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006　【推薦序】人間摘星

黃春明

要我寫一篇東西推薦星雲大師的大作，對我而言是一件難題的大事。當然，星雲大師的文章絕對值得大家拜讀。可是，要我寫文章推薦，深怕不能勝任，在這寫也不是，不寫也不是的當口，只好硬著頭皮，談一點我個人拜讀星雲大師的淺見。

我雖然寫過東西，但不多。因為有不少讀者的支持和鼓勵，也認為我是一個作家，所以對寫作這一途，我比做其他的事情更為慎重。其實做為一個作家，他不只是寫東西讓讀者看，同時自己也要經常閱讀別人的文章，甚至於要比一般讀者讀得更勤，更廣。我就是這樣。

很顯然所謂的「開卷有益」的時代早已過去了。今天出版品那麼多，對我年紀大的人而言，時間寶貴，只要開卷讓我浪費時間的，我不看。我們喜歡閱讀的人，長期以來，選書選文章都有自己的慣例，但是也一部分是機緣，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遇到好文章的時候，會令人驚喜，甚至於教人覺得慶幸。

我個人拜讀到星雲大師的文章，就是在人生的旅途上遇到的。幾年前，么兒辭世，太太傷心之餘，一心歸佛，不久家中也訂了一份《人間福報》。開始時，我不怎麼以為然。有一天看到太太攤開在桌面上的福報，有一整面藝文版，這才引起我的興趣，在翻閱的同時，也讀了星雲大師的專欄，一時令我肅然起敬，從此之後，我就會特別注意大師的文章。

大師的文章是老少咸宜，不識字的人，念給他聽，把它還原成語言，他也會懂，也會受用。文章要寫得大家都懂，又要有道理，並且又要深刻，這談何容易。當下有多少的文章或是文字創作，看起來好像學問深，經過學院的詮釋之後，還是很深，少有人真正懂的；有時我也懷疑作者自己是否也不懂。如果為人生而藝術、為人生而寫文章，做各種各樣的事，都是求更多的人看得懂、或受用，不然留給自己孤芳自賞，對人世間，對自己與所處的社會有何用？

個人生存的價值，就是要看自己與所處的社會的正面關係；與它的深淺，它的點線面成正比。大師的文章，其能達到雅俗共賞、老少咸宜的普遍性，正合乎佛家的慈悲，普度眾生。就從為人生而藝術的觀點來看，文學作品也能夠雅俗共賞的話，才能擁有大眾的讀者，大眾也擁有成為素養的教材。

梁啟超先生曾經把小說的地位提得很高，他在《飲冰室文集》裡面，有一篇文章〈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文章一開頭就說，要一新一國的國民，就得一新一國的小說，要一新一國的道德，就得一新一國的小說，要一新一國的宗教，就得一新一國的小說，要一新一國的風俗習慣，……什麼什麼的都要一新一國的小說。

我舉這個例子，並非要提倡新小說，而是清末民初的時代，梁啟超先生，看到中國深陷封建的一個老國家，連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也是一個五千年的老國民。這要如何改變。這個改變必須全面性的，普遍性的。他認為小說故事這類東西，是大眾喜歡看，喜歡聽的，也是老少咸宜，寫得深刻還能雅俗共賞。如果帶有新思潮的新小說，讓老百姓閱讀欣賞的話，就可以潛移默化他們，而深刻地改變個人，改變社會。所以我認為星雲大師文章的深刻又淺易，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德。同時也值得讓有志寫作的人學習。

另外，星雲大師的文章令我敬佩的是，範圍之廣，也叫我自個兒發笑問自己，星雲大師在人世間裡還有什麼題目不會寫？我拜讀雖不多，但是已看出他寫文章的內容和題材的來源，那已經到了人間何處不是材？只要伸手即可拈來的境界了。

他是出家人，但他比一般人更入世，不但入世，對人生的各種命運，各種苦難都悟透了，所以才能將抽象的生命，當然包括死亡，談得那麼具體，讓人看了，讓人拿來做功課，而內化成心中的一股力量，活得更踏實，不再徬徨。其實入世就是生活，生活是最基本的學習和教育。

近代的教育家約翰杜威說，生活就是教育，教育就是生活。但是現代人，已經不重視生活教育了，只重視制式的，會考試、拿學位的教育；只做表面的，不做基礎的教育，這樣的教育培養了多少博士人才；我們現在在人文科學方面培養出來的學士、碩士、博士何其多，但是比起過去稀有學士的年代，在人的品格上相距很大。以前的人從生活中學習普世的價值，並成為他的行為，現在的人忽視了生活教育，雖然學了不少學識，有證為憑，但是人文的素養盡失，也因此讓我們的社會大大失溫了。星雲大師的文章讓我們溫習生活教育的價值，這又是功德一樁。

我來談一個小故事，這是最近發生的，有一天晚上，我在零亂的書桌寫稿，突然發現一隻少見的，很小很小的小螞蟻，在我稿子上像是找路回家，或是找食物。

在平常只要伸出食指，不是把牠揉死，就是彈掉。我雖然在趕一篇東西，我竟然停下來注視牠。我心裡想，怎麼有這麼小的金色小螞蟻？天這麼冷不是都冬眠了嗎？牠跑到這裡來幹什麼？我沒驚擾牠，牠也顯得相當自在。我猜想牠不外乎是找食物。我跑到樓下找餅乾，當我拿到餅乾的時候，我笑起來了。這麼大的一塊餅乾，牠可以吃一輩子了，會把牠嚇死。我把餅乾弄碎，拿了一小塊回到樓上時，牠不見了。我翻遍我的桌子，已經找不到牠了。我的心在那寒冷的夜裡，因悵然而感到更冷。

我也不知道我的心靈裡面，何時加了這一份纖細。說也奇怪，我當晚就寫了一篇，我最得意的童話，叫〈巨人的眼淚〉。對那一隻小小的螞蟻而言，我就是會嚇死人的巨人，問題是在我要怎麼樣才不會嚇死人呢？我想這不是因為我恰巧抓到靈感，這算是一個果的話，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因。我跟太太說，我是不是這一陣子看你的《人間福報》，還有星雲大師的專欄，才有這一篇好得很的童話？太太說有可能。真感謝星雲大師。

二○○九年一月

（本文作者為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