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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22 禪和子其人傳
所謂「衣單兩斤半,洗臉兩把半,隨身十八物,打坐一坐具,刷牙楊柳枝」。禪和子生活簡樸,不受物役,不為物累,雲遊四海,處處為家,天地都是他的床鋪,各地行走,雲水十方。
禪和子,不知何許人也,年已七十,出家五十年,周遊佛教名勝叢林。據他自我介紹說,他是一個禪和子、苦行僧,沒有信徒供養,不過有一件破爛襖跟隨他幾十年,已經足夠了。就是行腳,草鞋錢也沒花費多少,所以金錢對他而言,有沒有,不是重要。所謂「衣單兩斤半,洗臉兩把半,隨身十八物,打坐一坐具,刷牙楊柳枝」,禪和子生活簡樸,不受物役,不為物累,雲遊四海,處處為家,天地都是他的床鋪,各地行走,雲水十方。
禪和子出家時,曾在鎮江金山寺參禪二十年,後來又到高旻寺住了十年,在常州天寧寺也住了十年,四十年的時光,讓他增長到六十歲後,就周遊天下名山,所見所聞,各有宗風;而自己在佛教裡的生活,也看得出佛門的管理,逍遙自在。
他自謂,最初修行的時候,煩惱來了,就用念佛來對治;貪欲心起,就以不淨觀對治;瞋恨時,就用慈悲心來對治;愚痴心生起,就以因緣觀來對治;當心散亂時,就用數息觀來調整。最後,人世間的瞋恨、嫉妒、障礙、人我是非,他一概都不計較,如彌勒菩薩的麻布袋,世上一切好好壞壞,所謂草布袋、麻布袋,管它什麼,都放進彌勒菩薩的布袋。禪和子也是一樣,管你人間的是非好壞、瞋恨嫉妒,他都把這一切放進自己的乾坤袋。
禪和子自述,他剛開始是在鎮江江天寺參學,該寺因位於金山的西邊,所以又稱金山寺,梁武帝制定「水陸法會儀軌」後,首次就是在這裡啟建法會,再加上民間白蛇娘娘「水漫金山」的典故而聲名遠播。因此,也成為文人墨客喜愛遊賞的佛門聖地。
他在金山寺的二十年歲月中,每天以鐘板為時,無須鐘錶計算。在廚房裡燒水、燒火、典座,他說那是他練功的場所。有時候在禪堂裡,腿子一盤,眼睛一閉,好像天下什麼閒是閒非都沒有了,只有安樂圍繞在他的身邊。常住出坡,在大眾中,他總是以身示法,砍柴、挑水,皆不排拒。
禪和子總以「老僧晒香菇」的公案砥礪自己。當時日本道元禪師到中國叢林參訪,看到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僧,在日正當中鋪晒香菇,於是就問他:「老和尚!太陽這麼大,怎麼自己在晒香菇呢?」老和尚說:「我不晒,誰來呢?」道元禪師接著問:「太陽這麼熱,何必這個時候晒呢?」「不這個時候,那要等到太陽下山再來晒嗎?」
老和尚凡事絕不假手他人,對自己生命時刻珍惜,禪和子就以這位老和尚為學習的目標,老和尚的影子一生都隨著他行走。
禪和子做門頭時發願,要學習像彌勒佛,用慈悲的笑容接引大眾,把歡喜帶給人間;同時,韋馱天將是佛門的護法,禪和子也發願學習他的道德勇氣,維護常住、維護人間公道。後來,到大寮裡典座服務時,禪和子發現到,真的可以把愛心、慈悲,透過飯食,讓十方人士享受。尤其做水頭時,他視水如生命,珍惜滴水如金。
早年,聽說住叢林要能當到悅眾,經過這一個關卡,就能升遷,所以在最初的幾年,他為了想獲得常住的肯定,進而可以當上悅眾,也是焚膏繼晷的精進;為人隨眾不古怪、不頹唐、不鬧情緒,勤勞作務為常住,對人恭敬謙和出妙香,隨遇而安,隨喜工作,隨心自在。
當了悅眾以後,參與寺院的工作會議,從中知道:有時庫房裡,缺錢缺糧調度困難;有時客堂裡,給人怨怪接待不周;齋堂裡的大眾,又嫌飯菜不夠美味;禪堂裡的維那師,也責怪參學者散漫。這一切,他一概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立志不做當家、住持,只做悅眾,幫忙服務、給人歡喜。
抱持著「只要服務,不要名位;未成佛道,先結人緣」的理念,齋堂裡行堂缺人,為了要發心,他就自動參與行堂;園田裡少人種植蔬菜,他又主動種菜供養大眾。後來他明白,原來叢林的管理,「發心」兩個字,就是最高的職責、最高的領導了。只要一發心,什麼力量就來,什麼因緣都具備了,因此擔任悅眾多年,禪和子體悟到悅眾的職務,讓人喜歡、讓人接受,這是讓他最引以為榮的地方。他體會到,一個禪者的衣食住行生活裡,是離開不了作務的,就像魚離不開水,樹少不了土,生活作務就是禪者的道糧。很多禪師不都在彎腰劈砍、直身挑擔中開悟的嗎?人生不經過千錘百鍊、萬死千生,又怎麼能入道呢?
禪和子也明白,出家最重要的,就是在獨處時,需要相當的功夫,不能盲修瞎練。當然,太多的攀緣,也不是修行入道應有的態度,尤其還是要能入眾,要能隨眾,要能跟大眾在一起。所以他常說做悅眾多少年中,常自覺我在眾中,我要服務大眾。儘管他沒有做當家住持,人緣卻很好,我想在佛門能做一個給人歡喜的「歡喜佛」,那就是禪和子最大的目標了。
幾年下來,禪和子他不搞個人關係,不私自化緣,不去攀緣信徒,所有獲得的供養,全都交回常住。他對人講話,都以常住的利益為主,不標榜個人;他的性格隨和、明理,不執著,遇有爭執,他會先以對方的立場思考,總勸人不要計較,不要比較。禪和子不趕經懺,假如有信徒家裡需要有人念經,他都稟告常住,由常住派遣,不會私自前往。因為這許多美德,在四十歲的時候,金山寺長老會議,決定推舉他出任都監,他知道很難違背,只有不假而去,到高旻寺參學。
揚州的高旻寺,過去與金山、天寧寺並列為臨濟宗的三大叢林,虛雲老和尚就是在這裡參禪開悟的。之後,有來果禪師住持,恢復舊制,整治規矩,就以農禪作寺院的生活方式。在那裡,禪和子幫忙挖土、種菜、施肥,自耕自食,就覺得有另一種的喜樂。每天只要早餐過堂之後,所有各方人口,各自拿扁擔、水桶、掃把、鐮刀、鋤頭,到田裡工作,他也跟著這樣做。
對農業的發心,自耕自食的生活,禪和子感覺到自己又多了一層的體驗,因此,非常樂於寺院裡能有這樣的生活。他想,即便叢林中住了三、五百人,三、五千人也沒有關係,只要肯做,哪裡怕沒有飯吃呢?就是在印度,僧侶也要辛苦出去托缽乞食、行腳弘化。他認為,農禪生活也是禪門的修行。雙腿一盤、眼睛一閉,固然是修行,拿著釘耙、鋤頭,在田裡面工作又何嘗不是修行?再說,禪門不只在安靜中受教育,更應該在勞動、勞苦中參學,所謂搬柴運水也是參禪,推磨舂米也是參禪,砍柴、挑水無一不是參禪,從勞苦中,慢慢可以體會參禪的意義、法味。所以在高旻寺,下了田地,田地就是他的糧倉,就是他的齋堂,他也覺得快樂無比。
農禪生活,讓禪和子體會到「施主一粒米,大如須彌山」的可貴,他常以石霜慶諸禪師「篩米煮飯」的事蹟提醒自己,千萬粒米從一粒米來,即使是一粒米也是來處不易,不可以隨意糟蹋。尤其,齋堂裡諸多的標語,也讓他知道吃一頓飯,也是與佛法結合在一起,如「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一絲一縷恆念物力維艱」、「三心未了水難消,五觀若明金易化」、「吃現成飯當思來處不易,說事後話唯恐當局者迷」……甚至對於常住的一草一木,都需要愛護珍惜。
一段時間後,由於發心出眾,高旻寺的老和尚就要請他擔任住持一職。他聽到要做領導,並不願意,只希望在眾中做一個禪和子,隨眾、隨喜就好。因為不肯擔任住持,只得他去,再到天寧寺參學。
天寧寺是唐代法融禪師所創建,其莊嚴雄偉,從一副對聯就可以看出:「一寺九門天下少,兩廊十殿世間稀。」因為一般寺廟頂多三個門,這裡有九個門,等於是三個山門;九個門進來後,中間是大雄寶殿,沿著兩邊的走廊分列,還有十個佛殿,可見其寺院之大。
到了客堂掛單,禪和子隱藏了自己過去參學的經歷,只說是一個初參,中年出家,佛門規矩所知有限。客堂裡見他老成持重、講話實在,就接受了他的掛單,也一樣叫他從典座、司水做起,然後香燈、行堂,再而殿主。每天公務之後,他就在那一點大的小房間裡禪定、日坐,早晚不斷。由於做事努力,發心周延,常住驚為奇才,適逢期頭,常住有意要他擔任堂主。他一聽,心想還是難以安身,不如到各地的叢林去遊歷參訪,讓自己多認識叢林風光,增加修道的閱歷。
過去多少的初學者,大都喜歡朝拜四大名山,禪和子覺得,那是信徒信仰的中心,也不一定要跟著趕熱鬧。但禪和子也有好奇心,除了對禪一直參究以外,對於外境,如山西懸掛在半山腰的寺院懸空寺;規模宏大的敦煌、雲岡、龍門、麥積山等石窟,保存豐富的佛像雕刻、裝飾、壁畫等,只要展現佛教藝術之美的地方,都想前往參學。還有,聽說三國曹植,有一次在山東漁山聽到海潮音,深受感動,於是把音節記錄下來,創制了中國特有的梵唄音樂,這漁山梵唄在江浙一帶的寺院流傳,據聽聞過的人形容「此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也是想要去參學。
佛教把吃飯的地方叫「五觀堂」(齋堂),意即吃飯時,應做「五種觀想」。
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出家人雲水行腳,十方參學,也是一種砥礪身心的修行。清朝順治皇帝不也稱歎:「天下叢林飯似山,缽盂到處任君餐;黃金白玉非為貴,唯有袈裟披肩難。」現在因緣成熟了,禪和子就預備長程的參學旅途。雖年近六十,也花了十年時間,遊歷了普陀山、五台山、峨嵋山、九華山等四大名山,參訪了天童寺、育王寺、文殊院、寶光寺、金山寺、天寧寺、高旻寺、焦山定慧寺等八大叢林。最初他在各地行走,都帶《禪門課誦》,到後來就都帶《人間佛教》一書,作為弘化的寶典。
當然,禪和子每到一個寺廟參學,也不是隨意閒逛,四處看看,他都會特別留意寺裡的對聯,給予人生的提醒,如:
江蘇泰州光孝寺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切莫放年華虛度;
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可曉得腳步留神。
浙江舟山普陀山法雨寺
有感即通,千江有水千江月;
無機不破,萬里無雲萬里天。
江蘇揚州高旻寺禪堂
一枝淨香,總持無量法門;
萬緣放下,深參念佛是誰。
鎮江金山寺法堂
七尺棒頭開正眼,
一聲喝下歇狂心。
四川寶光寺齋堂
試問世間人,有幾個知道飯是米煮?
請看座上佛,亦不過認得田自心來。
南京雞鳴寺
一塵不到菩提地,
萬善同歸般若門。
他知道,佛寺聯語看似簡單,意義深遠,若人有悟性,就能得到一個指引;若能熟記,名山大川何嘗不就活在我們的心中,諸佛菩薩何嘗不與我們生活在一起?
不過,參學期間,也有見到一些佛門的陋習,所謂「會得香雲蓋,到處吃素菜」,佛教裡的經懺佛事原本是弘法度眾的法門之一,後來卻因為供養過於豐厚,慢慢變相,部分出家人以為職業,讓社會誤解佛教是度死的宗教,失去了經懺佛事真正的意義。
過去憨山大師有感於出家人趕經懺盛行,敗壞佛教風氣,就曾說過:「寧在蒲團靜坐死,不做人間應赴僧。」所以禪和子知道,真正的經懺佛事不需要趕,需要有佛法,才能真正利益生亡,不是應付了事。
在參學的十方禪林裡,禪和子自覺所見所聞,一切一切,都增長了自己人生的閱歷,讓自己的世界更加擴大,讓心中擁有法界虛空,因此一生歲月,也自覺過得非常美滿。他說:「我雖然參學了四十年,六十多歲了,但是參學了以後,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很多參學了六十年、七十年,八、九十歲的禪和子,還是我的老大哥,還是我的前輩,他們的參學經驗,對人間的認識、道心、慈心都勝過我多矣。」所以禪和子也自覺慚愧,覺得自己還要再多加精進、再向上。這也是一個禪和子應該有的態度。
參學期中,禪和子也遇到許多人,向他請教修持的心得,他非常樂於分享自己修行所得。例如:
某甲問:「人家罵你、怪你,你怎麼不生氣?」
他說:「那不是罵我,因為我沒有接受,那麼他還是要拿回去,《四十二章經》不是說:『仰天而唾,唾不至天,還從己墮;逆風揚塵,塵不至彼,還坌己身。』」
某乙問:「那個人欺負你,把你的東西都破壞了,你能不生氣嗎?」
他說:「我不是為了生氣來出家修道的,我是為了歡喜法樂,我才不上他的當;隨他去,忍耐一點吧,讓他三分又何妨?」
一位老翁問:「禪者還有生死嗎?」
他說:「禪者也有生死,但不同一般人對死亡的恐懼,禪者在生死中非常自在。」
信徒甲問:「天堂淨土在哪裡?」
他說:「卑賤工作裡有天堂淨土,愛人利物裡有天堂淨土,化他轉境裡有天堂淨土。真正的天堂淨土不在外,而是在心中,就看你用哪顆心去面對。」
信徒乙問:「是非來了怎麼辦?」
他說:「是非起於人我,只要懂得照顧自己的心,就不會被人我是非困擾。」
一位初參問:「何謂開悟?」
他說:「開悟者,明白自他關係,明白因緣條件,明白時空未來,明白萬有同源。對於宇宙人生的問題,都能了然於心,甚至對於人我關係,都能處理得平等、和諧。」
學僧甲問:「如何才能做到對境不動心?」
他說:「不要把煩惱帶到床上,不要把仇恨帶到明天,不要把憂鬱傳給別人,不要把生氣留在心上。」
學僧乙問:「何謂禪的修行?」
他說:「面對苦惱時,不要傷心流淚,要化悲憤為力量;面對委屈時,不要嘆息失望,要以忍耐為擔當;面對誘惑時,不要虛榮迷茫,要以禪定為舟航;面對榮耀時,不要患得患失,要以克制為良方。」
參學十年後,他發覺到,寺院叢林真是一個偉大的學校,裡面的人才,臥虎藏龍,什麼都有,師資非常充分。此外,這裡還有真正願意學習、真心為道的學僧參學。尤其他佩服每一個道場的住持和尚,都能無私無我、公平正義、讓人信服。他也看到許多年老的長老首座,各個都是雍容華貴、道貌岸然;他們各有職掌,出言吐語皆有妙義,覺得佛世人間,不就是這樣嗎?
他又發現到,各個叢林的客堂、庫房、禪堂都是年輕幹練的修道之士,他們割愛辭親、捨家離俗,投入到僧團中,真正改換了人生,就像見到了一個真理法海的世界,慈悲、忍耐、平等、無我、包容、讚美等種種的美德,都瀰漫在這許多叢林之中。他們的修學,不用老師指導,自信自強、自立自覺;怪不得,佛教說「僧住則法住」,原來有這麼多的優秀僧伽,老中青樹立了叢林的法幢。
你看,有的人在炎陽日晒之下,鋤田挖地;你看,已經三更半夜了,還有人為了明天的法會,張羅布置;你看,為了某地的信徒來山集會,他們商量怎麼樣地安排接待,給人歡喜;你看,常住裡的樹木、花草、庭院、水溝,都有人自動地打掃清潔,讓道場成為淨土一般。
遊歷了全國的寺院之後,他感嘆到,原來叢林不需要管理,因為它有清規在裡面,鼓勵人慈悲發心,大家不敢觸犯,所以每個人的動力,在發心的號召之下,全寺動員,力量高漲。
叢林不管富有的、貧窮的、人多的、人少的,都各有其特色,就如叢林裡各家鐘板掛的樣子,都各有其代表意義。
像溈仰宗,因為溈山靈祐禪師曾說百年後要到山下做一頭水牯牛,度化眾生,所以它的鐘板形狀為三角形,表達了「大乘佛教,三類化身」的思想。
六祖惠能曾開示懷讓禪師說:「汝腳下出一馬駒(馬祖道一),踏殺天下人。」後來,臨濟宗採用這句話,表示臨濟為馬祖禪法之真傳,所以它的鐘板形狀為橫式,代表「橫遍十方」。
曹洞宗,是因為洞山良价過去參學時,路過溪邊,見到水的影子而開悟,因此其鐘板形狀為直式,代表「頂天立地」。
雲門宗,是文偃禪師在傳法時,常在牆上畫一個圓圈,代表「餅」,意思是畫餅不能充饑,佛法重要在實踐,而不光是講理論,所以其鐘板形狀為圓形或八角,代表「圓滿報身」。
而法眼宗則是因為法眼文益禪師,聽到雲門文偃禪師講「一棒打死與狗子吃,貴圖天下太平」而開悟,所以鐘板形式為八卦,代表「天下太平」。
其實,不論是橫遍十方,或是豎窮三際、四方東西南北、圓形如虛空,可以說,叢林以不管而管、以不學而學,所謂自覺、覺他,管你什麼草布袋、麻布袋,世間的榮華富貴、好好壞壞一起,都在他的乾坤袋裡。
禪和子七十歲的高齡,心裡的能源充沛、法寶無窮,安住一方,禪堂就在他的盤腿坐下,道場就在他的三餐日用之中,叢林就是他崇拜的標竿。因此,不管而管,管而不管,那不就是人間的天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