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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58 監獄篇 苦難的人更需要佛法

民國四十二年(一九五三)初,我到台灣來以後,雖然是居無定所,但是有一個地方倒是很需要我們參與,那就是到監獄講說佛法。因為當時各處的監獄,可以說人滿為患,大家在牢獄裡身心浮躁,無所寄託,獄方的管理人就希望宗教進到監獄裡,可以撫慰人心,幫助他們對受刑人的管理。

然而,那時候政府只准許基督教在監獄宣教,後來,政府改變了想法,也讓佛教前往監獄宣講,因此就有了出家人、居士到監獄講說佛法,引導受刑人的人生觀;所以,民國四十二年起,我們雖然所學有限,也儘管當時出家人在台灣掛單不易,但由於監獄非常歡迎我們,因此到監獄去傳教,倒是非常容易。

這樣的因緣,監獄布教成為訓練我應機說法的機會,我也就毫不推辭,從宜蘭監獄開始,到台北監獄、新竹監獄、花蓮監獄、女子監獄、軍中監獄,乃至全台灣各地的看守所、收容所,可以說無所不到,甚至明德戒治班等感化的場所,我都前去參與講說。

由於在監獄裡弘法布教的因緣,我對於受刑人,總是特別給予他們信心和多一分關心。像端午節到了,我發動信徒買粽子送到監獄跟他們結緣;逢到中秋節,我也發動信徒購買月餅,去監獄裡與受刑人共度佳節。所以在早期,我應該也算是非常受監獄裡歡迎的講師之一,甚至政府聘任我為監獄教誨師。

講說多次以後,我對監獄裡的受刑人除了同情以外,也生起一種願心,希望自己能與死刑犯,或重刑犯作個別接觸,給予他們心理輔導,讓他們對人生、對生死、對未來、對生命能夠多一些了解,具備正確的人生觀,進而改造生命,發揮生命的價值。

於是我真的到土城看守所與死刑犯接觸了一段時期;香港也曾多次邀約我前往跟死刑犯交談,他們用直升機,送我到一座專門關死刑犯的赤柱監獄,為他們講說佛法。可惜,那時候我沒有想法,也不想讓受刑人受到二度傷害,因此就沒有打算把他們講述犯罪的過程記錄成書,不然,那也可以作為今日警界的參考,讓一些年輕人引以為誡,不要輕易的成為法律、法治下的犧牲品。

不過,在台北監獄的死刑犯蘇建和等三位年輕人,我倒是和他們多次的接觸,一直到二十餘年後,他們被判無罪釋放,還到佛光山來探望我,可見受刑人也有情義。

記得有一次,到花蓮監獄弘講,我一看,兩千多個十年以上的重刑犯都是年輕力壯的年輕人,我心中一時有感,就對他們說:「你們為什麼要犯案來受這樣子的重刑呢?假如你們當初跟我出家做和尚,我們的佛教一定因你們而光大。」我想,我要讓他們知道自己有希望。

在我講說多年之後,也感受到受刑人他們情義的成長。例如過年了,我偶爾會收到受刑人寄來紅包,在幾十年前,看起來只有二十元、三十元,但可以說彌足珍貴啊。

還有一次,我在火車上不得座位坐,突然有個年輕人站起來說:「師父,你坐。」我心裡正想:「怎麼這麼好?」他就說:「我在某某監獄聽你講過佛法。」所以,我對於監獄布教也就更加地熱心了。

受刑人剛從監獄出來,一般社會人士都不太能接受他們,這會讓他們的心裡受到很大的創傷,甚至有可能重新犯案。所以我跟當時的法務部長廖正豪先生表示,我願意獻出兩個寺廟做為受刑人重新走入社會的「中途之家」。

因為他們在受刑期間,都受管理員命令式的教育,這不可以、那不可以,種種不能接受的管理,讓他怨恨在心。假如,在受刑人釋放前三個月、四個月,我們佛教讓他有緩衝的時間,讓他到寺廟裡來,寺廟給他可以這樣、可以那樣,可以喝咖啡、可以唱歌,甚至於可以回家探親,給他尊重、信心,消除心中的怨恨,讓他感覺到社會的溫暖,他重返社會就會心平氣和,社會、雇主也容易接受他們。我想他們離釋放時間不久,應該不至於再逃跑,在教育上也是非常有意義的。

但是廖正豪先生說,這牽涉法律上的問題太廣泛,又要通過立法,程序很多,當然,我的建議就胎死腹中了。

後來,馬英九先生擔任法務部長時,設立了吸毒者的治療所,因為熱心於這許多受刑人的苦難,我也在台南山上鄉的戒治所設立了一座佛堂,並派法師駐守,讓吸毒的朋友們,經過我們的佛法治療,幫助他們改過遷善,成效顯著。

對於監獄的管理學,我是同情的管理、安慰的管理、鼓勵的管理,讓他未來有無限的希望,我不是用打罵、刑具的管理,我要從心理上給他建設,因此就不得不研究一些法外人性的管理。而對監獄布教,我有一些倒值得一談的因緣,今敘說數段如下。

一、與受刑人同事攝

有一次,我在焦山佛學院讀書時的院長東初法師,邀我一起環島布教,觀察台灣的佛教現況;我在想,長輩老師有這種想法,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當然願意跟隨他同行了。

走到台東時,台東監獄找我們做了一場講演。因為我在許多監獄有布教的經驗,也就歡喜的應邀跟他們講話。通常,我不歡喜稱呼他們「受刑人」,也不喜歡稱呼他們「難友」,都是稱「各位朋友們」。

我說:「各位朋友們,大家辛苦了,其實你們有很多人是冤屈的,只是法律找到你,業力如此,也沒有辦法;而在外面街上的人,可能有人犯案,罪行超過你們很多,只是他們沒有東窗事發,業障還沒有現前,還在逍遙法外而已,但是你們受完了業報,總會還你一個清白的希望。」

這一個開場白,經常贏得一些受刑人對我的歡迎,認為我對他們的情況是有所了解的。

然後,我又告訴他們:「一時的苦難,正好借此機會修身養性,等於出家人閉關一樣,在裡面不要浮躁、不要憤恨,好好靜心養性,對你未來的人生,會有更大的幫助。所謂『既來之,則安之』,就不要天天妄想要趕快期滿、趕快出獄。只要你行好事、守規矩,緣分到了,自然會提早讓你們出去,重獲自由的。」接著,我具體的告訴他們方法,我就說懺悔、發願兩個解脫的法門。

第二天,我們到了屏東,屏東監獄請我們去做講演,當然我就請老師東初法師先講,他就說:「各位受難的朋友們,我告訴你們兩個解脫的法門,懺悔和發願……」

糟糕!他把我要說的話都講完了,那時我們因為知識有限,準備教材不是那麼容易,我下面怎麼辦呢?輪到我講了,雖然他是長老,我也跟他幽默一下,我就說:「各位朋友,我有兩個解脫的方法,要告訴你們……」我一直不把那兩個法門先講出來,長老坐在旁邊聽,我想他很焦急,心裡一定想:「我講了,你怎麼又講懺悔、發願這兩個法門。」我後來才說:「這兩個方法,一是要自我規範,二要寬恕他人。」那時,我看老法師才鬆了一口氣。

那一次,我和東初法師周遊台灣一圈,受邀在好幾個監獄裡講演,回憶起來,這也是很有趣的往事。

這些監獄弘法的經驗讓我覺得,我們對人,首先要用平等地位來增加彼此的好感,才能攝受他人、取得共識,互相能接受,就可以溝通交流了。像過去有不少的大哥,都成為我的信徒,如竹聯幫、四海幫的幫主,我也把他們當朋友,不過他們都覺得自己是弟子,我是師父;甚至在我們佛光會嘉義金剛分會的督導林宏弦,因為佛法的薰陶,浪子回頭,現在也在監獄當布教師,幫助受刑人,所以我想彼此尊重很重要。

二、監獄布教的熱情

說起在監獄布教,最熱心的人,莫過於趙茂林居士了。他在各個監獄布教數十年,說法度眾,每週風雨無阻,最令我欽佩。

每次他到我住的道場訪問,有時候,我們可以從早上聊到中午,從中午再聊到晚上,甚至整天都在講話;弟子們就很佩服我,大家都說:「師父真有修養,待客這麼有心,從早講到晚講那麼久。」

其實大家不知道,趙茂林居士對佛門相當熟悉,他信仰虔誠,對佛教的法會,像放燄口、拜懺等,比出家人還要熟悉。他對佛教的常識、老和尚們之間的行事,經驗多得不勝枚舉。我每一次聽他談說這許多人的往事、故事,都津津有味,感同身受,給我增益不少。人家的善事,我由之效法,如有不對的,就想到我應該要改之。

其實,趙茂林居士來跟我談話,就像我的家庭老師,因此我非常的尊敬他。可惜,假如那時候有人能追隨他,把他一生的監獄布教法記錄下來,也能成為一部台灣獄政的研究史。

趙茂林居士是江蘇泰州人,所謂「泰州出和尚」,他同和尚的關係最為密切。曾經做過江蘇省保安大隊的大隊長,到了台灣以後,做了羽毛工會的理事長。羽毛工會究竟做些什麼事情,我倒沒有和他談過,他和我論交,談的都是佛教,或是他在監獄布教的經驗,我從他那裡也懂了很多的觀念。

所以人和人相處,你要懂得學習,你要能提出問題;他和我談話的時候,我也都藉機會提出問題問他。

他的年齡比我年長二、三十歲以上,做我的老師應該綽綽有餘,我也真心的把他當朋友,也當作老師;但他認為我是出家人,是師父,對我非常的尊重。可以說,我們的關係是介於師友之間,彼此相互尊重、相互包容,沒有什麼另外的利害關係。

因為監獄布教的因緣,我在建設佛光山寺的時候,就向中國佛教會提議,應該獎賞一些有功於佛教的人員,我願意提供佛光精舍(養老院)十個房間,給予對佛教有功的人能夠養老。像趙茂林、馮永楨、張劍芬、孫張清揚、王鄭法蓮、孟瑤、王如璋、戈本捷居士伉儷等人,晚年都住在佛光精舍,由我們照顧。

另外,我也願意提供萬壽園的龕位,往生以後可以酬功報德,回歸佛國淨土。如素有「三湘才子」之稱的張劍芬居士,十九歲就擔任縣長,並做到台灣銀行的襄理,與我也成為好友,他寫過多少佛教的楹聯,對寺院的貢獻相當大,我最為欣賞「永念親恩,今日有緣今日度;本無地獄,此心能造此心消」。他後來洗腎,也是我照顧,每個月洗腎要五萬元,我也支助他,直到去世後,靈骨安奉在萬壽園,到今天,他的後代都不來聞問。趙茂林居士也是一樣,他雖有兒孫,卻沒人過問,後來也安奉在萬壽園。我就等於替佛教有緣人做他們的孝子賢孫,不過我也甘願。除了這許多因緣以外,對於為佛教貢獻的人士,我們都願意成就他們。

從監獄布教,到後來,我和幾任的法務部長像廖正豪、馬英九、王清峰等人,都有多次的來往。我想,救苦救難,也能得到很多有情有義的朋友。這也是我學到很多管理學的機遇、因緣。

三、思想犯的人權自由

對於受刑人釋放出獄了,一般人都會害怕他們;但我覺得,他們可能受過冤枉、受過委屈,就算真的犯罪,也已經受過刑責、處分,就不應該再受社會的歧視。所以對於釋放出獄的人,我特別喜歡和他們交往,像過去出獄的朋友當中,尤其是思想犯,我最不畏懼。

如作家柏楊先生,後來也成為我的好友。每一年我多少在經費上給他一點幫助,他也會到佛光山來,還帶了太太張香華女士來山上過年,跟我們同聚,視佛光山如自己的家。

他曾經跟我說,要成立一個「人權教育基金會」(即「國際特赦組織中華民國總會」,後來稱為「國際特赦組織台灣分會」),主張廢除死刑。我雖然對他很尊重,但還是跟他說,我不能參加你這一個分會。

為什麼?在我認為,死刑不可以廢止。無論犯什麼罪,都可以免除死刑,唯有犯殺人罪不能。因為你殺人致死,怎麼能不被殺呢?這是佛教的因果,我不能違背因果,如果說殺人者可以不被殺,那我們對因果就不能信賴了,所以我不能苟同。我說過之後,他不一定能諒解我的想法,但彼此還是相互友好。後來,他們還常常商借台北道場召開會議,我也成就他們給予方便。

這當中,我非常尊敬清華大學孫漢觀先生,他被稱為「台灣原子能之父」,不畏懼困難、權勢,在柏楊先生坐牢期間,多次向最高當局反映,設法為柏楊脫困。柏楊只是翻譯《大力水手》漫畫,描述一對父子流落到小島樂不思蜀,在島上建立國家、競選總統等,當局就認為他有所影射,以此判他十幾年的徒刑。我覺得這太過嚴重了,對於政治犯、思想犯、言論犯,他們只是意見、看法不同,就要受這樣嚴厲的判刑,實在不應該。

像台北科技大學(前身為台北工專)李武忠教授,皈依法名叫「月池」,他們夫妻就為了女兒的教育觀念不同,太太居然密報他和共產黨有過來往,後來他因此也被判刑十年,關在綠島。期間,我一直和他有書信往來,他也擔心我,就說:「大師!為了你的安全,你不必和我往來。」不過,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畏懼的,他出獄以後,我們還是一樣照常連繫。

關於思想犯問題,我在大陸叢林念書時,就想,只是講個話,思想意見不同,包容一下就好了,為什麼就要治他的罪、要殺頭、要槍斃?這種權力實在可怕,因此應該要爭取思想自由。

我認為,要用自由、容忍、與人為善、從善如流,來化解彼此認知的不同,我想,這也算是我學習的管理學。

四、我和綠島的因緣

大概在佛光山開山二十年後,綠島有一位少將沈雪峰將軍,到山上來訪問我,希望我捐獻一尊觀音像供在綠島。我一聽,非常樂意,就花了二十萬元左右,訂製一尊觀音像,捐獻給他。這位沈將軍,原來是綠島看守所所長,後來也請我到綠島去說法。

在綠島監獄,我看到那許多受刑人腳鐐手銬的,實在心有不忍。這裡只是一座孤島,把他們放出來走動,我想也不會橫越大海逃脫,何必在手腳加上械具那麼磨人呢?

好比過去有所謂「千刀萬剮」,什麼叫做千刀萬剮?就是對你判決死刑,但不是一刀砍頭這麼乾脆,而是讓你受刑一千刀而不死,受盡折磨。像明末大將袁崇煥,他就是被施以萬剮千刀的刑犯,實在是冤屈。一位忠心耿耿的大臣,到最後竟落得如此,不禁為這許多皇朝忠臣感到不平,也為這許多是非不明的帝王冤屈了多少的好人、善人而覺得不義。

當然,犯罪受刑法是應該的,但是受冤枉是不應該的;過去,日本武將楠木正成將軍,在他受冤枉臨刑前,留下了「非理法權天」的感嘆。意思是,「非」(不對)不能勝過理(道理);「理」不能勝過法,你說你有道理,但你不合法也不行;「法」不會勝過權,因為有權力的人,可以制裁你;但最後,「權」不能勝過天。「天」是什麼?因果。最後,因果會公平的為大家做定奪。

因此,「非理法權天」成為我在傳教的時候,經常提起的一個道理,讓我為這些受刑人、受冤枉的人,稍微提出一點申訴、提出一點聲音,來為他們呼喊,在不公不平之下,也希望有仁德之人能為他們挺身而出;因為在我們認為,中華文化應該是以仁義治天下,不是以權力、暴力來懲治人權。

今年(二○一六)是佛光山開山五十週年,沈雪峰將軍也上山來,在「話說佛光山」的時候,也提到綠島觀音像這一段因緣。我與他談起當初在綠島的情形,很多受刑人,像「孫立人案件」的少將郭廷亮,以及李敖、柏楊、余登發、陳菊、施明德等人,他們都是國家社會的菁英人才,在權力的壓制下,受到不公、不平等待遇,實在可憐。他們人生的精華歲月,也都在綠島上度過了,不禁讓人慨嘆唏噓不已。我們沒有辦法去判斷究竟,只有讓因果去處理吧!

五、給人希望

民國四十五、六年(一九五六、七)之間,國民黨政府應高雄市民的要求,把高雄要塞司令部占據的壽山,撥二十公頃出來做壽山公園,供給市民活動。公園裡面有一座忠烈祠,高雄市議會撥了七十萬做為修建壽山公園之用。當時,七十萬台幣大約等於一千兩的黃金。

因為市長陳武璋先生,和我們的信徒多人都有關係;因此,就著意要我來管理壽山公園兼管忠烈祠。他說,忠烈祠可以把它改為佛教道場。

我跟陳武璋市長說:「忠烈『祠』,可不可以改成忠烈『寺』?」他說:「這個一字之差,在議會七十萬元的預算不容易通過啊。」

我說:「但是這個一字之差,對我很重要,如果人家問我住在哪裡,我不能說我住在高雄忠烈祠;假如改個忠烈寺,我可以接受。」但他默然不置可否。

為了這一字之差,即使高雄的信徒再三要我接任管理壽山公園,我也不要。為什麼?做人要有原則。我是一個出家和尚,怎麼可以住到忠烈祠裡面做廟公呢?

由於我不肯去接管忠烈祠,陳市長就說:「好啦!壽山下有一個日本時代遺留下的西本願寺,就交由你來管理好了,大概有二千多坪的土地,價值也很高。」

我說:「西本願寺是日產,現在有婦女習藝所在裡面運用。」

他說:「我可以讓婦女習藝所搬遷。」我聽了也非常高興,這樣可以接受。

但是,那時候習藝所的所長劉保華,是一名強悍的女性,怎麼樣叫他們搬遷都不肯。

陳武璋的市長任期滿了以後,由陳啟川接任。我們和陳啟川也有因緣,就跟他說:「過去市政府有說,要把西本願寺的院址,也就是現在的婦女習藝所,讓我們來恢復做為道場。」

陳啟川一口答應,但是需要等政府撥發預算。他說:「今年、明年所有的預算都要用來建體育館,實在沒有餘力來把婦女習藝所搬遷去另外的地方重建。」

這樣又等了四年,民社黨的楊金虎當選了市長,他並不認同,當然,這個案子就更不容易談了。

壽山寺就位在婦女習藝所的門口,本來當初壽山寺占地也很小,只有百餘坪,我接受壽山寺的原因,就是想將來可以跟婦女習藝所(也就是西本願寺)連在一起,發揮更大的弘法用處。但楊金虎做市長後,希望就落空了,這個案子也就不了了之。再說,我們也不想和強悍的劉保華所長對抗,大家無諍就好。

儘管如此,劉所長平時與我們往來也都很友好,有時候,他也會找我們到婦女習藝所,為那些因為社會問題而收容的婦女上課。那許多女性大多是過去所謂的太妹,習慣於社會上的行事,或吸毒,或是在酒家、舞廳生活慣了,現在他們在婦女習藝所,也是不得已的;要叫他們信仰佛教,他們也根本不懂佛為何名、教有何義,都不了解。

不過,把這許多婦女當犯人、當刑者、關閉式的教育,我覺得這是不能改變他們的;至少要有代替的方法,來增加生活中的樂趣,讓他們感到前途有希望,站在他們的立場,讓他們對人生有一個了解。沒有這許多代替的東西,他當然還是一樣,流連在紙醉金迷的世界裡,陶醉其中。所以講到管理,拒絕要有代替的方法,比較容易成功。

無論是管理壽山公園、忠烈祠或西本願寺,我都是失敗的,不過,我也沒有少什麼,本來就不是我的,都是國家社會的;給我,我可以發揮它的作用;不給我,也是當然的事情,我一點也不掛礙。

但是,這讓我聯想起一個問題,這個時候我已經到佛光山開山,就想把壽山寺改成婦女之家,為什麼?因為一般鄉村的婦女為了要到都市求職,給報紙上刊登的小廣告引誘,實際上都沒有讓他們找到好的職業,很多人因此被騙到舞廳、酒家工作,人生從此墮落。我想要挽救社會的風氣,就想把壽山寺改做婦女之家。

我們的條件是,鄉村的婦女到高雄來求職,不必急忙找零工介紹所,也不要看分類小廣告,先住到婦女之家來,慢慢地找職業。我們給你兩個月的時間,你總應該會在高雄找到適合的職業,這樣比較安全。在這兩個月當中,吃、住都由我們供應,甚至簡單的車馬費、公共汽車的交通費,我都能幫助你。

如果你工作兩個月後,發現不適合,在半年之內可以回來,繼續住一個月;這時候你對高雄的環境、人事,都應該熟悉了,我再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去找第二份合適你的工作。

1999年,綠島人權紀念碑落成典禮。碑上銘言:「在那個時代,有多少母親,為他們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長夜哭泣」。柏楊一生力爭人權,亦留名碑上,他說:「人權,是一種思想的獨立,和人格的尊重。」

假如第二次的工作做了又覺得不適合,在半年之內你還可以回來,我再給你住半個月;如果你在半個月中還是不能找到適合的工作,這表示你的能量,讓社會不能接受,那我對你也沒有辦法了。

這是辦婦女之家的理想,我就想要去實踐,因為社會上的苦難太多,我希望能可以盡一點心,給予幫助。不過,這件事大家也不敢碰,都怕擔負責任;沒有辦法,我這一個理想也就告吹了,最終失敗結束。

但是,這個當中,我對於婦女習藝所那許多苦難的女性,一再想到,其實人的天性都是善良的,只是受社會誘惑、社會的環境讓他們墮入苦海;假如當時壽山寺的條件再大一點,對於他們的福利再增加一些,讓他們回頭是岸,也不是很難。只是說,今天這個苦難的社會,不但要發心,必定還需要有實力,理想才能實現。

所以,講管理不是空談,一定要講究你有多少力量、能做多少事情。我這一生雖然很膽大,什麼事都願意去做,但是我也會衡量自己有多少力量,才敢跨前一步,這就是我管理的分寸與執行。

六、大寮高雄女子監獄

在佛光山左近大寮鄉(現在稱大寮區),有一個高雄女子監獄,曾經要我去做一次講說,我欣然前往。

我一去,看到裡面有六百個青春美貌的女性,著實嚇了一跳。這許多女性怎麼會犯罪住在監獄裡面呢?一般說,女性大多非常溫柔善良,應該不至於犯什麼罪讓他們這樣受刑,受制裁。

後來,慢慢了解,這些可憐的女人,大多是因為丈夫違反票據法犯了罪,利用太太的名字立據,就由他們來坐牢;或者男人吸毒、販毒、竊盜,犯了罪都推到太太身上,婦女只有代夫去坐牢入獄,可是法律並不懂這一點;只要在問供時,指出他有什麼罪名,生性善良的女性就承認犯罪。所以,沒有犯罪的人坐牢,犯罪的人卻逍遙法外,我想,法律真的能解決問題嗎?

因此,我在寫《玉琳國師》的時候,曾經用玉琳國師的口吻說過一句話:「法律不能解決人間的問題,只有佛法才有辦法。」如國父孫中山先生說的:「佛法可以補法律之不足。」佛法是根本方法,要從心裡來改變才能解決問題。

從那一次在監獄裡面,跟六百名女性說法以後,我就很感嘆,我們在監獄裡面教化,真能幫上這些苦難人民,有助於他們獲得幸福、人生成長嗎?

因為我在監獄裡面布教多年,承蒙司法部早期給我一個名稱,最初叫「名譽教誨師」,後來又叫我做實際的「教化師」或「教誨師」;但是,我是個和尚,還是做個法師為好。

我效法《金剛經》所說,度眾生的對象,「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我敬佩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的精神,但還學不到地藏菩薩專業的在地獄裡面度眾生;儘管我的願行比較廣泛,實際上說來也是一事無成。

因此,人生光靠願力,也只是一個理想;在願力之外,還要有實力、還要有行動力,甚至還要有各方面的助緣、助力,才能真正做到所謂的救苦救難。

像觀世音菩薩能可以「拔三毒」、「救七難」、「三十三應化身」……所謂「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大概在管理學裡,還是需要一點智慧妙用,才能收到功效。

七、宗教管理

幾十年前,陳水扁先生在台南縣競選縣長的時候,受到壓制而不能當選,並且他的夫人因為車禍導致傷殘,我就有一點心抱不平,覺得政治殘酷,沒有人情道義。但是,對於陳水扁先生在立法院做立法委員時,犀利的語言,對官員那樣的謾罵叫囂,我也深不以為然,因為我認為政治還是以和為貴,不是用謾罵為能事。

後來,陳水扁做了一任台北市長,我也沒有和他來往過;但是,他一當選總統,就表示要上佛光山來,並且在山上住一宿,還帶領了近百位記者、幾百位隨從人員隨行。好在,那時雲居樓剛剛完成,能提供他們居住、給予接待。

當時,陳水扁先生表示:「有機會,他願意來佛光山掃地做義工,做一個示範。」我不敢領受這樣的好意。我說:「你也不必要,這樣會讓人家覺得你好像在作秀,不需要,你還是做總統吧。」

好比當初李登輝當選總統,到馬路上代表警察做交通指揮;我說,他這不是總統的行為,總統有總統行事的準則、政策,警察一個月才兩、三萬塊錢,你一個總統領的是幾百萬塊,你能拿幾百萬塊的待遇,來做兩、三萬塊警察的指揮工作嗎?這是不當的。

後來,我也勸陳水扁要做全民的總統,不要光是做民進黨的總統。他也很坦誠跟我說:「民進黨的基本教義派,不會讓我自由。」我心裡想:「這我不太懂了,你既然做了總統,又有什麼基本教義派?」我想,大概是民進黨的那許多黨員能影響他的決策吧。

不過,由於這一層關係,後來陳水扁做了八年總統後,為了貪汙的事件,一個榮耀的總統成了階下囚,這在歷史上,實在也是很少見的現象。但我覺得,既然已有那麼高的地位,而且他一生奮鬥做到總統,也是不容易;雖然犯罪,國家還是可以對他稍微寬鬆的待遇,讓他不要與一般的受刑人一樣,能獲得一些寬容。

我曾經和當時擔任總統的馬英九先生,在總統府前凱達格蘭大道上慶祝佛誕節時,拜託他對陳水扁要網開一面,他也沒有給我回答。後來,我就在《聯合報》上寫了一篇文章,請他能可以讓陳水扁比照張學良一樣,給他一個居家限制就好,不必給他關閉受刑,讓他與家族能可以團聚。總之,他是做過一國總統的人。

順此我也提到,做過世界銀行副行長的北大經濟學者林毅夫先生,應該可以讓他回到台灣來與家人團聚。現在兩岸都已經和平往來了,所有的恩仇可以化解;但是,政府有關單位始終不讓他回國奔喪、探親。我也深不以為然,覺得國民黨的做法不當。

還記得三十年前,我多次建議國民黨政府,要向二二八事件的家屬致意,不要因為他們的家人受二二八事件的制裁,讓子孫感覺到見不得人,應該給他們平正,表示他們是清白無罪的。甚至,我們也在台北劍潭青年活動中心辦過「二二八平正法會」,但是國民黨一直不肯做,所以到今天,這許多災難、因果一直在重演,常常令人不勝感慨唏噓。

說到陳水扁,現在法務部能可以給他居家養病,出入自由,我雖不敢說自己有多少貢獻,但總覺得,用宗教來治理社會、管理社會才能獲得人心,這是必定不會錯的!

八、管理,是要奉獻的

我住在宜蘭期中,宜蘭看守所可以說是我經常去的地方。可是,後來負責監獄教化課的人不信佛教,漸漸地,對佛教有所排斥,改用儒家來教化。我想,大概他們都是基督教徒居多,台灣監獄的教化工作,其內容也慢慢改變了。不過,這也不要緊,因為我們都是義務的,不是專業人士,也只能隨緣教化。

在宜蘭監獄裡面,從過去日本統治時代,就遺留下來一間佛堂,裡面供奉了一尊阿彌陀佛的金像,實在很莊嚴。我每一次到那個監獄去講演,都會親自到佛堂裡,向這一尊阿彌陀佛合掌、頂禮。

後來,看守所的總務課屠課長,他知道我喜歡這一尊阿彌陀佛像,就來找我說:「現在這一尊阿彌陀佛像,監獄裡不便供奉了,你要的話,可以賣給你。」我問他多少錢,他說兩萬元。

那時候兩萬元的價值,應該不只十兩黃金,但我想,我寧可付給他兩萬塊,也不要讓他們隨意處置這尊佛像。於是,我就把這一尊阿彌陀佛請回到雷音寺,後來還把他複製多尊。現在在台灣,有好多的地方都有供奉這一尊阿彌陀佛像,等於阿彌陀佛的分身一樣在弘法利生。

我在想,日本的國力較強,對於社會各方面的需求關照,還是比較健全;國民黨政府的領導人,由於心胸偏狹,尤其是蔣夫人不准人信仰佛教,不准人發展佛教,硬是與民情相違背,漸漸失去民心,也不是沒有緣由。像國民黨在台灣發生的「二二八事件」,既不肯道歉,也不肯認錯,這實在是政治的傲慢,權力的驕橫。

我在少年的時候,因為一位老師的關係,做了國民黨的黨員;後來到了台灣,國民黨黨國元老李子寬居士也鼓勵我們,一定要做國民黨的黨員,弘法傳教才能得到方便,我為了弘法,就參加國民黨。就等於一個女人,嫁到哪一家,就是那家的人,我也只得「在一家保一家,在一國保一國」。我這一生是忠於國民黨,愛護國民黨的,但誠實說,由於國民黨的這種種情況,我並不算滿意國民黨。

其實,對於台灣的政治紛擾,我並不感興趣。我不問政治,也不跑政府,並不求助於政治給予我什麼幫助或做什麼,我都沒有;甚至於我這一生,興建的寺廟這麼多,我們也從來沒有要求政府為我裝過一個路燈,建一個廁所,或是給我一點補助,我都沒有。

管理,是要奉獻的,不是想要貪圖的;而我不貪圖,並不代表沒有。我覺得佛教所說的「因緣」比較重要,緣分到了,因緣會來找你,如果沒有因緣,沒有結緣,不肯結緣,要去找因緣,你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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