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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22 來台弘法五十週年歷程之五

「來台弘法五十週年」民視《異言堂》採訪

時間:二○○三年八月九日

地點:佛光山傳燈樓客堂

提問一:對現代社會的感受是什麼?

大師:現代的社會從物質時代,慢慢地進步到精神時代。所謂「物質」就是食衣住行,「精神」就是讀書、感情、藝術……不讀書,精神的生活也沒有了。慢慢再到藝術的生活,藝術就是講究美、氣氛,而現在則要有宗教的生活,宗教的生活就是要超越。

提問二:您現在還有什麼心願嗎?

大師:來生再做和尚。

記者:來生再做和尚?

大師:來生再來弘法,再來度眾生,好像地藏菩薩,世界無窮無盡,我們的願力也是無窮無盡;眾生無窮無盡,我們的心意也是無窮無盡。所以,光看這個世間,有時候確實太世俗、膚淺,人生不夠意味,需要有超越的人生、想法和心情,才會覺得有點回味。假如連這個都沒有,真的沒有人生了。所以,我提倡生命無限,不要掛念生老病死,不要掛念這個世間上的得失有無,應該看得很遠、很大、很多,人生是無窮無盡,享受不了的,但是也要擴大你的心胸,才能得到啊!

比方,我晒太陽,太陽就是我的;我看山,山是我的;我看水,水也是我的;我走馬路、逛公園,這都是我的;你還要什麼東西呢?宇宙世間什麼都給你了。你說「我需要金錢」,錢多也不是很快樂啊!錢多了,放到哪裡呢?你會很掛念。你說「我需要愛情」,愛情也是負擔、也是掛礙,不如把它昇華為慈悲,普愛一切,普愛大眾,人生的境界是可以不一樣的。

提問三:十二歲出家是為什麼,怎麼會想到要出家?

大師:沒有想到要出家,只想到我未來怎麼辦,我沒有讀書,難道將來只能做農夫、做工人?我不甘願啊!可是要做什麼,我也不知道,雖然有想,但不敢跟大人說,也不敢要。

還好一點的是,我童年有兩種性格,現在回憶起來,覺得很珍惜。第一,我很勤勞。八、九歲時就歡喜煮飯、挑水,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父母回來一看,都覺得很驚奇:「哦!這麼乾淨!」給了他們一個歡喜。不是人家叫我,我才做,我自己就會找事情做,只是想給別人一點歡喜。一直到現在我都很勤勞。

第二個對我幫助很大的性格是愛心、慈悲。我對小動物很有愛心,哪怕是一隻小蟲子、小松鼠。說一件趣談,我小時候歡喜養鴿子,有一次,一隻鴿子沒有回家,在一般人可能覺得這是很平常的事,少了一隻鴿子沒什麼大不了,但我卻急著希望找到牠。心裡想:牠是給老鷹吃了,還是給什麼人半路攔截了?母親覺得我小題大作,罵我怪我,我就更生氣,我們家附近河流很多,就要去投水自殺。不過投水以後,因為我會游泳,水性很好,從這邊跳下去,從那邊就上來了,死不了啊!跳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我會游泳。

所謂「生命共同體」,我覺得人要有愛心。我在台灣已經生活了五十多年,台灣人覺得我不是台灣人;我走到大陸,大陸也說我不是大陸人,因為鄉親父老不認識我了。沒關係!我做「地球人」,地球不會捨棄我。因此,人生縱有一些困難,也能夠幫助我們成長。

記者:離家的時候還很年輕,會想家嗎?

大師:說不想家太矯情,說想家,我出家以後就沒有再回家,一直到一九八九年,離家快四十年才又回家。還是有想家,不過不是想回家吃什麼好吃的,玩什麼好玩的,而是想到我穿這一身衣服,要給俗家的人看一下,穿上這件衣服多好啊!做和尚多好啊!後來慢慢不想家了,進而想世界,世界就是我的家,想人、想一切眾生都是我的父母兄弟姊妹。我有一千多個徒弟,他們都有父母,我就把他們都邀約來參加「親屬會」,他們就等於我的親家一樣。年紀慢慢大了以後,感覺到「出家無家處處家,出家無情更有情」。

提問四:您當初出家很是年輕,這一條路,有沒有過後悔的念頭?

大師:我一生不要說出家,無論做什麼事都不後悔。縱使好心沒有好報,待人好反而得到不好的回應,做事情也有失敗的時候,但很奇怪,我一生沒有後悔過,總感到前途幸福、美滿,什麼都太好了。甚至哪個人辜負我,對我不好,也自覺是我欠他的,應該要還,或者覺得是給我消災,讓我有一個贖罪的機會。所以,這個宇宙之間,沒有什麼不好,人家罵我,也很好,給我懺悔的機會;人家騙我,也很好,給我成長的機會,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基本上,人要轉自己的心,一個「轉」字,轉迷為悟,轉暗為明,轉小為大,轉邪為正,轉壞為好,轉惡為善,所謂「回心轉意」,觀念一轉,宇宙世界都不一樣了。話一說就過了,不一定懂,你自己要去反復思惟如何轉,那才是屬於你的。說到懊悔,實在想不出世間有什麼事要懊悔。我後悔認識你這個朋友、我後悔……不需要後悔。人生沒有後悔的餘地,沒有後悔的必要。我也遇到一些後悔的人,我說:你幹嘛要後悔呢?即使是被打、被罵、上當,你回想一下,在這裡面,你不也得到很多的好處、利益?還要後悔什麼呢?心甘情願,就不後悔了。你選擇了,就不要後悔,就應該要歡喜。再說,後悔是一時的,人生的目標是長遠的,你怎麼能讓長遠的目標,被一時的情緒犧牲了?划不來啊!

提問五:您在台灣弘法遇到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大師:最早期弘法遇到的困難是警察干涉,不給我們支援,甚至逮捕我,說我們是匪諜。騎腳踏車倒不困難,我有克服困難的能力,就是多遠,騎一下子就能到達,可是警察要來逮捕我,沒有辦法抗爭啊!

記者:被抓過嗎?

大師:經常啊!也坐過牢,跟汐止的「肉身不壞」慈航法師一起坐牢。不過,現在想起來,坐牢也滿好的,到底是能增長一個人的成熟。

記者:坐牢能增長一個人的成熟?怎麼說?

大師:因為那個境界不容易有,人在牢中,心可自由放大。所謂「心中有事世間小,心中無事一床寬」,在牢獄裡,覺得問心無愧,不掛礙,牢獄裡的方寸之地,也是跟宇宙一樣的寬廣,假如我斤斤計較,就算世界給了我,那也不是我的。要從心不苦做到身不苦,有病也不苦;從心不苦做到做人不苦;從心不苦做到做事不苦。心不以為苦,一切就不苦了。

提問六:有沒有曾經在生命中覺得苦的事?

大師:佛陀說人間是苦,基本上生老病死是苦,愛別離是苦,冤家相會是苦,求不得是苦,甚至身體與心理的不相應都是苦。像人我不協調,氣候太冷、太熱不適應,和地方環境不相應,理想不能圓滿完成等,也很苦。乃至大自然的水災、火災、地震,會讓人覺得苦;盜賊刀兵、貪官汙吏,加諸於我們,也會讓我們覺得苦。有的苦是不能避免的,有的苦是可以忍耐的,有的苦是可以化解的。我們修行人就是要能化解、要能忍耐。你能有力量面對苦,就不怕苦,勇於接受苦難的挑戰。為了弘法,為了度眾生,再怎麼艱難困苦,來吧!讓苦來訓練我,看我能不能頂得住,看我夠不夠堅強。我覺得我自己能頂得住、夠堅強,我對得起我的信仰。

提問七:您看到現代的社會和當初您弘法的時候,人心有很大的差別,您自己有什麼感受?

大師:差異太大了。社會經濟成長、物質進步,不見得帶來人間的快樂。像過去,連一台腳踏車都沒有,不過大家身體好,我早上走,晚上就能到,也不是苦事。不過,人總有欲望,會想:假如我有一台腳踏車,不要一天,兩個鐘點就能到達目的地,不過,等到他有了腳踏車,又想:如果能有輛摩托車多好,一下子就到了;有了摩托車,只有兩個輪子,容易倒下來出事,如果有四輪的汽車最好;四輪的汽車有了,能有外國名牌的更好。

事實上,等到他有了名牌的車子,還是一樣不如意啊!欲望是無窮的,欲望是苦的,你只有回歸到原來,當下才會感到滿足。滿足不是說不求進步、不要努力,一樣要向前邁進,只是說「隨遇而安,隨緣生活,隨喜而作,隨心自在」,這樣就好了。

提問八:您當初弘法的時候,可以很自在地走在路上,但現在您走在路上,一定有很多人包圍您,這樣的改變,您自己有什麼看法?

大師:我記得五十年前到宜蘭去,住在北門口的一個小廟,每次到火車站都要走上二十分鐘的路程。我從小廟走到火車站,沒有看過路邊的商家小店,因為我不要看,也不可以看。為什麼?目不斜視是我在叢林裡訓練出來的,我走路要眼觀鼻、鼻觀心,不可以東張西望。所以,即便我走在外面,也沒有看到什麼,甚至坐在火車上也是一樣,過去從宜蘭坐到高雄,從早坐到晚,都沒有去上過洗手間,一直訓練自己要這樣。坐在火車上不動,旁邊的人看了實在不忍心,都勸我:「你去一下洗手間嘛!」我說我不需要。

所以,你說要看、要動,一動不如一靜啊!習慣也就自然了。

提問九:您會不會講台語?

大師:(用台語說)台灣話我會聽,只是講得比較不標準,講幾句還會,講多就不行了。

很奇怪,我到台灣來,很多台灣的老太太不會國語,但都聽得懂我的普通話;而我不會講台灣話,卻聽得懂台灣話。因為彼此能溝通,也就沒有著意要去講台灣話。基本上,我跟老人家講台語,如果講不來,就用國語補充。不過,我還是需要台語翻譯,因為佛法的名相、名詞很多,不好懂。

提問十:您作過那麼多歌,還記得當時怎麼唱嗎?

大師:我一生也有很多的缺點,最大的一個就是不會唱歌。另外一個是不會外文,音調總是學不起來。似乎我們中國沿海地區,像廣東、福建的語言容易學外文,而內地江蘇、山東、江北,學外文好困難。

我除了不會外文,不會唱歌,寫字也寫不好。現在你們說我寫字寫得好,其實我是沒有練過的,從來都沒有覺得好,都是大家過分的讚美。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會懷疑:我真的能寫字嗎?不過,我自己也建立自己的信心,總想:有這麼多人要我的字,怎麼可以寫不好?信心的建立是不容易的。

說到唱歌,我雖是不會唱,不過會念經,他們說我念經、念佛很好聽。比方自由調念佛、《心經》誦念,都像海潮音,有韻律。我沒有好喉嚨,就以經典裡的四句話:「大圓滿覺,應跡西乾,心包太虛,量周沙界。」(唱)供養大家。

提問十一:您算是第一個把佛教組織起來的出家人,當初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大師:我在叢林裡接受的是關閉式教育,看不到外面的天地。不能向外面看,就向內心看,內心的世界更大更廣。看心看慣了,心就變活潑了。何以知道?例如我到宜蘭弘法的時候,宜蘭有四十八個里,我就用佛教的名相把四十八里各編成一個班,清淨班、光明班……每一個里都有一個班長。四十八班,每一個班裡,都有好多的信徒,就等於現在國際佛光會,有許多會長、分會長、會員。

有一次在宜蘭要動員迎佛,辦花車遊行,我就叫每一個班準備一部車子。但是每一班都想表現好一點,不甘願只有一部車,就出動爸爸、媽媽、哥哥、姊姊幫忙,一個班甚至有十幾部車;四十八班,總算起來就有幾百部車子。人口才五萬多的宜蘭市,那一天,就有三萬多人出來遊行。這就叫做組織的力量。如果要有組織,就要會得動員。

過去有許多年輕人跟隨我弘法,當然我也願意把我的真心獻給他們。我們不要像過去的佛教,很散漫、個人主義,我們講究集體創作,讓組織有力量。所以,現在弘揚的「人間佛教」,是大家需求的生活佛教,可以改善一個人的觀念、一個人的生活,能夠轉變苦為快樂。這種佛教,是大家所容易接受的。好比我們的信徒,幾十年發心不改變,就是因為他從信仰中得到了樂趣、好處。他心中擁有歡喜、快樂,看金錢不重要,因為信仰就是價值,比金錢更重要,甚至看愛情不重要,因為信仰就是愛。‭ ‬

記者:企業化的組織,難免讓人對佛教有不同的想法,會覺得佛教和金錢太接近,您的看法如何?

大師:那是因為他們不了解。基本上,世間事是難以完全用金錢去成就的,即使企業家擁有幾百億、幾千億,又成就了什麼?頂多擁有員工。所以,要用智慧去莊嚴世間,金錢不能成就一切。佛光山不和金錢掛鉤,甚至連政治也不願意去碰,只是一般人不懂,看到有政治人物來佛光山,就覺得我們是政治佛教、政治和尚,其實我們一點都不政治。但是你叫我們對社會漠不關心,對政治無動於衷,也不行,佛教要慈悲,要關懷社會啊!不過,金錢也不是什麼壞東西,它可以用來做好事,就像用拳頭打人,是犯罪;但是替你搥背,卻是很舒服的事,可能你還會一再表示感謝。所以,這沒有好不好,就看你用在什麼地方。

基本上,佛光山不和世俗掛鉤,但世俗的信徒我也不能不度他;我們不要金錢,全佛光山的弟子對金錢也都沒有興趣,我們是以無為有,假如有一點裝潢,那是為了在家信徒的需要。因為他們需要,我就必須應付,否則信徒就不歡喜佛教,你們也不會來採訪了。我們不能避開這個世間,但是我們也不給世間束縛。關於名利、金錢、政治,並不是我們所求的,身心之外的東西,你可以用它,但不迷它。

提問十二:很冒昧地請教,在您弘法的過程,有沒有遇過女性信徒非常崇拜您?您怎麼處理應付這樣的問題?

大師:我們受過宗教訓練,有戒律、有規矩的規範,有自制的力量。本來信仰就是愛,就是崇拜。好比佛祖供在那裡,我們禮拜他,就是因為愛他、崇拜他、信仰他。信徒對老師崇拜,這是很自然的現象。

佛教也不是把愛情看成絕對的罪惡、不好,不過應該要駕馭它、疏導它,否則欲海沉淪,波浪會淹沒一個人。所以,應該像大禹治水,把感情疏導一下。

基本上,在佛光山出家的年輕人,都有好的家庭,他們對父母、兄弟姊妹也有很深的感情,不過,他們把感情移到大眾身上,把感情移到興趣、理念上,境界就不一樣了。再說,在佛教裡不是一對一,不是只有兩個人,要面對大眾,也就沒有糾葛了。

提問十三:大師過去曾經生過兩次病,您自己對生死的看法如何?

大師:病,是很正常的。汽車會老舊,房屋會隨著時間毀壞,身體老朽也會生病,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中國人對老病死看得比較嚴重,在我看一些外籍人士,就沒有把它看得那麼嚴重。珍惜生命是對的,但是也不要過於恐懼,對生死要看得自然一點,生也不是生,生了也會死;死也不是死,它會再來。等於花草樹木的種子,種到土裡,它會再活。生死是圓形的、是輪迴的,它會再來的。

所以,要把死看成像移民、像搬家,只是換一個身體,所謂「喬遷之喜」,應該感到歡喜;死不足怕,就像睡覺一樣,視死如歸。反倒是有時候病痛比較麻煩,病痛有忍耐的限度。不過,現在有止痛劑、有麻醉藥,就是開刀也不痛了。過去我動手術,歷經幾個小時的過程後,到了恢復室,醫生會問我:「你痛不痛?」講不痛,好像沒有什麼藝術,我就回答他:「很舒服。」醫生很訝異,說:「哎呀!不痛就不痛,什麼很舒服?」確實是的,在我心裡,由於平時很忙,忽然能有一個安閒的時間,沒有掛礙,沒有恐怖,很舒服啊!你問對生死的看法,我想就是自然,隨它去吧!當生則生,當死則死,不要太介意。

提問十四:您有一個「人生三百歲」的說法,可不可以解釋一下是什麼意思?

大師:我自己二十歲離開佛教學院,今年七十七歲,假定我活到八十歲,就是工作了六十年。在這六十年裡,沒有禮拜天休假,也沒有過年放假,甚至每天工作的時間都比別人更長,尤其我做事有規劃,承蒙他們說我「舉重若輕」、「化繁就簡」,我自許一天一個人可以做五個人的事情,那麼做了六十年,五乘以六十不就是三百歲嗎?倒不是真的活到三百歲,而是我對工作的內容、精神所給予的定義,用以勉勵自己精進不懈。

提問十五:您已交出佛光山十八年了,您自己未來弘法的路怎麼走?

大師:也是隨緣。有時候,這個世間也不是說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也要看緣分。比方說,現在哪個地方要我去講經說法,有時候因為忙不過來而要推辭,但對方一再邀請,甚至說明年也可以,我想還那麼遠的事,就答應了。可是很快「明年」就到了,這個「因緣」已經出去了,就要去完成它。總之,就是隨著因緣走。

提問十六:所以您未來想做什麼?

大師:假如具體一點說,我希望讓佛教出家和在家平等一點,出家的男眾和女眾平等一點,所以在制度上我希望平等化。另外,在佛法弘揚的辦法上,要將它現代化,乃至把佛教的寺廟學校化。因此,現在我成立許多讀書會,我的理想是十萬個讀書會,讓每一個人都有書香的人生、書香的家庭、書香的社會、書香的世界。我想用讀書來改變一個人,改變這個社會、世間。這麼一個微願,能做多少算多少。

提問十七:您剛剛提到,來生您還要再來弘法,可不可以談談?

大師:在我很年輕的時候就立下「來生再做和尚」的願望。因為成佛不是那麼容易的,難道來生就成佛了?老了就成佛了?不敢這樣想,應該再多培植一點因緣。所以,來生做什麼?做和尚,還是一樣弘法、度眾,我歡喜,人家也歡喜。這種大家都歡喜的事情,不是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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