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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64 人生住在哪裡﹖

為佛陀紀念館第四期工作人員培訓班開示

時間:二○一三年八月六日

地點:佛光山傳燈樓梯形會議室

假如我問一個問題:「你們住在哪裡?」你們當然會說,現在住在佛光山。不過,人生不是這麼狹隘。

我再廣泛地問:「人一生住在哪裡?」你們最初都住在父母家裡,長大以後出嫁了,要住到婆家;在婆家住得不順利,或者兄弟分家,要隨丈夫另組小家庭;慢慢老了,住在兒女家,兒女如果有困難,就住到老人院;假如條件不夠,需要社會救濟,則要住到救濟院裡面;最後跟世界告別,這就是人的一生。

住在哪裡?人生講起來真的很虛幻,所謂「人生如夢」、「人生如浮萍」,如浮萍沒有根,漂啊漂,不曉得要漂到哪裡?即使有一個家,世界上有一百年的家、二百年的房子嗎?寺廟有,千年古剎,可是要買一百年、二百年以上的房子,恐怕買不到。不過我們不需要一百年、二百年的房子,因為自己用不到那麼長久。

《金剛經》有一句話:「不住色、聲、香、味、觸、法。」說明人要「無住而住」,我今天就是要和你們講「人一生住在哪裡」。

剛才講到世間有幾類家庭:父母家、婆家、兒女家、朋友家,這都不談。我們的一生,不管住在哪一個家庭裡,都有六個地方可以給我們住,那就是「色、聲、香、味、觸、法」,人從出生以來,就住在這裡面。

第一、色

色,不是指顏色、情色,這裡是指物質的「色」,那是有形、有相、物質的形態。如我們要有一個辦公桌、要有床、要坐汽車、坐飛機、坐凳子……它都有一個物質體的存在。假如住在物質上,如花園別墅、高樓,試想,這座花園別墅、高樓能做為我們安身立命、永久的住處嗎?那也像旅館一樣,只是一個過渡而已。

記得在少年時,曾到過焦山佛學院旁的華嚴閣,它面臨長江,一望無際,海天一色,風景美好,我心裡想,讓我在這裡住上幾天,死都甘願。日後我在焦山住了二、三年,就常到華嚴閣辦事,但如果哪個人再叫我到華嚴閣去,我會很反感。原來,物質的地方住久了、住慣了,也會不喜歡。所以房子久了要換新的,從這個地方換到那個地方;衣服舊了也是要換新的,因為一切都是無常,都不長久。住在這個「無常」的色(物質)裡,天天都在變化。

第二、聲

聽故事,好聽,忘了吃飯;聽音樂,好美妙,聽到忘我、隨音樂起舞,歌之舞之。但是,再好的聲音、讚美的聲音能從早到晚嗎?「因明學」裡有一句「聲是無常」,說明了聲音是無常,講出來就沒有了。

用眼睛看,多看幾眼還可以看得久一點;耳朵聽聲音,馬上就過去了,聲音不會停下來等你。好比上課,老師講課,一句話沒有注意聽,就過去了;如果你很需要它,很用心聽,會起一點作用,但也不是永久。因為這個世界是無常,會有變化,聲音也會變化。

第三、香

香,人人喜歡。有一些女性住在「香」裡頭,香花、香水、胭脂花粉,全身都要有香味,自己喜歡香,也歡喜讓人聞到自己的香味,讓人羨慕自己是香花美人。但是香味不久長,香也是隨風而去,甚至可能因此帶來禍害。如麝香鹿,因為身上有香囊,獵人為了貪香謀利,就到山中獵鹿,所以有「麝因香重身先死」之說。

第四、味

味,喜歡吃好的。比方,我歡喜吃麵、吃飯、吃年糕、吃米粉,酸、甜、苦、辣,儘管歡喜吃什麼滋味,也不能經常如你所願。

第五、觸

就是感觸。例如:睡的這個床太硬、太軟;我坐的這張椅子太矮、太高;這件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凡太硬、太軟,太熱、太冷,感到不適意,都是觸覺。我們每天都會接觸到世間的一切,如一切人、一切聲音、各種藝術,接觸到愛情,好歡喜,愛很甜蜜,這也沒有錯,但這些能持續多久呢?

佛經有一則譬喻故事:

一個旅人走在曠野裡,背後忽然追來一隻老虎,他焦灼得不知何處躲藏,忽然看到眼前有一口枯井,井邊掛著一根樹藤,他就攀著樹藤爬下去。快到井底,往下一看,唉呀,有四條毒蛇對他昂頭吐信;往上看,井上有黑、白兩隻老鼠正在啃咬樹藤。旅人心想:不好了,樹藤被咬斷,跌落井底事小,被四隻毒蛇咬噬就太可怕了!正在恐懼時,井口「嗡!嗡!嗡!」飛過一群蜜蜂,滴下了五滴蜜,放到口中一嘗,好甜呀!他一時竟忘了置身險境。

人也是一樣,誰沒有無常風的逼迫、煩惱障的煎熬?我們躲到無塵染的枯井裡,一根法藤就是我們的生命線。我們攀附佛法的生命線過活,可是下面有地、水、火、風「四大」的蛇,伺機吞噬我們的身體;藤上有黑白兩隻老鼠咬囓,如同白天和夜晚,晝夜不停地耗損我們的生命。正當危險時刻,財、色、名、食、睡五欲這五滴蜜使我們貪戀其中,渾然忘記了危險,如同刀口之蜜,貪嘗這一點甜味,可能有割舌的危險。

因此,貪著感觸的人,經常會感到不安心。如:與人接觸,互動不良;甚至和父母、兄弟姊妹在一起,住得不歡喜;夫妻相處不愉快,要離婚等,都會讓人心不得安穩。人最初相處,愛的時候接觸,感覺很好,到了不愛的時候,再接觸就很痛苦。所以人與各種外境接觸,都不是人生的究竟,不是可以長久安住的地方。

第六、法

法,指一切事物。如:茶杯是法,麥克風是法,把這個時辰鐘拿走,把這個東西拿去,把那個東西拿來;我討厭他、這個雷聲太響了,好可怕;這是什麼聲音?什麼東西?這件衣服的顏色我不喜歡……這都叫做「法」。你歡喜的東西,都能得到嗎?

你們的年齡也不小了,你們說,你們住在哪裡?就住在色、聲、香、味、觸、法裡,這個叫「六塵」。塵,就是塵埃,所謂「六塵世間」,由於世間有這六種塵埃,會蒙蔽、蓋覆我們清淨的心靈。

好比豬住在豬圈裡,牛住在牛棚裡,牠們不認為那裡髒臭,反而很歡喜,為什麼?這是眾生的業力所招感;又如老鼠住在洞子裡,蟑螂住在小洞裡,蚯蚓住在泥土裡,螞蟻造窩,在蟻窩裡生活……總之,各有各的業力。我們人也是一樣,善業、惡業,好的、壞的,各由過去的業力招感而有現在的果報。

現在能享受,是由於過去造的業因成熟;現在的果又再造因,做好事、壞事,又結下未來的果,一切都記錄在因果帳簿裡。這個人生的帳簿稱為「業」,比電腦、比現代任何儀器都準確,絲毫不差。

常聽人說:「你欺負我,他欺負我……」天不會欺負我。天是什麼?天理、因果,不會欺負我。被人冤枉,好人沒有好報嗎?不是的,這裡面有複雜的因果關係,不是一時能了解清楚。

現在我們住在六種塵勞的世界裡,憨山大師有首詩偈說:「紅塵白浪兩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處隨緣延歲月,終身安分度時光。」說明不管世間有種種的業力、輪迴、流轉、升沉、善惡、好壞,隨緣就會安住;《金剛經》也要我們不住在色、聲、香、味、觸、法裡面,這裡面是骯髒、會無常變化、不實在的,是騙我們的、短暫的,不能久留。

那麼,我們應該住在哪裡呢?要「無住生心」、「無住而住」,就是住在沒有住的地方。例如:有人看到出家人,就說:「好可憐,出家無家。」其實,我們出家無家處處家,到處的寺廟都可以成為我的家。也許你們會說:「佛光山不是你的嗎?」不過,這個家也不是我的。總之,世間上苦空無常。

雖說人生是苦,但也不是沒有快樂,苦多樂少;也不是沒有久遠永恆,但你能感受到生命的永恆嗎?你能體會到世間無量壽、無量光嗎?你能在時間裡感受到不死的生命嗎?

在人世間,誰能不死?釋迦牟尼佛成佛了,不是死了嗎?沒有,死的是物質的身體,那是無常,一定會毀壞的,但是他的精神流入宇宙虛空之中,與天地共存。所以我常講:「我吃飯,佛在我的旁邊;我走路,佛跟隨我;我睡覺,佛也在我身旁。」所謂「朝朝共佛起,夜夜抱佛眠」。我真正感覺到佛的光明,讓我和宇宙時空融和,不受時間、生死控制,沒有你我對立關係;住在無住、真理、精神的世界裡,住在大化之間,住在頂天立地裡。就好像太陽住在虛空中,雖然四面無靠,但它很安全;看似無住卻無所不住,如太陽光也是光照萬方。

假如我們這個生命不住在色、聲、香、味、觸、法裡面,我們要住在哪裡?住在慈悲、般若智慧裡,住在服務的人生、大我之中,我與眾生一體。不計較你我對待,就沒有人我關係;不計較方位,就沒有空間的關係;不計較時間的長短,就沒有執著;與真理融和,就能感受到生命長久,人生自在安然。佛教講人的生命不死,死亡的是身體,精神慧命是不死的。

中國儒家有所謂「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在佛門裡面,即使你造惡多端,還是不會死的。生命就是我們的心,所謂「心包太虛,量周沙界」,心有多大?虛空都在我的心裡;量應該有多大?三千大千世界都在我的心量之內。人可以是很富有的:我富有三千大千世界,我富有真理,我富有慈悲智慧,我富有忍耐力量,我富有不與人對立、不執著、沒有煩惱,我富有很多的道行,都能應付人間。比方,我可以隨遇而安,我可以隨緣生活,我可以隨喜而作,我可以隨心自由。

各位小姐們!你們到佛光山來,也是想找一個安穩的住處,在形相上,佛光山也好,佛陀紀念館也好,都是一個世界,最重要的是:你心裡的世界才是你的。所以《金剛經》有一句話──「無住生心」。

我寫了這四個字送給星洲媒體集團總編輯蕭依釗,他說他不懂什麼叫「無住生心」,我說,我們的心天天住在六塵裡面,不得安穩,就不得自在。因此,要能離開六塵的世界,把心安住在無住的地方,安住在虛空、無限裡面,安住在真理智慧裡面。我倡導人間佛教,把它縮小範圍──我們住在歡喜裡面。

佛光山有一個特色,什麼特色?我們這裡出產歡喜。在這裡工作的人,有的沒有待遇,有的待遇很少,但很歡喜;甚至信徒來,在這裡出錢做功德,也很歡喜。

人生到世界上究竟有什麼意義?就是要有歡喜,如果不歡喜,什麼都不得意義。所以我們要把歡喜布滿十方世界,我們要為歡喜而工作。佛光山的工作信條是「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我們給人歡喜,自己就住在歡喜裡面;給人家希望,自己也住在希望裡面。

慈惠法師跟隨我六十多年了,當年,他是一位很摩登的小姐,可是很有佛緣。早期沒有青年男女歡喜佛教,他在宜蘭時,每天穿著旗袍,踩著高跟鞋,「叩!叩!叩!」到寺院裡來。

我那時候什麼都沒有,連衣服都不得穿,也沒有用過皮箱,所有的衣物只有用一塊布包成一包;也沒看過電燈,是到了宜蘭才有電燈,還是和佛祖共用的。晚上把佛殿的燈拉到房間來,因為那時候電信局計算電費是一個燈泡多少錢,不像現在隨便燈一開就有的。

我想到,他們這一班年輕人,像慧傳法師、慧龍法師、過去的心平法師,他們為什麼願意從宜蘭就跟著我?我想,我沒有別的東西給他們,我有的是空無的生活、無住的生活,但是我讓他們感覺到:「我們將來會有一個希望!」其實,希望在哪裡?我自己也不知道。本來生命就是有,生命不是死的,生命是活的,生命也是覺悟的,有靈巧、有智慧。

不過現在,我們大家都老了,跟隨我的那許多年輕人,有的都比我早離開。我們最聰明的慈嘉,他那麼年輕,智慧那麼高,看書一遍就能記住;像我在這裡講話兩個小時,他在那裡倒茶倒水,招呼客人坐下來,卻有本領可以把我兩小時講的話一字不漏記下來,可惜六十歲就去世了。

像我,我住在哪裡?我不是住在佛光山,我住在有緣人的心裡,我跟他們同在一起。我住在哪裡?世界之大,巴黎也好、倫敦也好,只要我歡喜,我可以徜徉於那個世界之中,但也不是我要的。實在說,我要的就是這張椅子,我睡覺都睡在這張椅子上,這張椅子就是我的世界,這張輪椅就超過了釋迦牟尼佛,在我的心裡,它與我同在。

我不會嫌棄佛光山的徒眾,我建了佛光山、佛陀紀念館,全世界建了這麼多的寺院,做了這麼多的事業給你們,你們都不來問我了,我就只有這張輪椅嗎?不會的。我有這張輪椅就好,到現在,我沒有規定哪個人才能替我推輪椅,哪個人來了,高興為我推輪椅,我就讓他推;他看到我卻假裝沒看到,走過去了,我也不計較,那和我沒有關係。

如果我有所住,就住在這些人情是非、好好壞壞裡面,我就有對待,我就不會安心。我不計較,你煮飯來,我就吃飯;你煮麵來,我就吃麵;鹹有鹹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我也不計較、不執著,總之我不住在這些美味之中,不住在你們個人的好壞、喜悅之中,我有我的世界。

幾個月前,台灣大學副校長湯明哲來訪問我,我不認識他,他也不信佛教,他擺明了「我不信佛教,我是代表《商業周刊》來訪問你,要寫一篇文章」的態度來找我。這種學術界、地位這麼高的人物來,當然不能拒絕他。

他問我一個問題,他說:「好奇怪!我們在家人,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放假,過年放假、過節放假,春假、寒假,這麼多假期都還覺得不夠,希望政府再多給放假日;我們每個月都有幾萬塊收入,還是覺得政府應該再增加薪水。但是佛光山這許多人沒有放假、沒有待遇,有時候半夜十點、十二點還看到他們挑燈夜戰,白天忙,晚上忙,這是為了什麼?」

我說:「他們沒有為什麼,有為什麼就不會這麼做了。像你們為了要做教授、做副校長,為了做這份工作,就計較時間、功勞,計較成績;我們沒有,做了就算了,不會去計較。」

我們辦國際青年生命禪學營,慈惠法師擔任主任委員、營主任,現在結束了,常住沒有讚美他,也沒有給他獎勵。你說,他是空無嗎?在這裡做了都沒有了嗎?不盡然。慈惠法師在佛光山很安心,他不會想回家,也不想到別處去,他不是為做而做,不住而住,住而不住,一切都是那麼瀟灑自在,他住在自由自在裡面,住在慈悲歡喜裡面,住在慈悲喜捨裡面。

六十年前,在佛門服務的人都沒有待遇,也沒有所謂的工作人員,是我提議帶動起來的。早期佛教雖然艱難困苦,但我還是鼓勵寺廟,每個住眾一個月給他們二十塊;後來我創建佛光山,這裡的服務人員一個月給五十塊。其中,像慈惠法師在這裡成為一級主管,待遇當然就好一點,一個月應該有幾千塊。

慈容法師擔任佛陀紀念館的館長,做了一年四個月,一塊錢也沒有,一天假期也沒有,一句好話也沒有,都是空無的。他享受這種空無,沒有名聞利養,自己也不計較,他沒有住在色、聲、香、味、觸、法裡。

你說,佛光小姐的薪水不比在台北工作多,可是到台北,拿四、五萬塊薪水,月底就沒有了。為什麼?要租房子、要交通、要陪朋友吃喝,不知不覺就用完了。在佛光山不一樣,你到了月底,兩萬塊還是兩萬塊。假如你真要住,就住在兩萬塊裡,不要住在台北無常的世界裡。

我在宜蘭辦幼稚園,就叫慈惠、慈容法師等人不要回家,在寺廟裡住下來,那時候他們都還是小姐,因為沒有地方住,大概就這麼寬的地方,木板隔一下就足夠好多位老師住下來。住下來後,每天就是讀書、看經,跟我們一起生活,慢慢建立另一個人生的世界、人生的信仰,人生就有了一個希望。

時光很快,六十多年都過去了。假如慈惠、慈容法師到現在還沒有出家,還住在宜蘭,已經是老太婆了,一個老太婆能坐在我的旁邊嗎?還輪不到你進來。現在他們周遊世界,像慈容法師剛從法國巴黎、美國洛杉磯回來,過兩天又要到北京去;慈惠法師明天一早要到佛光大學,那裡有一千多名國際禪學營的學員要結營。

我這一生有一個經驗,過去法師講經,第一天人很多,第二天人很少,第三天以後人愈來愈少;我講經時,人是愈講愈多。今天講過,明天一定比今天多;做事情也是,我都沒有叫人做,我也不要人做什麼事,但很多人願意來,而且愈做愈多。不過,現在佛光山人多,比較複雜,常常做義工做出很多氣,為什麼?義工是很神聖的,我們能做義工的義工嗎?(大眾:「可以。」)

願意直下承擔,要有願心、悲心、願力,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像我,實在說,年幼出家也很辛苦,都是受打罵的教育,可以說不是人過的日子。但那個時候我心甘情願。我心想,沒關係,我在受教育嘛。因為我對人世間沒有太多的要求,我覺得可以為大眾多奉獻一點、多給人一點。給,要給人信心,給人希望……我要給,能給人就是富有。

過去有兄弟兩人要投胎轉世,閻羅王問哥哥:「你做人,是要人家給你,還是你給人?」他說:「我要人給我。」「那好,你做乞丐。」「弟弟呢?」「我要給人。」「那你做大富長者。」所以,要發心給人。可以給人,就是富有的人生;不能給人,就是貧窮的人生。

俗話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像我今年八十七歲了,八十七歲的人生裡,童年、青少年時代,家裡很貧窮,即便沒飯吃也不覺得窮,只要我勤勞、我努力就有得吃,我覺得很富有。現在,我什麼都有了,汽車十部、二十部,我也買得起;存款存個幾千萬,我也能存。但我不能,我不要。

幾十年前,我所有的錢都拿來建佛光山,點點滴滴都歸佛光山,那不是我的,我只是個經手人而已,雪中送炭我很歡喜,錦上添花我不要。佛光山是大家的,要共同努力,不能光靠我一個人。

又例如我寫一筆字,一塊錢都沒有拿,都是捐給公益基金。因為我不要,我以無為有,以不要為有,也就覺得自己很富有。富有,就是我不要,如果我要,就是貧窮。

我從童年的時候就習慣不買東西、不儲蓄、不積聚任何東西,所以到現在,我的辦公桌沒有抽屜,我也沒有壁櫥,但我很富有。富有在哪裡?在我心裡。我的心中擁有世界、擁有眾生,我的心中擁有喜悅、道理、佛法、歡喜。

所以,我們不要住在色、聲、香、味、觸、法裡面,要「無住而住」。什麼叫「無住」?具體說,就是住在慈悲裡,住在智慧裡,住在忍耐裡,住在無我裡,住在不執著裡,住在服務裡,住在大公無私裡。你能這麼想,人生必定不一樣。

我出生在中國大陸,但是沒有住在大陸,享受大陸的鄉土人情;我到台灣來,台灣不承認我,都說我是外省人;我到馬來西亞,記得有一個法師說:「馬來西亞以外的出家人來,我不高興,我在二十分鐘之內就能叫他離開馬來西亞。」我心想,你是嚇我的嗎?不過,馬來西亞人對我很好,但我不能住在馬來西亞;香港人對我很好,我不能住在香港;菲律賓人對我很好,但我不能住在菲律賓;美國、世界各地的人對我都很好,我都能住,不會沒有地方。今天不管我到哪裡,徒眾都用最好的房間,最好的設備,最好的一切給師父。其實,我也不是要這個。我到今天還是習慣睡在地上,地上多寬啊!

明太祖朱元璋做小沙彌的時候,在外面貪玩,回到寺廟,寺門已關,不得已只有睡到外面,還做了一首詩:「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間不敢長伸足,唯恐踏破海底天。」當然,這個口氣太誇大了,不過他能從沙彌當上皇帝,表示他有這個心量。什麼心量?心包太虛,量周沙界,心中包羅萬象。

各位同學們!你們到佛光山來,這個地方沒有功名富貴,也不能做到皇后、做到高官富人,也沒有榮華富貴,但是只要你發心,你會有歡喜、會有快樂,你會擁有世界,世界就在我的心裡,我不是活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而是世界都在我心中。

提問一:請教師父,如何才不驕傲?

大師:你如果覺得你成熟了,就不會驕傲。你看,水果、稻穗成熟了,就會垂下來;人成熟了,就可以控制情緒,向人低頭。雖說人要昂首闊步、有志氣,但在心性裡,要學習低調的人生。

做人不要傲慢。傲慢什麼?「我漂亮,你們都比不過我……」但我能漂亮多少年?「我很聰明,你們都不要我……」那是因緣不具備。過去的台灣,國民小學畢業的都做董事長、總經理,國外留學回來的都做工程師;老闆都是小學畢業,博士、碩士都為小學畢業的人所用。像我,沒有讀過書,更不要說小學畢業,但是我可以請來多少的大學學生、教授。人不傲慢就能成功,不是自負就能成功。所以我覺得人一生要有五張證照,自我要有進步提升的能量。

有一位小姐在這裡一年多了,我看他進步有限,跟他開完笑說:「某某人,你的主管叫你明天出去半年再回來。」他說:「我沒有地方去,不知道可以到哪裡?」

當年,在鄉村有好多女孩子到都市求職,什麼人都不認識,很容易給人騙入紅塵,做一些低賤的工作,我就想要租一個房子,讓這些鄉村女孩到了都市,先住到這一個地方,一個月的時間供你們吃住,讓你能慢慢找到一個比較好的工作;出去工作了,不適應可以回來,再給你半個月;住了半個月,對這裡很熟悉,人事都有關係了,又不行,再回來,還可以再住一個禮拜;到了第三次依然不適應,不是老闆、職業不好,而是你自己本身有問題。

一個人不是換多少單位、換多少事業就是成功。像過去在中國,老僕人一做就是一生,良禽擇木而棲,忠臣擇主而侍。我有一個好的主人、好的地方,這裡就是我的,不然,世界哪裡是你的?換來換去,此山看見彼山高,到了彼山卻沒柴燒。所以,這也要福德因緣。

在本山,有一些年輕人也有做得不耐煩的時候,不高興了,想要離開,不是佛光山不好,是他本身的福德因緣不具。就像我在這裡講話,你們不喜歡聽,感覺很無味,離開就好、下課就好。假如是你喜歡的人,會感覺時間怎麼這麼快,馬上又要下課了。天上的人享受天福,也有五衰相現的時候,就是身上出汗、頭上的花凋謝、坐得不安穩,種種不安心的現象,即所謂「業報現前」。

提問二:穿上制服走在佛館,有人想進一步認識我們,如何婉拒對方又不會損害佛光山的形象,又能讓他對佛光山及佛館有很好認識?

大師:這是沒有辦法教的,只有在生活裡面學習,慢慢經歷。不過,有的人經歷很快,有的從書本上學,有的從長老前輩學,有的在做中學。但也有的不會學,你教他,他也不聽,他認為你在罵他、跟他算帳,凡事都往壞處想,人生就不快樂;你朝好處想,會覺得大家都對我這麼好。

不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對有企圖心的人不能不防備。看你的心,把自己的心照顧好,不與塵勞世界起舞,人生就會不一樣。

我從童年時出家,二十一歲就做了國民小學的校長,我連學校都沒有看過,但我的運氣很好,我做校長的時候很神氣,我的長相也不差,很多人要我做他的乾兒子,我想,我自己的父母都能離開了,為什麼又要來找你們做父母呢?也有人要我做他的女婿,也有小姐主動要跟我來往,但我一個出家人、和尚,如果跟你來往、做你的女婿,我將來就像草木一樣,與你在這裡同腐朽,就在這一個鄉村、這一個小鎮、這一個小家庭嗎?我不甘願。

後來,我到了台灣沒有地方吃,沒有地方住,什麼都不健全,《自由青年》找我做編輯,報社找我做記者,我也不要。為什麼?和尚都做不好,還能做什麼?所謂「寧叫老僧墮地獄,不做人間應付僧」,我不在人間應付,好不容易做了和尚,就要把和尚做好。就這個念頭,承蒙社會多少人給我幫忙、給我希望、愛護我,我只能報答社會,報答大眾。對某些個人,或許我是給人失望的,但我不能因小失大,我心懷世界、心懷法界、心懷眾生,我只是沒有能力,等到有了能力,我會慢慢來為大家服務,一步一腳印,就這麼走來。

對那許多男人,講一句實在話:女人像美麗的糖,男人好像蒼蠅一樣,給他一塊糖,他就飛了。大陸流傳一段話:男人沒結婚前,毛手毛腳;結了婚以後動手動腳、沒手沒腳,什麼事都要你做。好好壞壞很難說。

提問三:親朋好友現在病危、病重,應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好走或者好轉?

大師:人在世間上,叫做世緣,就是對世間的緣分。對世間的緣分沒有了,要走了,能走得舒服、自然最好;如果他的病情好轉,當然歡天喜地,但死也不是不好。

中國人把死亡看的太認真。我在歐美,看到他們面對死亡都很平淡,不是沒有感情,他們覺得這很自然。其實,不是死了就沒有,死了還會再來,等於一顆種子採收了以後,放到泥土裡,還會再生。一江春水向東流,流到哪裡?會再回來的。所以,我最近對佛教有很多的解釋,像「生老病死」,現在我講「老病死生」。

「生老病死」、「老病死生」之間有何分別?「生老病死」,死了以後,好像沒有了,人生好像沒有希望了;「老病死生」,死了以後,還會再生,人生就有希望、就有未來。所以佛教對生死,應該叫「老病死生」,不要叫「生老病死」。我覺得人間佛教對佛法要有新的解釋,一樣的意思,但有不同的解釋。

我這一生對老病死生接觸太多了,對生死看得很平淡。前幾天得了感冒,咳嗽不止,後來轉為肺炎,醫生非要我住院,我也不好過分矯情;院長對我很好,本來他們組織一個醫生團隊,由他們來這裡看我,並帶機器過來幫我檢查,不要我到醫院看病。但這一次不行,非要住院不可,院長說,感冒已經轉為肺炎,是很危險的,我也知道危險,但是我跟院長講:「對不起,我們出家人對生死看得沒有那麼認真,生也不足喜,死也不足悲,不太照顧身體,有時候對你們的慈悲好意違背,很抱歉。」

你們這麼年輕,對生死的了解還需要時間。我在年輕的時候也講演過:如何歡度老人的生活?如何安置老人?老人應該怎麼樣……覺得自己講得天花亂墜,現在老了,才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要自己有經驗才知道老人的需要。

我有感覺到,一個小孩只要一個大人帶就可以;一個老人沒有兩、三個人照顧,老人會很辛苦,因為老人的需要都是即刻的,要大便、要小便、要喝水,要到這裡,要到那裡,要什麼東西,他隨時有需要,念頭很多,不像小孩那麼單純,只要有得吃就好;老人不是,他會嫌這個不好吃、那個味道不好,要換一種口味;沒有幾個人侍候,老人很辛苦。

你們現在正值年輕貌美,社會也正需要你們,但是美貌過去了,老了就不一樣了。到年老的時候,兒女靠不住;你要有學問、有道德,你要有團隊,可以靠團體。像佛光山哪個人生病了,佛光山照顧的比家庭的父母、兄弟姊妹還要好得多,不用給小費,有最好的醫生,都是最好的待遇。即使是一個勞工在這裡,不管是做園藝、環保,我們都是好好待他,因為生命平等,一樣都有尊嚴。

提問四:大師在人生中是否曾有過後悔的事情?

大師:應該有,但是都不嚴重,現在記不得了。我做小學校長的時候,在宜興一個窮鄉下,有一次從南京帶回一本日曆掛在牆上,過去有一首童詩說:「日曆日曆掛在牆壁,一天撕去一頁,叫我心裡著急。」當時有一個小女孩年紀太小,還不足以念一年級,什麼都不懂,但也送到學校來寄讀,只能當他是半年級。有一天他來了,就把那本日曆一張一張撕光了,這個我不能忍耐,真是太豈有此理,怎麼可以這樣破壞呢?當時物資缺乏,不像現在到處有,我很生氣,就集合學生們打他的屁股處罰。

有一個工人看到了,他很愛護我,他說:「其實,這麼一個小孩子,你打他,他也不懂,可以用別的方法來教。」這句話偉大,我一聽,了不起!只會用打的老師是沒有用的老師,有用的老師除了打以外,還有好多的方法,可以用鼓勵、用開示、用說明等好多的方法,為什麼一定要打呢?這種小小的後悔有過。

其他像一些朋友跟我借貸,即使知道他不會還,我也不會想:「唉,早知道你不還,就不要借你。」我認為是欠他的,不後悔。像這一類的事情不需要後悔,看得開比後悔更好。

提問五:請教大師兩個問題:一、小時候曾遇過一些事情,產生陰影,長大後,又再遇到同樣的問題時就會想起,是否有解決的方法?二、六月號《喬達摩》半月刊,大師提到自修有十二項功課,應該如何執行?

大師:這要有好的因緣,也要靠自己能看得開、放得下。

我在童年的時候,這種陰影不是說沒有。比方,家裡沒有錢給我讀書,有一天看到一個小孩趴在路上背書,他念了一句話「短衣短褲上學校,從不遲到一分鐘」,這是蔣經國先生在江西做行政幹員時提倡的新生活運動──要守時。

守時不容易,台灣在十年前還沒有守時的習慣,學校也不守時,人民團體、政府機關都不守時,到現在才守時。

我聽到這一句話,覺得太美了,這一歡喜,從此什麼話都不講。母親叫我去街上買兩塊豆腐。我回答他:「短衣短褲上學校,從不遲到一分鐘。」他覺得怪怪的,不知道什麼意思,但我也沒有拒絕他。他叫我掃地,我也說:「短衣短褲上學校,從不遲到一分鐘。」他覺得你這個孩子怎麼講話都是不倫不類,他再叫我去做什麼,我還是「短衣短褲上學校,從不遲到一分鐘。」他打我一下:「你講什麼!」「短衣短褲上學校,從不遲到一分鐘。」我不是反抗,就是不得辦法改,後來怎麼改已記不得了,總之隨著年齡增加,後來就算了。

我有一個人生觀,是香嚴智閑禪師的「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這兩句話你們要把它記住。他的人生是「處處無蹤跡」,每個地方都不是他住的地方,「聲色外威儀」,在聲色、六塵以外,他有他的人生觀。我從小就很歡喜這個觀念。

過去曾聽一位老師說,人有一種毛病,叫「疑心病」。例如:本來沒有肺病,心想「我有肺病」,疑心久了也會生病的。我一聽,就想:「糟糕,大概我也有肺病。」當時我才到台灣,二十幾歲就天天懷疑自己有肺病,雖然心想:「我沒有,我這麼健康,沒有肺病的。」但陰影還是存在。後來聽寺裡的一個人說:「吃番茄治肺病。」我一聽,番茄不貴,就買了一抽屜的番茄,一天吃一個,我想這個肺病就會好了吧!

我想,人從小曾受過的經驗,如朋友分裂、父母打罵、家暴等,都會留下一些難忘的陰影,不要計較,人生過去就算了,沒有什麼值得計較,人要展望未來,不看回頭路,到了老年,再回頭看。年輕人要往前看,前面有路,前面有希望,不要回頭。

第二個問題,不一定,隨時隨地可以變。有時候念佛,有時候參禪,有時候持咒,有時候服務,都是修行,在生活裡修行,不是在文字上計較、執著。

提問六:請教大師兩個問題:一、父親和母親已離婚,家裡和父親也斷了聯絡,做子女的這麼做是否對父親不孝?第二、面對壓力,如何生起信心?

大師:中國的「孝順」兩個字很困難。「孝」,容易做;「順」,很難。中國的父母習慣強迫兒女,違背兒女的性格,凡事要照父母的意思。就如結婚,不要你選的對象,他要替你找一個對象;你要學什麼,他不准,一定要你學這個,所以「順」很難。開明的父母,要順著兒女的性格。

父母不在一起了,兒女很難擺平,一邊爸爸,一邊媽媽,聰明的人會用自己的公平正義把它持平,你覺得平衡就好了。不過這也不容易,有的是爸爸待你好,有的是媽媽待你好,你說你歡喜爸爸,不歡喜媽媽;歡喜媽媽,不歡喜爸爸,還是有分別心,所以這個難以論斷,照一般常理很難做到,不違背一般人情世故,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第二個問題,怎麼培養信心?信心確實要培養,一顆種子長成幼苗,不培養、不善加保護它,就會枯萎,所以要好好保護它,為它澆水、灌溉、施肥,要有陽光、空氣、還要善加照顧。我們信心的幼苗,要好好照顧,這是你的根本,信心是對自己有自信。像佛祖,也不要你信他,但你自己不能不相信自己,所以培養自己的信心,培養自己做人的道德人格,這是非常要緊的。

人要找到一個安住的地方,現在再講一句:你真的嫁到一個好男人,也是安住。世間就是這樣,找到一個家,找到一個職業,很平安,這也很好。你說要一步登天,不容易;如果是因緣來找我們,登天就很容易;我去找因緣,寸步難行。所以緣分很難說,大家珍惜我們現在相聚的因緣,你相信它,就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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