友,一直感覺對不起他。因為他的性格和我完全不同。我是受傳統叢林教育的出家人,非常注重威儀,行有行相,坐有坐相,所謂「三千威儀,八萬細行」,我非常注重形象。

而我這位老友,跟我恰恰相反,他是不顧這些的,在人前人後,一切都是本來風光,尤其他生活上有些習慣、細節,常把旁人搞的天翻地覆。比方說,一定要喝什麼茶,一定要用什麼茶杯,吃飯一定要配什麼菜,一定要有醬油、醋,一定要用毛巾擦臉,主持法會時一定要有扇子……不管什麼場合,都不客氣的要求這樣、要求那樣。不過,相處久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習慣,常常取笑他,他也不為意。

那時我年輕氣盛,確實不歡喜一個出家人不注重威儀。也不管他是我的學長,經常聲色俱厲的告誡他、指使他,這個不對,那個不對,但是他從來沒有回過嘴,也沒有責怪我,只是不開口的承受。其實,我們多年的朋友,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性格呢,所謂「江山易改,習性難移」。但現在回想起來,對朋友如此的過分,覺得深深對不起他。

同門的法師們,我們都稱呼煮雲法師為「上中前法師」,因為吃飯時,他喜歡坐在上首。照相時,他也習慣坐在中間。走路,他歡喜走在前面。但是到火車站買票,他就退到後面去。坐計程車時,他總喜歡一個人坐在前面,後面就三個人擠在一起。這樣久了,大家就很不以為然,就規定以後,誰走前面,誰坐在前面,誰就要買車票、付計程車費,他則不肯,也不承認有這個規定。

我曾跟煮雲說:「你要改一下,想想我們這裡面還有很多人比你強,比你有條件做『上中前』,你不必自己總是當老大,再說,你對於金錢這麼慳吝,就不要做老大,我們自稱老二就好了。」

總之,他不肯改變自己的習慣,也不計較我們怎麼嫌他、怪他,總是你說你的,我行我的,好在大家都是朋友,也是難友,都是在外逃難過生活,就這樣地互相彼此包容、尊重、來往。

在台灣,煮雲、廣慈、心悟、心然和我五個人,被尊為五虎將。五虎將當中,其實大家都很窮,而我雖窮卻很慷慨,像買車票、坐車子、三輪車總是我付費。

後來有人提議五個人當中,總要選一個領導、領隊。像外出到哪裡去,做領隊的人要負責我們的食住車輛等。大家就推煮雲法師做領隊,他怎麼樣都不肯。

那時,我們五虎將真的比兄弟還要親,你取笑我,我取笑你,也不計較,誰大誰小,誰高誰低,大家都融洽的來往,一年又一年。不過,對於弘法、寫作、布教、講說,我們都不含糊,也是很認真想要為台灣佛教盡一分心力。

例如:我們共同到澎湖成立澎湖佛教會,到台南成立台南佛教會,到苗栗成立苗栗佛教會,可以說,台灣省佛教會不少的縣支會,都是我們去幫忙成立的,所以對台灣佛教的組織,我們總算做出些許的貢獻。

一九六五年,我在高雄創立壽山佛學院,就請他來擔任教務主任,他有一位侍者,每次同學典座,有什麼好的菜餚,或供過的水果,都會替煮雲法師先收起來。這樣的行為,別人看到當然不服氣,也就有所批評。我說:「我這位朋友,能到佛學院來幫忙,能供養的就這麼些微,如果不能包容,還能接受更多的人來跟我們合作嗎?」所以慈惠法師、慈容法師等,都了解我的意思,對煮雲法師都會恭敬、恭維,給他優惠。

有一次,我在懷恩堂為信徒開示,他在後面聽了以後,就跟慈惠法師說:「你師父講話,聽起來都沒有引經據典,但是仔細一聽,裡面全部都是佛法耶。」過去有人問聽經者:「你到哪裡去?」‭ ‬「聽經。」‭ ‬「講得好不好?」‭ ‬「好極了。」‭ ‬「怎麼好法?」‭ ‬「聽不懂啊!」

我深深的體會到,講經說法,講得給人聽不懂非常容易,只要引經據典,把原本簡單易懂的佛學,透過複雜的分析、解釋,讓人墮入五里霧中,不明所以就可以了。反而是佛法講得要給人聽得懂、看得懂,不是那麼容易的。所以每次講經前,我都會不斷揣摩如何深入淺出,讓人聽得懂,那才是真正達到說法的目的。

煮雲法師在壽山佛學院任教期間,常跟我說:「你把哪個徒弟給我。」我說:「徒弟不是我的,我怎麼給你呢?不過,你要哪一個,就直接叫他叫你師父就好了。」

有一次散步回來,煮雲法師的徒弟倒了一杯茶給他,我們幾個人在旁邊都沒有。我就幽默說:「老煮,捨個茶杯給我吧。」他說:「捨個茶杯做什麼?」我說:「我也想倒一杯茶吃。」他就哈哈大笑,也不會教導徒弟待客之道。

有一次,我到他的道場講經,晚上他洗澡後,他的徒弟就把火熄滅了,我心想,我是你請來講經的,我也要洗澡啊,你們怎麼就不問一聲?我們是老朋友,也不計較這些,但我還是調侃他說:「老煮,我要去起火,燒熱水洗澡。」他聽我這麼講,也不會叫徒弟去燒。

又有一次,我們有幾十個人從澎湖回來,還有其他的客人一齊到,很早就叫他要準備晚餐。但是到了飯桌上,就只是多了兩朵香菇擺在菜上。我就跟他開玩笑說:「老煮啊,這二朵香菇,你指定一下,哪兩個人可以吃。」他也哈哈大笑,他就是這麼一個性格。

不過煮雲法師有些弟子,好像不太喜歡我和煮雲法師接觸,大概也有抱不平,認為我總是強勢,讓他們的師父受委屈了。

當時台灣的佛教,並不是以出家人為主,一間寺廟兩個頭,做住持的等於是經理,另外還有一個信徒代表的主任委員或管理人,或者董事長才是真正的領導,因此,做住持的人若和他們唱不同調,經常給在家的管理人開除。

煮雲法師這個人習氣很多,和一些信徒相處久了以後,信徒也有一些怨言,我曾經為了保護他,多次到鳳山蓮社去講經、辦講習會,為的就是穩定他在鳳山蓮社的地位。

但儘管煮雲法師有這許多缺點,但他有一個非常偉大的優點,我們都學不到的,就是他沒有嫉妒心。平常對所有佛教人士,都是讚歎,講到哪一個,都是怎麼好,講經說法也好,寫文章也很好,哪裡建立道場也很好,在他口中,所有佛教的人士,都是值得讚美的。他不妒人有,不妒人好,有這種好的性格,這也是他一個很特殊的修養專長,所以他和我相處幾十年,我也很感念他。

我是不善於應酬,不會常常想到要去看什麼人,找什麼人聊一聊,見見面,但是承蒙他經常的來看我。我記得佛光山才開山的時候,沒有什麼設備,他每次來看我,我都把床鋪讓給他睡,自己睡在陽台上。他也覺得我對他的盛情,這是應該的,所以他有這種自我老大的性格,又有讚歎人家的個性,我現在想起,對於這位老友的生活威儀細節不談,但是他的性情修養,在佛教界裡,實在是無人能比的。

本來,他也沒有建立寺院的理想,但是有一些人經常挑撥我們的關係。例如,有人跟他說:「你看,星雲某人這裡有道場,那裡有道場,這裡有弟子,那裡也有弟子,你老是跟隨他,什麼都沒有,你應該自己獨立,也來創建。」他也不受人鼓動,我想在他的心裡面,是一心一意,一生也願意跟隨我,像個老二一樣,所以做兄弟,根本就不必去計較太多。

後來他覺得應該為信徒著想,要蓋道場,讓信徒有活動的空間,不過在找地的過程中,也是多次波折,最後才在台中建清涼山道場。在建設的時候,我們當然也全力護持他、幫忙他,但是,建設了以後,也不得安寧,所謂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雖然我曾經有過意思,想把佛光山交由煮雲法師住持,因為我要遵守佛光山的制度,任期一到,就要退位。但是煮雲法師的許多徒弟,就先來佛光山打聽,他們要做什麼職務、管理什麼,所以引起了佛光山徒眾的警覺,覺得煮雲法師雖是師父的同學,彼此好友不計較,但是他的徒眾和我們能相處嗎?所以後來他不能來佛光山做住持,是有此原因,也由於他天不假年。我想這表達我數十年的朋友情誼,人生就是這樣的。

現在,事隔他圓寂也有幾十年了,聽說清涼山道場糾紛至今不斷,或者他們的弟子,是否還記得煮雲法師?有人說,他自己太過善良,不善於教育弟子,我想這也不是沒有道理。

我對這位老友的懷念──

你我同戒同參同學同事同弘佛法 人稱同兄弟

相互忍苦忍貧忍謗忍難忍氣吞聲 誰知忍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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