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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22 忍的力量

為「海峽兩岸佛教音樂展演」大陸團員開示

時間:二○○四年二月廿五日

地點:台北三峽佛光山金光明寺法輪堂

各位法師們:

我見到你們,真是如同見到家裡的兄弟姊妹一樣,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從小出家,養成了一個習慣,看到出家人就歡喜。出家,確實不是於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種善根,已於無量千萬佛所種諸善根。

我自己一生最大的福報因緣,就是沒有動過第二個念頭想人生要做什麼,雖然世間上的行業很多,但我就只想要做和尚。今年我已七十八歲了,出家六十六年,我常常對佛菩薩說:「佛祖,我對得起您嗎?」我沒有二念,就是要做和尚,甚至我發心來世還是要再做和尚。出家做和尚,真是妙不可言,雖然大家在各個寺院道場裡,清規不一樣,領導人不一樣,生活也不一樣,但那都不必去管,唯有出家的信心是一樣的,這是永遠不改變的。

我經歷過很多人生的酸甜苦辣,但是我想出家人最應該要學習的,就是一個「忍耐力」。所謂「逆來順受」,舉個例子說:有學生彼此意見相左,幾乎到了要吵架的地步,別的同學就跟他說:「哎呀!你忍耐一點嘛!」但是他聽了覺得不服氣,就跑去找老師。沒想到老師還是說:「你忍耐一點嘛!」這下他更不服氣了,說:「忍耐、忍耐,難道除了忍耐,就沒有別的辦法嗎?」不得辦法,他就來找我了。但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還是說:「你忍耐一點吧!」

忍耐的功夫、忍耐的力量,是出家修行第一個要養成的。所謂「忍」,在佛教裡有三個層次:生忍、法忍、無生法忍。

你要生存、要生活、要維持生命,就要「忍」。換言之,生存、生活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要「忍」。忍什麼?倒不是忍一口氣,你打我或罵我,我都忍耐。忍是「接受」的意思,能讓人歡喜的,你給我,我當然接受;但不歡喜的,你給我,我也要接受。像天氣不好,太冷、太熱,我要能接受;這個地方好、不好,我也都要接受。人在屋簷下,誰敢不低頭?我要接受。這個世間凡是對我們有未來性、能增長的,為了生存,即使是骯髒的肥料,我也要忍耐,因為它可以成長我這一朵蓮花。舉凡罵我、打我,忤逆的、不好的,都要接受。你除了接受,還有什麼辦法呢?

其次,忍是「擔當」。好比挑擔子,有的人只能挑二十斤,五十斤就挑不動了;有的人不但挑五十斤、一百斤,甚至一百多斤都可以,就看我們能擔當多少。所以,你能為佛教擔當多少?就看你的責任感、你的擔當力。在這個世間上,所謂「生忍」,就是要能忍受「我的責任」,忍受「我的負擔」。

再者,忍是「認識」。好的、壞的,要認識;能要的、不能要的,要認識。包了糖衣的毒藥,千萬不要貪圖,雖然吃起來很甜蜜,卻有危險。所以,我們出了家,要能忍受世間上五欲六塵的誘惑,要覺得「那沒有什麼了不起」,要認識得很清楚:五欲六塵裡含有「毒藥」,是不好的。

《佛說四十二章經》說「刀口之蜜」,世間上的榮華富貴、五欲塵勞,就像刀口上的蜜,雖然甜,卻有割破舌頭的危險。因此,平時要緊的是養成忍耐的功夫,這就必須要有佛法的體會了。好比你給我一杯開水,我覺得不好喝,你又給了我一杯茶,那杯開水我就不要了。在佛法裡,要找到自己的快樂,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處,要認識到:「這個比較好,我要;那個比較不好,我不要。」凡事要有選擇。

我們在佛教裡經常可以看到,有的人認識不清楚,一失足成千古恨。出家是不容易的,我們不希望在出家的生命裡有多少次的來回,只要一次,一以貫之!

除了認識以外,忍是「化解」。境界來了,怎麼辦?要曉得化解,曉得去除,曉得捨棄。

所以,忍的內容對我們出家的生活是很重要的。有的人生來就具有忍的力量,有的人則需要後天來增加忍的修養。我很感謝從小出家就具有忍耐的力量。過去年紀小,學長、師兄欺負我,我不以為怪,總覺得那是當然的,我小嘛!甚至有的老師看到我小,也欺負我,故意把我的分數減少,讓我不及格,好去求他。連這樣的事情都有,我又能怎麼辦呢?我也要忍嘛!

在我十五歲受戒的那一年,老師問我:「你殺生沒有?」殺生的罪很大,我怎麼敢說「有」?「老師,我沒有殺生。」話才一說完,他就用藤條打我,打了好久。我心想:沒有殺生不是很好嗎?幹嘛要打我?難道要叫我殺生嗎?他打過了以後才說:「蚊子你沒有打死過嗎?螞蟻你沒有踏死過嗎?你在說謊嘛!」這一聽,也覺得打得對,我是說謊,我有殺生過。

接著換了一個老師,又再問:「你殺生過沒有?」「有殺過。」又是挨一頓打。打了好半天以後,老師說:「你好罪過、好罪過!」一而再,再而三都是這樣,最後我也不管老師問什麼話了,我就說:「老師,你要打嗎?要打就給你打好了。」意思是不必問了,多此一舉!

過去中國的叢林是這樣教育我的,但是我覺得自己很幸福,能在那樣子不合理、很專制的教育下成長。在無理之前都能接受了,將來在有理之前,還會不承認嗎?像有一位很愛護我的老師,最近他才剛去世,圓寂之前住在上海龍華寺。我覺得他是最愛護我的,但是他也經常打我,幾乎可以說是虐待了。但是我回大陸的時候,還特地去看他,向他禮拜,邀請他到美國去。為什麼?因為我慢慢地懂了,假如當初老師沒有對我那麼嚴厲,我也不知道教育的價值在哪裡。只是後來他在龍華寺去世,我沒有辦法前去為他送別,一直引以為憾。

我的意思是,我很幸福,能承受他們給我的嚴格教育。這是用無理對有理、無情對有情的教育。比方說,我十五歲的時候燒戒疤,我的家師拜託替我燒戒疤的人,說:「小孩子靠不住,將來會還俗的,你替他把戒疤燒大一點。」大概記號大一點,就一定會堅持出家路。

那位燒戒疤的老師受家師的委託,當十二支香珠慢慢燒到頭頂的時候,本來是自然熄滅就好,他卻忽然用嘴一吹:「呼!」你們都知道的,爐灶裡的火,隨便用竹筒子一吹,火勢就會擴大,依此類推,我這十二個戒疤就燒成了一個,連頭蓋骨都燒得凹下去了,從此失去記憶力。接下來的日子,我天天給老師打罵:「很笨啊!你要拜觀世音啊!」真是菩薩靈感,我很快地就恢復了記憶。只是頭蓋骨凹下去了,要剃頭都不好剃。我二十三歲到台灣,大概一直到二十六歲,經過了十年多,頭蓋骨才又慢慢地恢復原狀。

燒過戒疤以後,人還恍恍惚惚的,老師就要我們吃香菇,好讓戒疤發起來。他做的一道香菇麵,確實味道很香,但是我卻怎麼都吃不下,勉強吃了一碗,老師又說:「你再吃一碗!」我平常知道他很愛護我,就跟他說:「我吃不下。」沒想到,他毫不客氣地就給了我兩個耳光,說:「再吃一碗!」我眼淚一面流,一面真的就再吃一碗,心裡想著:「感謝您這麼愛護我,我知道您是為了要我再吃一碗麵,才打我的。」因為那時候人多,老師不能老是勸我,只能毫不客氣地給我兩個耳光,好讓我把麵吃了。

無論什麼事情,我都是從愛、從好、從感恩去想。今天我要向大家報告,我從來沒有恨過我的老師、恨過我的朋友。但是,我的朋友或者認識的人,有時候也會不喜歡我。當然,我也會做檢討:為什麼他們不喜歡我?究其原因,是因為他們比不上我的能忍、能受委屈、肯定自己、有信心、懂得感恩,我有慈悲的性格,我有敬老尊賢的美德。想到不是因為自己不好,才讓他們不喜歡,而是因為我很好,才讓他們不喜歡我,我也就不再沮喪難過,哪一個人待我不好,我都不自責了。當然,偶爾我還是會想:「唉!或許是我的誠意還不夠,待你不夠周全吧。」

看到各位,感到大家都是未來中國佛教的棟梁,要把弘法利生的任務承擔起來!實在講,佛教並不是要很多的高僧,而是要有負責任的人願意擔當。

我從小有勤勞的性格,知道家裡貧窮,生活艱難,經常斷炊、吃不飽,雖然還只是小孩子,也能體諒家裡大人的苦心,就去撿狗屎賣錢;甚至人家放牛時,我就去撿牛糞回來作柴火。尤其是家裡用草燒火,經常因為炭灰沾到鍋底,火燒不熱,因此我就趁大人不在家時,慢慢地把灰耙除。那時候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不會做,經常弄得桌上、地上都是灰,只有等到耙完灰再慢慢地抹乾淨了。

我這一生,自信在工作上有三百歲的成績,因為我分秒必爭,做事從來不推諉。在佛教裡,有人譏諷我們出家人「遇齋頸如鶴」,看到有吃的,頸子就像鶴一樣伸出來;「遇事頭如鱉」,遇到事情,頭就縮起來了。我很厭惡這樣的話,所以努力養成勤勞的習慣。

我從小也養成慈悲的性格,即使是一隻螞蟻、一隻蚊子、一隻小雞、一隻小鴨,都不忍心傷害。我記得,我家有一條狗,家人只准許牠晚上吃飯,早上、中午不准吃,為什麼?狗子晚上吃才會守家。但是我想:人日食三餐,為什麼狗只能吃一餐?家裡窮困,沒有辦法,只有把自己吃的那一碗飯,分給牠吃。從此,牠也跟我很合作,只要我往哪裡去,牠就跟著我的後面走,走到沒有人的地方,我就趕緊把飯倒在地上給牠吃。總覺得,我不得吃,肚子餓了,會開口說;但是狗子不會講話,怎麼能不讓牠吃飽呢?

我就簡單舉這個小例子,講說我對生命的愛護,從愛護自己、愛護生命、愛護社會、愛護大眾、愛護常住到愛護國家。

出家人以慈悲為本,慈悲就是愛,要愛惜我們的父母、愛惜我們自己、愛惜佛教。尤其各位大家,不要自以為是方外人,以為「我出家了」,對眾生、對社會、對國家就能不關心,不是的。昨天在國父紀念館演出,聖輝大和尚提到「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這個境界很高,但至少要能為自己求安樂,更要為眾生求安樂,要把佛教的利益、國家的利益、大眾的利益、榮譽凌駕在自己之上。

在佛光山,我寫了《怎樣做個佛光人》,我說:「常住第一,自己第二;大眾第一,自己第二;事業第一,自己第二;佛教第一,自己第二。」所謂「老二哲學」,我們要把自己擺在第二,以「老二」的心態做人處事,當然發展事業則要有競爭力,要有現代的精神,等於一棟房子的四個角落得要四平八穩,總之,該怎麼做的時候就要怎麼做。

我今天集合大家,只是表示敬意,感謝你們這一次到台灣來。馬上你們又要到港澳、到美國洛杉磯、舊金山、溫哥華等地,將歡喜帶給社會大眾了。大家真的都在寫歷史,阿姆斯壯登陸月球時說:「這是我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看起來,海峽兩岸的交流,我們只是參與的一分子,而事實上,你們已經為中國的佛教寫下了歷史。

佛教前途的困難是什麼?就是教派太多。像藏傳的、漢傳的,如何融和在一起?教派可以不同,但是精神要一致,因為佛祖是一個,佛法是一個;分派沒有關係,但不要分裂。假如南傳佛教、北傳佛教,大家不來往,就好像有仇恨一樣了。像泰國准許基督教的修女到泰國,卻不准許比丘尼去,為什麼?他說,我們泰國沒有比丘尼。這是對佛教沒有完全的包容。

我們主張「同中存異」,一個佛教之下有各個宗派,像禪宗、淨土宗等等,這個「異」可以保存;甚至我們「異中求同」,在很多的不同裡,我們有同一個佛祖、同一個「三法印」。所以,在這一次的「海峽兩岸佛教音樂展演」中,我們也一再講「同文同種」、「同根同源」,兩岸都是相同的,為什麼要弄得不同呢?我們一個人,眼睛、耳朵、鼻子、手、腳都不同,但是都各有功用,何必要把哪一個廢除,你要廢了耳朵嗎?廢了眼睛嗎?那損失太大了。所以,我覺得大家要合作、和諧。

過去有一則故事,聾子、瞎子、瘸子遇到房子失火了,三個人怎麼逃出去?靠著互相幫忙,逃出了火災現場。所以我覺得,人類都是有缺陷的,只有大家合作,相互幫助,才能「同體共生」。這是我的一些想法。

我人雖然在台灣五十七年,但大陸是我生長的地方,我也一直心繫這個地方。跟隨我的都是台灣的青年子弟,他們也跟著我弘法五十多年了,大家都有一個中國情、中國心。所以,這次大家到台灣結緣以後,我也跟宗教局、佛教協會、田青教授說,我們將來還可以再辦更多的事業,讓我們的青年不要只看守寺廟,因為寺廟有度眾的另外一股力量,現在要倡導如江澤民先生說的一句話「與時俱進」。

我們要「走出去」,要用很多的方便來度眾生,用事業來度眾生,像藝術、繪畫、演唱等等。甚至將來辦學,你們也都可以依照自己的所長傳授給學生。在台灣,假如一個出家人會佛教的唱誦儀軌,各個大學的佛教社團就會邀請他去教授。在台灣,有一百三十幾所大學的佛教社團,另外社會上,也有好多個讀書會,大家都渴求佛法,我們可以用佛法引導大家。

我今天不是要對你們說教,是要聽聽你們的聲音,看看台灣方面可以對你們有什麼樣的幫助,只是聊表寸心而已。這幾年來,我們在大陸建設希望小學一百多間,給各個大學的獎學金,也有幾千人受惠,這些到現在都還持續地在辦理。甚至我在美國西來寺辦「西來獎學金」,就是專為大陸同胞設立的,因為大陸人才到美國去,將人民幣換成美金,經濟上實在不容易負擔。

現在大陸很好,開放、發展了,在經濟上,工商界也飛揚起來了。我是覺得,工商界起飛以後,要從工商界的投資,慢慢地變成在教育上投資、在宗教上投資,這都是對國家民族的未來有很大貢獻的。

聽說你們等一會兒要到宜蘭,那是我五十年前開始弘法的第一站。當時去弘法,乘坐火車的火車站,已經翻修了好幾次,可是我沒有離開過宜蘭。現在雖然走遍世界,基本上宜蘭還是根本。我已經把當時的小廟,翻修了幾次,現在建成一棟十七層的大樓,大概你們晚上就住在那裡。慈容法師、慈惠法師,都是我過去在宜蘭弘法時,用唱歌把他們度進來的。我是最不喜歡唱歌的,過去一聽到人家唱歌,心裡就不舒服,因為我沒有音感。但是我想,我是為了度眾啊!今天在佛教界,可能有一個錯誤的認知,以為我好玩、好唱歌。其實,人生也不一定要很多人了解,自己本著良知做事就好了。

「諸供養中,法供養第一」,在講了這一點道理之後,或許你們也有一點建議或問題,希望跟你們有一些交流。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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