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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04 佛教面面談(一)

《南方人物周刊》訪談

時間:二○○九年七月一日

地點:佛光山傳燈樓客堂

提問一:我們來過台灣幾次,對於在台北和在中國大陸坐地鐵,有一個很大的感受:在地鐵裡面所看到的台北市民,面目都是平靜、充滿喜樂的,但是我們在中國大陸坐地鐵,在地鐵裡面看到的人,面目都非常緊張焦慮,心事重重。請問大師,您對中國大陸實際上也有很多觀察,您覺得此中原因是什麼?

大師:你剛才講的現象,要從久遠以來的文化影響開始談起。所謂中華五千年文化,就從春秋戰國、三國鼎立、五代十國,到民國、文化大革命,乃至現在的兩岸,基本上中國幾千年來人民都不快樂。為什麼?社會之混亂、戰爭之不斷、皇權之專制,處處壓制著中國人的心,中國人的本性沒有獲得解放。

共產黨說要解放,不是一時的。近年鄧小平先生的「改革開放」、胡錦濤先生的「和諧社會」,是很難得、很了不起的,也對中國有著巨大的貢獻。但是這在歷史上畢竟是少之又少。所以一個人的肌肉繃得這麼緊,已經不是一生的事情。現代人的笑容不夠,即使是心裡歡喜,但是電力不足、發電不足,自然而然臉上的光采、亮麗就不夠。

不過現在中國很好,已經在一天一天地進步,一天一天地為民造福,人民也一天一天地享受到人所需要的。人心需要什麼?人需要的不單是自由民主,更需要幸福安樂,這是未來應該達到的目的。

提問二:昨晚我們參加了您和大專學生的座談會,其中您提到一句話:「自由民主很好,但它是不夠的。」您說:「要回到心靈的自由和幸福。」您的這句話非常好,因為這是代表一個宗教大師對人生的心靈觀照。我就想到,如果這句話在大陸傳播開來的話,會不會有一些什麼障礙?

因為目前在中國大陸社會,出現很大的矛盾和紛爭,有部分弱勢地位的民眾孤苦無依,由於他們的正當利益和人權得不到舒張,便有些人憤憤不平,對社會抱持一種很強烈的批評態度,甚至是醞釀著一種社會衝突與動盪。那麼當您面對這一類民眾的時候,您會如何開示他們的心靈?告訴他們您所說的「自由和民主當然很好,但是心靈的幸福也很重要」這句話?

大師:文化、教育需要帶動,大陸現在的教育、文化正在慢慢地發展、發達,已經走上路了,它不會停,只有不斷往前走,人自己本身也要隨著提升。大陸政府已開始重視這一點,正努力要給人們自由、幸福,不再像過去的固執。所以我想中國會愈來愈好,尤其現在中國崛起,長此改變下去,不久將來會在世界上獨領風騷,甚至凌駕於美國之上。只是中國的城鄉差距很大,進步繁榮、人口密集的地方都集中在都市,因此比較偏遠的地區,現在很需要政府或慈善人士,對於他們的教育、福利,所謂人的基本需要,能夠多給予一些照顧。

提問三:您這一生常說「以眾為我」,如此的無我無私,我想這是您的高風、修為。可是對於今天大陸許多仍在滾滾紅塵中的眾生,大部分都是受金錢、欲望所驅動,可說是物欲滾滾。面對這樣的情況,請問大師會如何開示我們?

大師:美國是一個很開放的社會。在美國,什麼人種都有,來自各個國家,黃種人、白種人、黑種人,滿街都是,它沒有種族的問題。至於經濟,全世界的經濟,只要有錢都會買美金,存到美國去,基本上過去美國的經濟還是很穩定、很給人信賴的,現在說美國的經濟如何如何,未必不是聳人聽聞,美國不是那麼沒有基礎的。

談到教育,全世界的人很多都到美國受教育,先不說美國賺了多少教育費用,光看它成就了多少人才到全世界,回到他們的國家,大家也唯美國馬首是瞻。我的意思是,一個國家要開放才會進步、才會擴大。所以現在中國要繼續鄧小平先生的改革開放,不但在經濟方面,更要拓展至整個社會。我們不講別的,就講對宗教的開放,它必定能幫助道德的成長,幫助社會秩序的重整,幫助人心的淨化。

人,就是生活上苦一點,但是如果能夠在信仰上獲得自由,他就會感到心靈很豐富。所以,未來的中國教育固然要普遍發展,但若能在宗教方面給予更多空間,對於中國會比較有利。

提問四:關於財富問題,您在您的很多著作中,對於人間佛教的財富觀有非常多的論述,但是實際上您知道,在中國大陸這個滾滾紅塵裡,大家都是向利益去看,很多人都糾纏在很糟糕的財富觀裡頭去賺錢。那麼我想請問,您說的「不要錢」,是怎麼做到的?這個境界也許太高了,但最起碼能做到「賺錢,要賺正當的錢」,要「不為賺錢而賺錢」,這個境界怎麼實現?

大師:我對你的話有一點修正,不是「不要錢」,是「不要」而「有」。錢不是要來的,錢要給它自然來,以「無」為「有」。「無」,不是沒有;「無」是無中生有;在「無」裡面,無限、無量、無窮、無盡,要在這個層面上了解。不該是你的,就會像所謂「煮熟的鴨子飛了」,要也要不到;該是你的,因緣會找上門,它就是你的。

所以我希望我們全國人民,在經濟方面,多培植善緣,多播種,只要種子播撒下去了,還怕沒有收成嗎?世間上不會沒有本就有利,沒有播種就有收成的。就是基督教也會說:「你要怎麼樣收成,就得怎麼樣栽種。」佛教講的就是「因果」,什麼因就會有什麼果。

例如我們要富貴,富貴就要有富貴的因果。有人說:「我吃素、我拜佛,怎麼沒有發財?」這是錯誤的觀念,拜佛、吃素是道德上的因果,即使是發財,也要有發財的因果。比方說,你要將本求利、你要勤勞、你要用智慧投資、你要搞清楚市場經濟,你才能發財啊!

提問五:接著是關於生死的問題。您說:「死亡,並不是那麼可怕。」可是對於中國大陸的許多民眾來說,死亡真的沒有那麼可怕嗎?死亡真的沒什麼嗎?

大師:這個要看程度,對於一個完全不了解「死亡」的人而言,當然可怕。像刀山油鍋你怎麼會不怕?地獄鬼怪你怎麼會不怕?死了以後,無影無蹤,不知道要做什麼?到哪裡去?他當然會害怕。所以要有信仰、要了解,知道我會到哪裡,知道我的目標是什麼,就比較不會畏懼了。生也好、死也好,都是很美好的,不要把死亡看得太嚴重。

中國人尤其怕死。究其原因在於十八層地獄、刀山油鍋、牛頭馬面等思想根深柢固,總想到死了以後會做鬼、會下地獄。我們人間佛教是「以人為本」,人要講究自在、講究解脫,而不是煩惱、束縛;不是給五欲塵勞每天圍困著,人是可以從中超脫出來的,甚至可以從生死中解放、解脫出來。這個過去在中國也是有的,例如有的偉大人物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他們在道義前面,生死算不了一回事,所以有的人能夠把生死平衡來看,能了生悟死,明白有生就有死。

有一個禪師,在一個老年得子的人家門口掉眼淚,這戶人家當然不歡喜,說道:「禪師你要化緣,我就布施你兩個錢嘛!何必在這裡哭?主人可是生了兒子呢!」禪師說:「我不是要錢,我是在哭你們家裡多了一個死人!」

人通常只看到生,但只要看遠一點,再過幾十年,其實生就是死。同樣地,你也不要把死當作是死,死了以後也會生,不死怎麼生呢?比方像你的衣服破舊了,你不換了它,怎麼把新的衣服穿上?所以生死其實是一,不要把它看成是二。生命好比木柴,一根木柴燒完了接著再一根,一根一根的木柴不同,但生命之火是不斷在燃燒的。

人之所以遺憾的,大概是認為自己這一期生命所擁有的父母、朋友各種關係,一旦死了,統統都沒有了,換了另外一個世界以後,又要重新再來,會覺得不捨。雖然說有緣會再相聚,但是人會覺得,即使是相聚,不過彼此都不認識了。

比方我們過去生中可能是一家人,可能是什麼關係,只是你換了這個身體、我換了這個身分以後,所謂「隔陰之迷」,五陰,就是身體,我們迷惑了,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誰,覺得很遺憾。人生本來就遺憾,因為你在迷,悟了就不遺憾了。

提問六:這是大師您的智慧。除了剛才談到的財富、生死,情愛的問題也是困擾著大陸的民眾,其中包括對性的欲望,我知道佛法有很多解釋、開示的辦法,比如五戒的不邪淫。但是這個理念實施起來還是很困難,特別是對大陸來說,在普遍缺乏精神信仰的背景下,您會以什麼辦法幫助我們改進?

大師:外來的力量幫忙是有限的,一切的改進,還是要從自己的心地、內在開始改起,力量比較強。像剛才談教育,教育改良也不是那麼容易,難道家庭教育就能改變孩子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每個孩子應該都很好了,然而卻不見得有用。

學校的教育就能改變學生嗎?不見得。社會就能改變一個人嗎?也不見得。那麼要什麼教育才能改變?自覺的教育,自己要能覺悟:「啊!我不對。」「啊!我慚愧。」「啊!我錯了,我要改進。」自覺才是最大的力量,佛陀就是自覺、覺他、覺行圓滿,一切從自己開始。教育要自覺,信仰也是,信仰不是只求神明來保佑、幫助、讓人發財。信仰在我們心中,是給予力量,讓人能面對現實,面對很多的艱難困苦,讓我改進、淨化、向上、向前,給我力量。

信仰也是一種教育,假如我心中有信仰、心中有佛,當我要開口罵你的時候,我會想:「我是信佛的,我能罵你嗎?」「我要打你,不過我是信佛的,怎麼能打你呢?」「我能偷嗎?能搶嗎?」我就會自覺我這個不能、那個不能,如果大家都能做到,社會上負面的問題自然會減少,正面的就會增加了。

提問七:您一生的成就實在不得了,我們從您的書裡看到,您的佛教事業簡直是五花八門。我想中國儒家對像您這樣有成就的人會有一種描述:立德、立功、立言,您已經是接近聖人的位階了。您的成就,在我看來,是由於您的願心及極大的毅力在支撐的。只是對於中國大陸的芸芸眾生,即使他們再如何積極地追求功名,卻可能很難取得非常大的事業和成就。對於這些人您會如何開示他們?

大師:人的這一顆心,有兩個門,這邊一個門,那邊一個門,這邊的門是私心,另一邊的門就是公心。私心的這扇門,總是希望什麼都能擁有,錢財、愛情、一切自己喜歡的都要來啊、來啊!問題是這個「來」,從哪裡來?你沒有去賺錢,又沒有貢獻,也沒有苦功,它怎麼來呢?不能來的。當不能來的時候,我的私心就會想去追尋,尋找功名利祿,尋找「我要」的東西,滿足我的欲望,無形中累積貪、瞋、愚痴、邪見、嫉妒,這些有如刀山油鍋、懸崖絕壁,多麼危險!

另外一扇門裡面,有朋友、有聖賢、有道德、有教育、有正派,什麼都是好的。每一個人都有這兩條路,一邊一條,在此中來來往往,你要選哪一邊呢?依我的看法,選自私的,會有不好的後果;選正派的,雖然一時間不會發財富貴,但會安全的。

中國大陸人口之多,現在最需要的是教育。教育可以透過讀物、電視、網路,儘量地讓人們知道,讓大家有「知」的權利。知識,必定能救中國,不要不給人知道,不知道就會愚昧,就會出問題,人不知道就會亂來。所以過去一些閉塞的觀念,比方說婦女不准外出,甚至有宗教拒絕和什麼人來往等等。現在已經是開放的時代,比方說佛教有多少信徒,其中一些不要信佛教,改信仰其他宗教去了,我覺得也不要緊,只要有力量,應該讓所有宗教一起來分擔,不一定要統統都是我的。中國十三億人口,假如讓一半,六、七億人到世界各地,中國在世界上就可以有幾十個國家了。擴大土地,不需要爭,人口自然需要生存、需要活下去。

過去像越南、泰國、新加坡,領導者都是中國人,其實中國人只要廣施道德、廣施教育,跟世界結緣,不必去搶奪、打鬥,給大家利益,他們就會要我們了。所以我曾經講過,中國大陸對台灣,是以大視小,要慈悲、要愛;台灣對大陸,是以小視大,要智慧、要聰明一點。所以海峽兩岸,現在要以慈悲、智慧相待,不要較量,應該要友好。

提問八:大陸有一位學者,他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他說:今年是二○○九年,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開始,至今已經過了九十年。他觀察五四運動是三十年的文化革命時代;一九四九年,大陸中共建政,他認為是建立具有馬克思主義色彩的政黨政治年代;到了一九七九年,是建立自由主義、經濟制度的時代。那麼到了今天二○○九年,他認為是到了要尋求價值、尋求精神信仰的年代。

您也知道,中國大陸過去由於長期宗教禁錮,現在基督教、天主教、佛教、回教在大陸,也開始吸引民眾來信仰它的宗教。您曾說,有正信的信仰當然好,如果沒有的話,迷信也是可以接受的,迷信總比什麼都不信好。甚至認為一個人信仰兩種宗教也是可以接受的。我想這是您高明的見解,是什麼會讓您產生這個想法?

大師:基本上,人有人的利益、人的需要,為什麼要把人束縛得那麼緊呢?給他多一點空間不是很好嗎?信仰一種宗教、兩種宗教又有什麼關係?對我們有損失嗎?對世間有危險嗎?沒有。所以,我覺得天賦人權,人應該要有生存的權利、信仰的權利、受教育的權利。

過去最早的是「神權」,自然界、生物界的一切現象都與神有關。打雷、閃電都是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從神權慢慢進入「君權」時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擁有皇權者,不曉得過去殺死了多少人,他憑的是什麼?他憑什麼做皇帝?他憑什麼殺人?人命是平等的,他只是掌握了權力、君權。

從君權再進入「民權」時代,老百姓有了權利,也漸漸懂得爭取自己的權利了。然而到了民權還是不夠的,未來還要有「生權」,眾生、每一個生命,無論雞、鴨、牛、豬、羊,牠們都有生存的權利。比方在美國,如果你把雞、鴨倒掛在腳踏車上騎著走的話,那是犯法的,是虐待動物;你可以殺牠,你可以吃牠,但不可以虐待牠、讓牠受苦。

現在重視生權,對於環保、生命的重視與保護,說明一切眾生都有權利,我們覺得非常好。為什麼?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佛性就是生命的權利。尤其現在胡錦濤總書記提倡「和諧社會」,在一個和諧的社會裡,最重要的是要平等,彼此是共存、共有的。眼睛、鼻子、耳朵要和諧才會漂亮;腸胃和諧,才會健康,腸胃不好會痛、會不舒服,不和諧會生病的;甚至唱歌、奏樂都要和諧;連請客的一桌飯菜,酸甜苦辣也要和諧。如果能真正做到尊重、包容、平等的和諧社會,就是中華民族偉大的改革。

提問九:關於您這個「可信仰兩個宗教」的高明見解,在天主教或是回教來看,他們可能有意見。

大師:他們會有意見,只是這是不對的,這樣未免度量太小了。等於我愛爸爸,也要愛媽媽;我讀完博士,可以再讀另外一個博士;我交了你這個朋友,可以再多交幾個朋友,有什麼關係?甚至一些姑娘要多交幾個男朋友來比較比較。所以我覺得信仰不應該這麼狹隘。

提問十:目前中國大陸佛教還處在燒香念佛的階段,無論宗教也好、佛教也好,還沒有真正走入普通民眾心中的精神生活。請問您如何看待這個狀況?

大師:在我的理想,無論是中國大陸的佛教,還是台灣的佛教,總之是佛教,都要自己健全。自我健全的宗教,人民才會信仰,如果自己本身都不健全,人民怎麼好相信你呢?

佛教要如何健全?

第一、以戒為師。戒是老師,戒是根據,依戒、守戒,「以戒為師」不是我的話,是佛祖的話,釋迦牟尼佛涅槃前為弟子開示,第一句話就是:「你們要以戒為師。」佛在世時以佛為師,佛滅度後以戒為師。

第二、以制度為本。每個團體都要有制度,過去馬祖創叢林,百丈立清規,建立制度,才有中國的佛教。共產黨有共產黨的制度,中國大陸的教育有教育的制度,農村有農村發展的制度、計畫。制度要建立,因此現在中國有宗教局、有佛教協會,這些都是制度的建立。

第三、訂立僧團規約。教授有教授的規約,演藝人員也有演藝人員的規約,做大法師、大和尚的怎麼能沒有規約呢?因此一個僧團,也要訂立生活的規約。

第四、培養人才。中國大陸對於佛教人才的教育,要真心培養、教育。走上國際,全世界都在看你的人才與等級,我們拿不出來是不行的。中國很大,中國的宗教也很大,中國的宗教教育也很大,中國的人才也很大,一切都要考慮到大、大、大,才有未來。

除此以外,我希望中國大陸對於佛教要有一些改進,例如觀光、園林、文物等要還給佛教,寺廟的應該屬於寺廟所有,不能把它當作國家所有,也不必要和宗教爭這些東西。你擁有佛教就等於擁有它,據我所知,出家人不會貪汙,出家人要錢做什麼?都是用來建寶塔、建藏經樓、辦事業,不會貪汙。縱有不肖分子,但為數很少。所以,可以賦予佛教發展的能力。像一個國家也要分層負責,讓大家合力來建設。

提問十一:在中國大陸,少林寺現象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話題。少林寺近幾年不斷有一波一波的浪潮向外拓展,在民眾中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但是對於少林寺現象的評價,普通信眾和知識界中的觀感則有比較大的差異。請問您有何看法?

大師:你這一個問題很深奧,一般人不容易懂。佛教要從歷史上來看,正統的佛教,都是從教理、教義、制度、規矩、修行等方面來評鑑的。少林寺,屬於佛教教義、教理等的另外一派,如藝術、音樂、武功、建築等,重點是在藝術、技術上的,等於一個學校,也是有分教理的、講技術的。

少林寺就像一個技術學校,它靠的是武功,對佛教也是一個貢獻。因為它跟佛教過去許多傳統寺院的教義、教理不一樣。再說,少林寺是練功的,練功是練身體的,佛教是練心的、講心地的、道德的,不講究力氣、不講究武功,但是我不覺得一定要排斥他們哪裡不對、不好,他們也是有用的。

比方說,早期中國人在歐美是沒有地位的,都被外國人看不起,但他們只要看到出家人這一身衣服,就會想成是少林寺的 Chinese Gong-Fu(中國功夫),立刻對我們很尊敬。因為過去李小龍之風,風靡了歐美,便直接聯想我們跟李小龍是一樣的。

總之一句:「泰山不辭土壤,大海不揀細流。」像佛教過去也有敦煌藝術、八大山人、龍門石刻等這許多藝術,還是很了不起的。

提問十二:承接以上話題,這個問題是涉及大陸佛教界人士,直接說就是釋永信方丈。關於釋永信方丈及他的行為,在大陸的看法也是有分歧,不知道您做為同是佛教中人來說是如何看待他?不曉得您知道與否,他在大陸是既有政治聲譽,又有公共影響力,還說可以娶妻生子,造成大陸民眾在認知上的風波。不知道我們該怎麼看待這樣一位方丈?

大師:你所說的我不太了解。不過我覺得永信法師應該也是要與剛才所說的一樣,要以戒律為師,要整頓少林制度,要發揚少林宗風。世界上最重要的是正派,無論什麼,只要正派就會有人相信,就能存在,就不會麻煩。

目前少林寺整頓的外觀不錯,現在就是要講究加強內心的時候了。永信法師能夠營造出一個大場面,也是一個本領,很不容易,不過佛教的層次要再提高。

提問十三:剛剛您談到對大陸佛教的很多觀察及建言,我想請問大師,因為您是宗教改革家,如果大陸佛教要改革的話,人間佛教的十化,如制度化、現代化、人間化、國際化等等,會是一個好的方向嗎?

大師:過去趙樸初居士在北京對我說,他們現在提倡「人間佛教」。我說太虛大師過去的「人生佛教」也是走同一個路線。如此,人生佛教、人間佛教就合流了,是一樣的意思。人間佛教以人為為本,是人本的宗教,不是神本,我們不重視神。佛也是人,因此人間佛教是回歸人本的,所謂中國傳統的道德,從家庭的父慈子孝、長幼有序,家齊而後國治、天下平,人間佛教也有儒家的精神。

提問十四:昨晚參加您的演講時,您開示說,其實您念茲在茲的還是「人」這個核心問題,同時您有很多主張,比如說主張愛、主張自由民主,甚至均富,也提出一些具體的政治制度,比如「聯邦制」的問題。

就我們自己生活在大陸來看,覺得這當然是很好的根本解決之道,可是我們也看到今天在台灣有很多民眾,甚至主流民意,還是認為保持兩岸分治,乃至是暗獨漸獨,是比較好的。您也知道,中國大陸到今天還不能承諾放棄武力。您是宗教大師,對於這種矛盾,您認為該如何化解?

大師:武力不能解決問題。自古以來都是動用武力,甚至連原子彈都動用了,只是世界的問題有解決嗎?慈悲能解決。慈悲不要戰爭,不要傷害人,慈悲才有力量,必定能降伏原子彈,降伏一切武力;原子彈只逞強於一時,慈悲卻能行之於永久、無限。

有人說慈悲會給人欺負,佛教傳到中國來,不也是兩千多年來都被人欺負嗎?但是佛教有生命力,還是那麼堅強,反而是那些擁有武力的強盛朝代到哪裡去了?過去歷史上有很多皇帝滅佛,這些皇帝也沒有了,而佛教仍然存在。你說,怎麼能不要慈悲呢?佛教是講究因果的,因果怎麼能夠不正視呢?因果是人類生活的信條,慈悲是人類善良的行為,如果慈悲消滅了,世界也不成世界了。因此,寧可以消滅原子彈,不能消滅慈悲。

提問十五:我們注意到一個很獨特的現象。幾十年來,無論是在中國大陸,包括在韓國,基督教在全世界都屬於擴張的趨向。唯獨在台灣,基督教耕耘了幾十年,好像沒有獲得強度的發展,反而是佛教開始在台灣興盛、復興。依您對台灣的觀察,您覺得原因是什麼?

大師:人能弘道。過去蔣介石的夫人宋美齡特別弘揚基督教,非常熱心,只要你不信基督教,就不准你出國;你不信基督教,就不准你做公務員、不能升官,非要你改信基督教不可;甚至身分證也要登記,家裡的祖宗牌位都要拿掉。但是沒有用,蔣夫人不在就沒有了。所以信仰是出於自然的、本性的,不是勉強的。

人類是宗教的動物,他要信仰什麼,有他的自由。依我來看,世界的所有神明都是由人創造的,神沒有創造人,是人創造了神。比方說,你要讀書,會找文昌帝君;你要發財,會找財神爺;你到派出所沒有人理睬你,沒關係,有土地公;你要高升,找城隍爺;要結婚,找月下老人;生兒子,找註生娘娘;有病找王爺,航海交通安全找媽祖……無不是創造自己要的神來保護自己。可以說,這許多神明是誰?都是每一個人自己的心,是人的心規範自己所要的東西。

佛不是神,佛是人,生養他的父親淨飯王、母親摩耶夫人也都是人。佛經過苦行、修行以後,成為一個覺者、覺悟的老師。他不會保護你,不會給你幸福快樂,也不能替你消災免難。不過他告訴你一切是有因果的,也告訴你應該怎麼做,如果你不照著做也是沒有辦法。如同佛經裡釋迦牟尼佛自己說:「我如良醫,知病與藥,汝若不服,咎不在醫。」你不吃藥,病當然不會好,你也不能怪醫生沒有把你治好。又說:「我如善導,導人善路,汝若不走,過不在導。」我給你指導前路,好像為觀光客帶路一樣,如果你不跟著走,走錯了,過失不在我,我就沒有辦法了。

所以佛是老師,不是權威,佛不能賞善罰惡。信仰宗教,這一點很重要,不要去想哪一個神明會來賞善罰惡,賞善罰惡的是誰?是自己。自己可以改造自己。中國大陸如果把信仰提升到這個階段,程度會很高,宗教界也會很清白、很正常。

提問十六:三年前,台灣發生了一個影響全世界的社會運動,就是由施明德先生領導的「紅衫軍倒扁運動」。就這件事情本身,我們不評價,也不分析。站在大陸角度來看,光是一百萬人上大街,居然沒有發生流血事件,我們就會認為這是了不起的成就。您是台灣公眾的精神世界的主要締造者,對於沒有發生流血事件,您是如何看待?

大師:慈容法師讓大陸看到了一點,就是今年世界佛教論壇,在無錫開幕,在台北閉幕,閉幕是由他主辦,三萬人參加,沒有一個警察。類似幾萬人的活動,他每年都舉辦好幾次,也都沒有一個警察,大陸也才難得看到台灣這一次而已。

接著慈容法師在總統府前面舉辦一個十萬人慶祝佛誕節的活動,有如紅衫軍一樣。我們早上十點集會,中午十二點結束,下午二點一切道路交通恢復正常。我們的舞台以總統府做為背景,有的信徒覺得不好意思,不過馬英九總統,連同吳伯雄先生、各國外交官,還有各宗教領袖也都出席了,現場的便衣警察都說他們在現場是多餘的,因為沒有事做。這一點可以看到,宗教在台灣是一個安全的力量,宗教可以提升社會的秩序。宗教不是法輪功,不可以把法輪功看成是一切宗教。所以,不應該、也不必要因為法輪功而對佛教乃至一切宗教採取限制,這是不聰明的作法。

提問十七:中國歷史上出現了多次的毀佛事件。您是如何看待宗教和政治的關係?

大師:宗教離開不了政治,政治是大眾的,像我們現在出家人要當兵、要繳稅,也是有世俗生活的一面,不能說和政治完全沒有關係。過去太虛大師提出「問政不干治」,我很贊同,關心政治,但不參與政治。佛教徒關心社會、關心政治,本來就是盡公民的義務,但不應追求實際的權力運作。佛教徒等於是公司、工廠裡的員工,只曉得工作、奉獻、服務,至於董事會的上台下台,他不會管。

因此,不管是佛教也好,或者各個宗教,它與政治的關係,應該彼此相輔相成,政治需要宗教的輔助教化、淨化世道人心,宗教也需要政治的護持弘傳,如此才能圓滿。

提問十八:您剛剛提到「問政不干治」,這個分寸、分際在哪裡?比如說您在很多年前曾勸吳伯雄主席說:「你不要再選省長了。」選或不選、什麼時候選,何謂合適的分寸?

大師:他是我的徒弟,我站在師徒的立場給他一個建議,這個沒有什麼,我也沒有出去幫他競選,沒有去站台,沒有去呼喊口號,那個叫「治」,叫「參與政治」。我只是表示一點意見,就是「問政」。

提問十九:您對於很多台灣時政的問題都有您的立場和觀察,比如說對族群對立的問題、外省人和本省人的衝突問題等等。那麼在二○○四年的時候,您當時的立場其實選擇了連戰及宋楚瑜兩位先生,而沒有選擇陳水扁,以今天來看,是因為您對陳水扁的一些行為已經有很強烈的觀察,而促使您做這樣的判斷嗎?

大師:我們從來沒有支持過陳水扁,不過有建議過他。他曾經來過佛光山,我跟他說:「你要做全民的總統,不要做民進黨的總統。你要以中華民國為你的,你當選,你就是中華民國總統。」他不肯承認,他只肯承認「台灣的總統」,很奇怪,我對於這許多奇怪的情形都不懂。

提問二十:當你有了很高的社會聲譽的時候,對您的不解、誤解隨之而來。在台灣過去有人批評您為「政治和尚」,也有批評佛光山事業化、商業化。不知道您當時是如何因應這些對您毀謗和誤解的人?

大師:這些外面的、外在的批評,我不知道。我們佛光山,非佛不作,如何商業化?你從很遠的地方來,我們又不收門票;你吃的一碗麵,都是信徒經營的,難道付五十塊叫商業嗎?商業投資只有這樣而已嗎?這是服務,他看錯了。

政治和尚?我們只是小民,大不了頂多去投一票,你說我不能投票,難道要褫奪公權嗎?我們是犯了什麼罪?連投票權都沒有?不會吧。民權,是應該給正常的人,出家人也是正常的人。這不能說是參加政治。

這個不重要,也不要緊。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這些都不重要。

(刊於《南方人物周刊》第一八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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