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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59 三、星雲大師青年時期人間佛教思想核心理念之二——釋迦牟尼佛的革命精神
與「人間的佛陀」這一理念相呼應,「革命」這一理念,成為星雲大師青年時期人間佛教思想第二個重要的核心理念。這一重要理念主要也是在《釋迦牟尼佛傳》連載之一中(1954)系統地闡發出來的。在《釋迦牟尼佛傳》一書第二節「世尊住世時的印度社會」開頭的部分,大師就集中表達了代表此階段大師人間佛教思想顯著特色的這一革命的理念。
大師在文中首先提出:釋迦牟尼佛乃是一位「偉大的革命者」:
很多人都以為今日出家學佛的人,是逃避現實,消極厭世,這實在是誤解了出家的本義。佛教教主釋迦牟尼佛,他所以出家修道成佛,一方面當然是為了解救自己生死苦惱的問題,但另一方面是為了救濟被壓迫的人民。我們如果知道釋迦牟尼佛住世奮鬥的經過,一定就會明白他實在是一位偉大的革命者。*13
大師指出:佛陀出家學道乃至最終成佛,「一方面當然是為了解救自己生死苦惱的問題,但另一方面是為了救濟被壓迫的人民」,因此佛陀之出家不是為了逃避現實,而是為了積極地解決人生與社會的重大問題。所以,佛陀不是消極厭世者,而是一位「偉大的革命者」。同樣的道理,如果說佛陀是一位「革命者」,則今日出家學佛,也就不是要消極避世,而是力爭要像佛陀那樣,也自覺地成為一個「革命者」。
我們知道:以說到「革命」,當然就有革命的主體(「革命者」)及革命的客體(「革命對象」)的區別,「革命」總是指一定的革命主體──「革命者」──對一定的革命客體──「革命對象」──的「革命」。那麼,如果說釋迦牟尼佛是一位「偉大的革命者」,則其革命客體即革命的「對象」又是什麼呢?大師提出:佛陀革命的「對象」,包括三樣東西:
他革命的對象:一是階級森嚴的印度社會,二是沒有究竟真理的舊有宗教,三是生死循環不已的自私小我。*14
印度社會,因其所具有的等級森嚴的階級壓迫的性質,所以成為佛陀革命的第一個革命「對象」;舊有宗教,則因其不具備「究竟真理」,所以成為佛陀革命的第二個革命「對象」;自私小我,因其導致人類「生死循環」,不得究竟自由解脫,所以成為佛陀革命的第三個革命「對象」。針對階級壓迫的革命,可以說是「政治革命」;針對舊有宗教的革命,可以說是「思想革命」;針對自私小我的革命,可以說是「心靈革命」,所以,佛陀的「革命」有三個「革命的對象」,與這三個「革命的對象」相應,佛陀的革命的具體內涵包括了政治革命、思想革命、心靈革命三個層次的內容。
「革命」是人類自古及今都在進行的實踐活動,尤其是十九、二十世紀,「革命」這一概念成為社會科學思想的重要概念,革命思潮也成為影響人們現實生活的重要社會思潮。革命,尤其是政治革命中的暴力革命,是人們日常接觸到「革命」這一概念時首先和必然想到的東西。那麼如果說佛陀的思想是一種革命的思想,佛陀的精神是一種革命的精神,那麼佛陀的「革命」,佛陀的革命思想與革命精神,與一般意義上的革命,即政治革命、社會革命,尤其是暴力革命,又有何種本質的區別呢?這是星雲大師在以「革命」這一概念界說佛教哲學思想的本質時,必須予以嚴肅辨別的核心問題。大師從以下三個方面來辨別佛陀革命與一般革命的這種本質區別。他說:
講到革命的問題,世界上偉大的革命者其數很多,但那些革命與釋迦牟尼佛的革命精神,實有天地的懸殊。
一般的革命家,雖然是標著為國為民的口號,但人民並不會個個都會因此而得到幸福。因為他們革命是源於瞋恨敵人,所以革命的手段都是殘忍的。唯有釋迦牟尼佛的革命,完全是由於慈悲心腸的激發,他的革命是用慈悲覆護一切,感化一切,他不用暴力,行的是不流血的革命,這才是真正的革命。
一般的革命家,大都是由下而上的。這就是因為感到自身不自由,不安樂,而才聯想到別人的不自由、不安樂,所以才想推翻不合理的勢力。唯有釋迦牟尼佛,他的革命是由上而下的。他本是貴為皇室的王子之尊,過著優裕的生活,照理他是用不著什麼革命的,但他看到民眾遭受眾多的壓迫,為了公理與正義,他不能不擺脫王子的尊榮,用一切眾生平等的真理來為那些可憐的人代抱不平。
一般的革命者,都是向外革命而沒有向內革命,說明白一點就是向別人革命而沒有向自己革命。唯有釋迦牟尼佛,他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自私的小我,都有生死之源的煩惱無明,為了求得真正自由自在的解脫,他不得不向五欲榮華富貴革命,捨離一切的愛染,去過平實的生活,這才是究竟的革命。*15
大師認為:佛陀革命的「革命精神」,與一般世間革命者的「革命精神」相比,存在著天壤之別,佛陀革命的「革命精神」,是獨特的,是超越的,迥非一般世間革命者的「革命精神」所可企及。具體而言,佛陀的「革命精神」與一般世間革命者的「革命精神」的差異,體現在三個層面:首先,一般的革命都是源於憎恨心理的革命,革命的動機既為憎恨,則革命的手段必流於暴力,而佛陀的革命則是源自慈心悲念的革命,因而在方法上必然體現為不流血的革命,或者和平的革命,這是佛陀革命與世間革命在動機與手段方面表現出的本質差異;其次,世間的革命,往往是被剝削者、被壓迫者反對剝削者、壓迫者的革命,因而是由下而上的革命,這樣的革命不僅經常流於血腥和暴力,也很少體現出「公理和正義」的精神,而佛陀的革命則是由上而下的革命,是自覺自願的革命,所以這種革命才是體現「公理和正義」之精神的革命;其三,一般的革命,是針對外界、他人的革命,而不是針對自我、自己的革命,因而這樣的革命並不究竟,並不能真正完成革命,佛陀的革命,則是全力以赴針對自己和自我的,所以他的革命才是「究竟的革命」。
我們在前面已經提到,大師是在他這部新佛陀傳記的第二節一開頭的部分,重點闡發、討論了有關「革命」的一系思想。我們需要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這一以「革命」理念為核心的一系思想,在大師這部新佛陀傳記的思想體系中,究竟占據何種分量,甚至廣義而言,它在大師青年時期初熟的人間佛教思想體系中,究竟占據何種分量呢?我們還可以更清楚地提出這個問題:這一系有關「革命」的思想,究竟只是青年時期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理論的靈光一現呢?還是足可反映此階段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理論中帶有本質性的精神指向呢?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從大師自己以下的這段描述中可以得出答案:
講到釋迦牟尼佛革命的對象,第一就得先要了解當時印度社會的組織,第二要了解當時印度的宗教和思想界,第三要了解自私小我的可怖!關於當時印度的宗教和思想界,在次章會說明;向自私小我革命,這在本傳裡處處都有說到,現在先來敘述當時印度社會的組織。*16
大師這段話再次呼應前文佛陀革命的三個對象的問題,不過在此處之所以再次提到佛陀革命的三個對象,則與他這部傳記在表達方面的整體邏輯結構,以及體現在這一行文邏輯結構中的這部傳記的佛教哲學思想的實質,存在著非常密切的關聯。大師告訴我們:對於自私小我的革命,「在本傳裡處處都有說到」,也就是說,在這部新佛陀傳記中,處處都滲透著向人類的自私小我發起革命的精神;其次,對於「當時印度社會組織」的革命,是本節(佛陀傳第二節)的內容;再次,對於「當時印度的宗教和思想界」的革命,則是「次章」(即第三節)的內容。因此,大師這裡提出的革命概念及有關革命的思想理念,就不是他在本書中隨意提出的一個思想觀念,而應將此一思想觀念理解為在他這部新佛陀傳紀著作中具有統攝意義的概念和觀念,因而也就應當把有關革命的一系思想理解為星雲大師青年時期人間佛教思想理論一個具有核心地位的哲學觀念。
透過深入解讀《釋迦牟尼佛傳》,*17我們體會到,大師這部著作所表述的革命的理念,傳達出其青年時期人間佛教思想理論中以下幾層重要的思想資訊:
第一,《釋迦牟尼佛傳》全書對於佛陀生平、事蹟、教化、思想的敘述,都以「革命」理念作為一個核心的統攝性的理念,以三層革命的主張貫徹始終描述佛陀教義思想的精神實質,所以革命的思想理念是此書的核心思想理念,因而也是其青年時期形成的人間佛教思想理論的核心理念。
第二,革命的最基本的一個客體對象,是人類的自私小我,《釋迦牟尼佛傳》全書都貫徹和滲透著向人類的這種自私小我發動革命的思想和主張,而針對人類自私小我的革命,在傳統的佛教思想理解中,乃是佛陀言教乃至佛教思想的基本內容和基本方向,是佛教思想傳統價值觀之顯著體現,所以,就此而言,我們雖然看到在大師這部新佛陀傳記著作中非常引人矚目地引入了「革命」這一概念,以之作為表述其佛教哲學思想理解的構架性的重要概念,從而與其極富革命精神或變革精神的佛教革新思想、復興佛教的宏大抱負、以佛教推動社會淨化、革新的人間佛教理想相呼應,不過大師這裡以針對自私小我的革命為全書貫穿性思想的這一表述線索,仍然切實地表明這部新佛陀傳記的佛教思想,在這一方面完全繼承了佛教思想的基本傳統,彰顯了佛教傳統的基本價值,也就是說作者仍然高度重視或者說作者絕未偏離人類自我革命、心靈革命這一佛教本色的思想方向。
第三,同樣需要看到:在這部新佛陀傳記的第一節,大師突顯了清晰鮮明的人間佛陀觀,奠定了《釋迦牟尼佛傳》的佛陀觀及佛教哲學思想的基本闡釋方向,接下來作者在第二節則處理向不合理的社會組織進行革命的主題,這一方面固然是作者的寫作邏輯之所必須,但同時透過這樣的邏輯安排,仍然顯示出作者高度重視改革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的極端重要性。仔細研讀大師這部著作,我們不僅發現在第二節中大師專題呈現了這一佛陀社會革命的主張,而且在他這部著作行文的很多地方,我們也都看到他在在重視展現佛陀革命精神之社會革命維度。有關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的革命思想,在傳統佛教思想體系及其宣講教義中,是基本上處在淹沒狀態的,而漢傳佛教的佛教思想,更是對此不僅不會予以重視,而且還會極力予以回避。因此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釋迦牟尼佛傳》不僅傳達了人間佛陀的思想理念,也傳達了人間佛陀積極推動佛教的革命這一重要的思想主張,尤其在繼承佛陀的革命乃是針對自己、自我及心靈的革命這一佛教哲學思想之本色基調的基礎上,大師以非凡之勇氣、天才之眼光,充分挖掘且積極證成佛陀的革命精神所本具的積極救濟人類社會性苦難的思想內涵,這一詮釋展示了星雲大師青年時期人間佛教思想中最為大膽、最為獨特、也最為深刻的理論層面,它不僅彰顯了其佛教思想重視社會參與的價值特徵,確證大師青年時期的佛教思想確實沿著人間佛教的價值方向發展,而且彰顯了大師青年時期的人間佛教思想具有高度關懷社會苦難、積極推進社會政治參與的、特殊的人間佛教精神。
【附注】
*13摩迦:〈釋迦牟尼佛傳〉,載於《人生》月刊第6卷第1期,1954年1月,頁23。
*14同註13。
*15摩迦:〈釋迦牟尼佛傳〉,載於《人生》月刊第6卷第1期,1954年1月,第23。
*16同註15。
*17參見拙文的專題研究:〈從釋寶成的《釋氏源流》到星雲大師的《釋迦牟尼佛傳》──漢傳佛教六百年佛陀觀及佛教思想之重大轉型〉,該文是筆者應吳光正教授邀請,參加其主持「宗教實踐與文學創作暨中國宗教文學史編撰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表的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